天赐驾马车从西门入城。济宁州是漕运重地,城中商旅云集。一条大街自西向东贯穿全城,街上车马行人往来不绝,街两侧酒家客栈鳞次栉比。他曾来过济宁州多次,识得路径。沿大街一直行到州衙门前,停下马车。
却见州衙门前站着两名衙役,凸胸叠肚,趾高气扬。其中一人走过来叫骂道:“混蛋!不知道这里是州衙吗?闲杂人等禁止逗留,还不快滚!”
天赐最看不惯这等狗仗人势的小人嘴脸,眉头紧锁,冷冷道:“去禀报你们知州大人,就说李天赐求见。”
那两个衙役自然不知李天赐是何许人,见他坐在车夫的位子上,更加看不起。骂道:“大胆,知州大人是说见就见的吗?你是什么人?有拜帖吗?”
天赐大为光火,发怒道:“你休管我是什么人。李天赐三字就是拜帖,见不见自有你们知州大人拿主意。尔等只管通报就是,休得罗嗦!”
两衙役摸不清天赐底细,听他的语气似乎来头不小,倒也不敢得罪。慌忙换上笑脸,改变称谓,说道:“公子请稍候。”转身飞也似地去了。过不多久,那衙役一路小跑奔出州衙,气喘吁吁,一躬到地,赔笑道:“公子爷,大人有请。”这回称谓上又加了一个爷字,大约是知道了天赐的身份。
天赐请吴小姐下车,仆妇侍女搀扶着进入州衙。知州岑大人正在堂上相候。天赐上堂,他倒履相迎,笑道:“贤侄光临,蓬荜生辉。半年多不见,贤侄英姿勃发,更胜往日。可喜可贺!”
天赐一揖到地,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苦笑道:“小侄狼狈万状,哪里谈得上英姿勃发,让岑世叔见笑了。”
岑大人眼神不太好使,拈着山羊胡子凑到近处仔细一看,惊呼道:“我的天!贤侄受伤了。出了什么事?”天赐道:“小侄今日出城打猎,中途遇盗。这位吴小姐的八名家人不幸丧生,小侄也被贼人砍了一刀。若非一位红衣侠女及时相救,小侄万无幸理。十几名贼人尽数被那位红衣侠女所杀。请岑世叔派人察验掩埋尸体,吴小姐的八名家人也请岑世叔代为安葬。”
得悉详情,岑大人惊得汗流浃背,暗自后怕。此事发生在济宁州地界,他做为地方官岂能脱得了干系。如果知府大人的公子出了意外,他前程难保不说,对不起老友李大人,让他如何能安。
问起吴小姐的来历。吴小姐上前飘飘万福,说道:“家父姓吴,名讳上正下诚。”岑大人喜道:“原来是吴年兄的千金,咱们都不是外人。”
大家相携至后堂落座。仆人送上茶点。岑大人道:“我与令尊自京师一别,至今已整整十年,不知他近况如何?”吴小姐道:“托世叔的福,家父身体一向安好。只是心绪不佳,厌倦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颇想急流勇退,却又不忿朝中权奸的强横行径。一走了之于事无补,徒然令群奸快意。留下来虽不能与群奸明争,至少可以占住这个位子,让朝中多一个忠诚臣子,少一个奸佞之徒。”
岑大人叹道:“京官难做。令尊生性耿介,难免有意无意得罪人。明哲保身谈何容易。”吴小姐道:“礼部是个清水衙门,礼部侍郎又只是个副职,品阶不低却无甚实权,并不惹人觊觎。家父甘居闲职,十年不迁也正是为此。许敬臣刘进忠等辈虽然专横,但家父从不与他们相争,他们又何必无缘无故找家父的麻烦。”
岑大人与吴小姐谈起官场中的升迁沉浮,言下颇多感慨。天赐却索然无味,暗道:“明哲保身?这算什么!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不忿朝中权奸,便应该挺身而出,面折廷争,直斥其非。明哲保身,到头来一事无成,自身难保。朝政衰败,权奸横行,这些只知明哲保身的好好先生不无责任。”看天色已近黄昏,天赐起身告辞,说道:“小侄此来是想拜托世叔护送吴小姐入京。既然世叔是吴大人故交,小侄不必再饶舌。天时不早,就此告辞。”
岑大人道:“回府城有六十里路,大约要花费一两个时辰,日落前只怕赶不到了。不如就在愚叔家中留宿一夜,明日再上路不迟。”吴小姐也热切地望向天赐,满怀希冀。
天赐佯作未见,说道:“不敢打扰世叔。小侄马快,应该还来得及。如果彻夜不归,岂不令家父悬念。”
所言在理,岑大人自不好留他。萍水相逢,吴小姐更加难以启齿。两人将天赐送至大门外,挥手送别。吴小姐依依难舍,黯然神伤。此地一别,各自天涯,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天赐策马而去,心中也不无惜别之情。但他天性洒脱,很快就丢开了。反而是那位红衣侠女的倩影又悄然萦绕心头。一会儿是她凌空搏击刺杀群贼的矫健英姿,一会儿又是她风情万种百媚横生的回眸一笑。这一刚一柔两种形象似乎截然不同,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好一个超凡脱俗的江湖英雌!”天赐由衷地赞美,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红日西沉,月上东山。清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心神为之一清。天赐压下心中纷杂的念头,催马狂奔,终于在关城前赶回了府城。
城中已是万家灯火。天赐沿着大街策马而行,远远地便望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妹妹小慧,正倚门而望,盼着哥哥归来。天赐叫道:“好妹妹,你要的小鹿哥哥给你捉来了。”
小姑娘欢呼雀跃,帮助哥哥将小鹿从鞍后卸下,解开绑缚。爱怜地抚摸着它光滑的脊背,笑道:“哥哥,你真好。”天赐陶然大乐,仿佛一天的疲劳都不复存在,臂上的伤口也不疼了。
小姑娘叫道:“爹爹,哥哥回来了。”抱着小鹿进了家门。将小鹿交给存义叔照料,牵着哥哥的手走入正堂。灯光一亮,小姑娘这才发觉哥哥身上的血迹,惊呼道:“哥哥,你受伤了?”抓起哥哥的手臂,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李大人面色不愉,责备道:“为父是怎么嘱咐你的?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好勇斗狠。与人打架了是不是?为意气之争,逞匹夫之勇,大好身躯不知爱惜。你真令为父失望。”
天赐好不委屈,分辩道:“儿子不敢。今日出城打猎,中途遇上一伙强贼抢劫官家眷属,行凶伤人。儿子不能置之不理,射杀了五名贼人。后来箭枝用尽,一个人应付不来数名贼人的围攻,臂上中了一刀。”
李大人转怒为喜,说道:“逢危相救,胆气可嘉。后来是如何脱险的?伤得重不重?”天赐道:“一点皮肉之伤,不碍事。儿子今天大开眼界。力斗群贼堪堪不支之时,一位红衣女子从天而降,剑毙五贼不费吹灰之力。尚未看清她如何出手,贼人已同时中剑倒地。剑术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这段经过惊心动魄,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李大人不但不替儿子担心,反而喜上眉梢,拈髯微笑道:“很好,很好!为父这就放心了。”小姑娘噘嘴道:“性命差点丢了,还好呢!”李大人笑斥道:“你懂什么?你哥哥闭门造车,夜郎自大。今日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高人,对他大有益处。受点皮肉之伤也是值得的。”天赐想起往日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诸般荒唐可笑的想法,不免大为惭愧。
小姑娘拉起天赐去邻室包扎伤口。端来一盆清水,解开包伤的绢帕。见伤口如此之大,心惊不已,说道:“还说不要紧,手臂差一点被砍掉。我可不想要一个没手臂的哥哥。”口中不停地埋怨,为天赐清理伤处的血渍,上妥刀伤药,用白绫仔细包扎起来。又叮嘱道:“这几天要好好休息,不能再拿刀动剑了。”端起水盆,拿起绢帕,就要出去丢掉。
天赐忙道:“妹妹,帮哥哥把绢帕洗干净,好吗?”小姑娘道:“沾了血迹,很难洗的。一块绢帕所值几何,扔掉算了。我送你一条新的。”天赐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有机会应该物归原主。不能说扔掉就扔掉。”
小姑娘摊开绢帕,只见上绣花鸟,色彩艳丽,栩栩如生,闻一闻香气扑鼻。小姑娘笑嘻嘻问道:“好像是姑娘家的东西吗?香喷喷的,一定错不了。我的好哥哥,老实告诉妹妹,这是哪位姑娘送的?”
天赐大为窘迫,强笑道:“这是吴小姐的。就是今天我搭救的那位官家小姐。他用这块绢帕为我裹伤,你可不要想歪了。”
小姑娘笑意更浓,调侃道:“不知是妹妹想歪了,还是哥哥想歪了。人家只不过出于感恩戴德为你裹伤,你却念念不忘,连一条肮脏的绢帕都舍不得丢掉。我的好哥哥,你是不是让那位吴小姐迷住了?”
天赐又羞又恼,佯怒道:“不许胡说!那位吴小姐虽然国色天香,却非哥哥心目中的佳偶。留下绢帕不过是出于礼数而已,决没有什么歪心思。你可不要胡乱猜疑,玷污人家大姑娘的名节。”
小姑娘道:“就算我猜错了。我口齿轻薄,亵渎了哥哥心目中国色天香的好姑娘。哥哥没存好逑之念自然再好不过。如果真如妹妹所想,这份相思之情只怕要落空了。”
天赐有口难辩,哭笑不得,暗想:“这种事越描越黑,由得她胡思乱想去吧。”问道:“什么相思之情要落空了?这话从何说起?”
小姑娘更为得意,四顾房中无人,压低声音道:“今天爹爹早早归家。有一位客人登门拜访,是府衙里主管刑名的张推官。我躲在门外偷听,无意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哥哥想不想知道?”
天赐责备道:“你太调皮,不知礼数,怎么好偷听客人的谈话。如果让客人察觉,岂不令爹爹难堪。”小姑娘道:“此事与哥哥关系非小。哥哥如果不想听,妹妹乐得少费些口舌。”天赐好奇心起,顾不得让妹妹嘲笑,问道:“爹爹与张推官自然谈些公务,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倒说说看。”
小姑娘道:“爹爹向张推官讲,要为哥哥定一门亲事,请张推官做媒人。据说是什么陈翰林家的小姐,人品才学均是上上之选。那张推官满口答应,什么‘天做之合’云云。讲好明天就去提亲,陈翰林十有八九不会拒绝。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高兴不高兴,拿什么谢我?”
天赐心乱如麻,强笑道:“我现在怒气冲天,一点也不高兴,准备打你一顿屁股,聊作薄惩。”
小姑娘吓得一吐舌头,笑道:“好凶啊!我惹不起你,等嫂子娶进门,我找她算帐。”端起水盆,一溜烟地走了。
天赐呆坐椅中,怔怔地出神,只觉得此事来得太突兀,令他措手不及。那位陈家姑娘他从来没有见过,自然谈不上什么好恶。父亲的眼光应该是不错的,可他仍不能放心。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吴小姐和那为红衣侠女,无意中拿来比较。梦寐以求的终生伴侣应该是什么形象,无意中勾勒出来。象红衣侠女那样身怀绝技,洒脱妩媚兼而有之的江湖奇女子,他不敢奢求。但至少也应该是象吴小姐那样学识渊博,清丽可人的闺阁才女。良材难觅,佳偶难求,期望过高最终往往是失望。陈家姑娘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千金,只怕注定要令他失望了。
他处事乐观豁达,提得起放得下。心情纷乱了一阵,终于归于平静,忖道:“我想这些做什么?又没见过陈家姑娘,怎能断定她就是一位凡俗女子。何况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尚在未定之数,何必杞人忧天。万事讲求一个缘字,或许我命中无福也未可知。婚姻大事自应该由父亲作主,这是祖宗传下的老规矩。虽然这规矩荒唐可笑,我却改变不了。听天由命,也可省却不少心事。可见这规矩也有几分道理。”主意拿定,心情舒畅不少。
第二天,李大人命天赐在家中静养,不许他去后院练功,也不许他再去府学。任凭天赐如何央求解释,李大人总是不放心。这也难怪,爱子之心,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天赐老老实实呆在家中,或在书房读书,或同妹妹一起调弄捉来的小鹿,优哉游哉,乐趣盎然。说来也是缘分,小姑娘同小鹿很快就混熟了。小鹿对她十分依恋,终日形影不离。几天的时间平静地过去了,李大人没有向天赐提起亲事,想来是陈家还没有回复。
这一日王致远孟文英一群学友忽然来访。那王致远大叫大嚷,一如往日,见面便是一拳打在肩上。牵动臂上的伤口,天赐痛得龇牙咧嘴。王致远却丝毫不觉,大声道:“那天你小子扔下咱哥儿几个独自走了,等到太阳落山也不见你回来。昨日我才知道是与人打了一架。现在府城中已经传遍了,说知府大人的公子独斗群贼,以一抵十,将强贼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好不风光!为什么不叫上咱哥儿几个,大家一道露露脸。”
天赐苦笑道:“与一群如狼似虎的悍贼拚命,你当是好玩的吗?小弟寡不敌众,手臂上挨了一刀。若不是中途有高人相救,小弟只怕就见不到诸位了。王兄如果同去,只怕也讨不得便宜,挨上一刀算是轻的。”
众人放声大笑。王致远道:“若能风光风光,挨他十七八刀也没关系。老弟,那中途来援的高人是什么来历?武功如果真的很高,咱们不妨拜他为师,多多请益。”
天赐道:“那人来无影,去如风,杀群贼于一招之间,而后飘然远走。小弟连搭话的机会都没有。那人的武功实为小弟平生仅见,说玄点,只怕王兄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竟有此等高人。只可惜咱们无缘拜她为师。”
王致远啧啧称奇,悠然神往。又问道:“那群盗贼又是什么来路?听人说从他们身上查出了关凭路引随身信物,证实他们是河南某帮会的匪徒。不知是不是这回事?”
天赐道:“他们蒙面行劫,自然不会报出来历。小弟也无从得知。不过王兄认得其中的几个。”王致远吓了一跳,忙道:“老弟,你可不能胡乱栽赃。我王致远清清白白,怎么会同强盗有交情。”天赐微笑道:“王兄好生健忘。那日咱们上茶楼消遣,有四个贼子口出不逊,坏了咱们的雅兴,几乎动手打起来。王兄当时愤愤不平,现在可以消消气了。”
王致远恍然大悟,笑骂道:“原来是这四个狗头,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那天若不是小孟胆小怕事,我早就揍扁了他们。看他们如何拦路行劫,行凶伤人。”
孟文英讥道:“胡吹大气,不知天高地厚。那天若不是小弟劝阻,挨揍的只怕不是那四个狗头,而是老兄你。鼻青脸肿不说,回家还要落嫂子的埋怨,挨伯父的饱打。一天挨两次揍,岂不苦坏了老兄。”
王致远怒道:“小孟,你敢小视我!”孟文英不慌不忙,徐徐道:“不是小弟轻视王兄,而是有事实为证。以李兄的武功尚且不敌,王兄难道自认比李兄更高明吗?我头一个不信。”孟文英所言在理,王致远只得悻悻作罢。
一群学友凑在一起,说来说去总离不开书本,自然而然谈到今年秋闱之事。谁中谁不中,相互恭维一番。孟文英是众位学友中的状元,自然是必中无疑的。王致远对文事一向不甚用心,文章作得马马虎虎,被归为不中之列。
正在这时,门外靴声橐橐,李大人回来了。众人慌忙起身相迎,这个叫李世叔,那个叫李世伯。客套过后便起身告辞。李大人有事同儿子谈,也不加挽留。
天赐送众学友至门外,回到房中。李大人含笑问道:“刚才好像听你们在谈论今年秋闱之事。为什么为父一到就闭口不言了?”
天赐笑道:“几个孤陋寡闻的书生,不明仕途险恶,偶发少年轻狂,大言不惭,相互吹捧,难登大雅之堂。见到此道老前辈,自然不敢再卖弄。”
李大人笑道:“少年人应该有点狂性,暮气沉沉,不足为法。为父也曾年少,也曾发过轻狂。想起那段懵懂无知的岁月,令人好笑也令人怀念。秋闱中与不中,不必放在心上。凭你的才学虽不敢说是上上之选,至少中个举人是不成问题的,但重要的还是机缘。文章好不好全在考官合不合意,靠学问也靠运气。甚至再不堪些,化银子打通关节,买一个前程。有多少胸怀锦绣的高材因为过不了这一关而郁郁终生,又有多少庸碌之辈机缘巧合一步登天。为父不希望你将得失看得太重。”
天赐道:“儿子也许不是作官的材料,即看不惯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更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能中固然好,中不了便在家中侍奉爹爹,终老林泉,倒也逍遥快乐。”
李大人道:“为父也有同感。子曰:危邦不居,乱邦不入。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如今朝中权奸当道,贤者趋避。为父不幸走上这条路,骑虎难下。为人处事当有始有终,弃官而去有负为臣之道。你尚是自由之身,为父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不过秋闱还是要去的,不为中举,只为出门走走,广益见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济南府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值得一游。”
天赐喜道:“爹爹常笑儿子是井底之蛙,是应该出门走走了。济南府先朝出过一位大材,到他的故乡看看是儿子的素愿。”李大人道:“你说的是辛稼轩吗?”天赐道:“正是。想他少年投笔从戎,杀贼报国。帅孤军千里转战,从河北一路杀回江南。堪称一代英杰。儿子十分钦佩。”
李大人道:“辛大人坎坷一生,报国之心不泯,确是令人钦敬。自古圣贤皆寂寞,曲到高处无人听。辛大人晚年郁郁不得志,抱恨而终,未免太凄凉了。”感怀古人的遭遇,触发了心中的隐痛,神色为之一黯,喃喃念道:“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天赐深知父亲心事。父亲的鬓边已生出了丝丝白发,可不正如辛稼轩一般,空怀报国救民之心,曲高和寡,难觅知音吗?天赐好生后悔出言不慎,勾起了父亲的伤心事。忙转换话题,笑道:“儿子也有意仿效辛大人,投笔从戎,杀敌于两军阵前。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金戈铁马比八股文章更能激发儿子的共鸣。一旦盗贼为患,边疆有警,儿子愿从军杀敌,为国立功。即便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李大人精神果然为之振奋,抚掌赞道:“壮哉!如此方不负好男儿七尺之躯,不负你十载苦练的好武艺。方才你说要终老林泉,侍奉为父一辈子,那不是你的真心话。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才是你真正的志向。如今天下将乱,盗贼蜂起,正是大展鸿图之机也。也许你能比为父更有作为。不!你一定能胜过为父。”
天赐道:“正如爹爹所言,所谓盗贼蜂起,不过是一群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的流民。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只遣一介文臣,开仓赈灾,善加抚慰,自能平息。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危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兴兵征讨未免小题大做,甚至于激成大变,弄巧成拙,欲速则不达。”
李大人淡淡一笑,说道:“孩子,书中之言是不能尽信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所言仅仅是一个大意,时移势异,则必须有所变通。天下安以德治之,天下乱则以威加之。你以为盗贼都是为饥寒所迫的流民吗?大错特错了!纵观数千年王朝兴替,哪朝哪代没有流民之乱。可最终成事的从来不是流民,而是枭雄豪霸之流。此辈野心勃勃,天下有变便乘之而起。百姓志在饱暖,饱暖则不争。此辈却志在天下。天下只有一个,却有千万人觊觎。由此而起战端,兵祸连结,祸及百姓,非武力不能平之。如今朝廷已决定用武,不久前圣上拜镇国公萧定乾为平贼大将军,总督河南军务,专为清剿流寇。萧大人乃当世勇将,曾在塞外与胡骑周旋多年,英勇善战,屡立功勋。由他镇抚河南,大事定矣!”
天赐颇不以为然,说道:“武力可以平息匪患,却难根除祸乱之源,终归不是上策。”
李大人心中烦乱,摇头叹息,说道:“祸乱之源在朝中,在各地官吏,积习已久,要根除谈何容易。咱们不谈这个,谈起徒乱人意。为父另有正事。你已经年满二十,应该成家立业了。日前为父为你说了一门亲事。那位姑娘品貌才学都极出色,堪为良配。为父打算过些日子就为你成亲。”
天赐早有准备,也不觉得意外,问道:“是哪家的小姐?”李大人微笑道:“那位姑娘与你青梅竹马,自小在一处长大。也许你还记得。”天赐莫名其妙,说道:“儿子记不起了。”李大人道:“你真是健忘。以前咱家隔壁不是住着一位陈翰林吗?你六岁那年拜陈翰林为师,每日都过去与陈家姑娘一同读书。直到你十岁,陈翰林不耐城中喧闹,迁往城北二十里陈家庄老宅居住,两家的来往也就少了。也许你那时年纪尚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天赐恍然大悟。那位陈翰林是父亲的好友,曾教导他读书四载,受益非浅,怎能忘记。陈家小姑娘他依稀有些印象,只记得她小名叫兰儿,小他半岁,那时顽皮淘气却又十分聪颖。事隔十年,模样如何已不复记忆。女大十八变,现在的相貌更加不得而知。
李大人道:“日前为父托人登门提亲。陈老先生对你甚有好感,当即满口应承。只说女儿眼界高,还要征求她的意愿,过几日回复。今天终于有了回音。你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为父了结了一桩心事。”言下颇为欣慰。又拈髯笑道:“这是为父为你精心挑选的媳妇。你现在也许责怪为父贸然下定,事先没同你商量。不过,等到成亲的那一天,见到新娘子,你一定会满意的。”
天赐会满意吗?只有天才知道。他早已打定主意,全凭父亲作主。打点精神,强颜欢笑,逗父亲高兴。独自会房之后却郁郁不乐,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位红衣侠女。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夏末秋初。天赐终日百无聊赖,白昼读书,夜间习武,打发时光。众学友因为忙于功课,准备应考,聚会也少了。只有王致远孟文英偶尔来访。他们一个同天赐一样对应考不很热衷,一个胸有成竹温习不温习都无所谓。凑在一处免不了要谈及天赐的亲事,揶揄一番。
天赐见识过真正的高人,自知武功尚差,功夫下得更勤,可是进境却微乎其微。那位红衣侠女的绝世武功是如何练成的?他为什么练不成?是不是资质太差,悟性太低?天赐百思不得其解。反而是妹妹小慧,武功突飞猛进,天赐与她过招越来越吃力。
秋闱之期一天天近了。天赐只得暂时丢下武事,专心读书,对八股文章狠下功夫。这类枯燥无味的陈词滥调,天赐一向就十分厌烦。如今勉为其难,找来些前辈佳作,发奋苦读。只觉平淡无奇,令人恹恹欲睡。尚幸偶尔也能读到一两篇精妙之作,拍案叫绝之余,精神为之振奋,稍稍打消睡意。年轻人都有好胜之心。不应考就算了,一旦前去应考,就不希望名落孙山,被众学友讪笑。
这一日陈翰林登门造访。谈起小儿女的亲事,将婚期定在秋闱之前,让天赐完婚之后再去应考,讨个吉利。李大人心中还另有盘算。这几日京中传言圣上病笃。一旦驾崩,百日国丧期间严禁各种喜庆之事,婚期只怕要蹉跎了。早完婚早了结一桩心事。二老翻出皇历,择定了吉日。陈翰林告辞返家,为女儿张罗嫁妆。
李大人只此一子,婚事马虎不得。连续数日他不再去府衙。布置新房,赶制吉服,向亲朋好友发请帖,全靠他一个人操办。小姑娘小慧也不甘寂寞,指手划脚,胡出主意,免不了要调侃哥哥两句。
天赐却心神不宁,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终身大事就此定下来,妻子也将娶进门,却不知品貌如何,脾性如何。不论他天性多豁达,心情都不会平静。
吉期转瞬即至。这日清晨,天赐早早起身。在妹妹的帮助下,装扮得焕然一新。一身大红的吉服,帽子上插满宫花。天赐对镜打量,不免摇头苦笑。这付新郎官的打扮实在是俗不可耐。
新郎官一出,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出发,吹鼓手一路吹打,赶往城北陈家庄。城中百姓得知知府大人的公子要娶亲,夹道迎送,争睹力斗群贼轰动全城的少年英雄。府城至陈家庄不过二十几里路。若在平时天赐放马奔驰,用不上半个时辰。可今天他的乌骓马披红挂彩,一身的零碎,自然无法全力奔驰。何况身后还有一乘花轿跟随。队伍缓缓行进,直到日上三竿才赶到陈府。
陈府今天也同样热闹,亲朋好友齐聚。见到新郎官人品不凡,自是交口称赞。陈老先生出来迎接女婿,也打扮得一身光鲜,笑容可掬。天赐大礼参拜,口称岳父大人。陈老先生乐得眉开眼笑,老怀甚慰。让入厅中,香茶款待,问寒问暖。众亲友在座相陪,吹捧恭维。
大姑娘出嫁自然免不了哭哭啼啼,长辈女眷左劝慰右叮咛,花费了不少时间。天赐在厅中等候,也不知喝下了几壶茶水。终于等到新娘子上了花轿,又是一路吹打,返回府城。队伍中多了送亲的娘家宾客,几驾大车载着姑娘的嫁妆,声势更加浩大,走得也更加慢了。
这一来一往路途不近,回到城中已是午后申时了。天赐疲惫不堪,暗想:“世上最苦最累的应该算是新郎官。这还不算完呢!”队伍行到李府,家中诸长辈亲友已经恭候多时了。新郎官一到,鞭炮齐鸣,彩声雷动。此后便是种种繁文琐节,天赐不甚明白,听凭长辈们摆布,象一个木偶。新娘子头上蒙着大红的盖头,吉服十分宽大,别说面貌不得而知,就连身材如何也难以分辨。
新人拜过天地,新娘子送入洞房,可以喘口气了。新郎官却仍脱不开身。今日宾客盈门,喜宴一摆就是几十桌。席上觥筹交错,吆五喝六,场面十分热闹。李大人忙于应付,笑逐颜开,仿佛年轻了十岁。见父亲高兴,天赐也随之欢喜,酒到杯干,来者不拒。长辈们只是走走形式,尚能应付。王致远等一干好友却是不饶人的,天赐酒量再豪也敌不过这许多如狼似虎的酒客。这一席酒直饮到掌灯时分,天赐酩酊大醉。
勉强支撑到众宾客相继散去,天赐跌跌撞撞来到洞房,一头撞开房门。喜娘连忙上来相扶,天赐将她推开,只觉脑中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象不住晃动。模模糊糊看见合欢床边坐着一个红色的人影,不问可知是新娘子。天赐吃力地向新娘子走去。刚到床边,话也没来得及说一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扑倒在床上。耳边传来一声娇呼,而后便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天赐从睡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摸身上,衣服鞋袜都已经脱去,身上还盖着条锦被。他渐渐回想起昨夜的喧闹,知道是酒醉虚度了春宵。大约是新娘子服侍宽衣解带,上床安寝。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身旁还卧着一个人儿,是新娘子。天赐万分愧疚,想推醒她,手伸出一半却又停住了。卧在他身旁的是一个陌生人,却又是将陪伴他一生的结发之妻,这令他啼笑皆非。终于天赐定下心神,轻轻唤道:“娘子,娘子!”
新娘子睡得不沉,倏然惊醒,拥被坐起,说道:“官人醒了!口渴不渴?我给官人端茶去。”声音甚是娇美。
天赐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应付。他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却仿佛不会讲话了。结结巴巴道:“我不渴,一点也不渴,你歇着吧!”
新娘子柔声道:“酒醉初醒,能不口渴吗?临睡前我在炉上煨了一壶茶,现在还热着呢!”掀开锦被,披衣下床。窗上透入一丝朦胧的月光,依稀看得清楚。新娘子已经除掉了那件宽大的吉服,只着帖身的中衣,衬托出女性娇美的身躯,亭亭玉立,凸凹毕现。走起路若风摆杨柳,袅袅娜娜,着实动人。天赐心中怦然。
蓦然室中一亮,新娘子提起了茶壶。红红的炉火为她娉婷的背影添上了一圈金色的光环,就像一位圣洁的女神。天赐隐隐有一丝冲动,想上去抱住她,亲亲她,向她轻轻说一句:“我的好娘子!”
室中忽然又暗下来。新娘子放下茶壶,手捧茶盏,走回床边。茶盏上兀自白汽腾腾,新娘子轻轻吹吹,又浅浅尝尝。说道:“不烫了。官人请喝吧!”
天赐接过茶盏,一口饮下。只觉茶水甜甜的,暖暖的,心中泛起无限柔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验到女性的关怀,不是母亲的慈爱,也不是妹妹的敬慕,而是妻子的体贴。这感觉令他陶然欲醉,对新娘子品貌如何的担忧全然丢到了脑后,心里只想着她的温婉可人之处。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道:“谢谢你,娘子。”
新娘子依偎在天赐怀中,娇躯一阵轻颤。天赐抱得更紧,问道:“你冷吗?”新娘子嗯了一声,仿佛羞于开口,螓首娇软无力地埋在天赐胸前。柔软的青丝轻抚在脸颊上,幽香袭人。天赐心神荡漾,不可自持,低下头向新娘子娇颜上吻去。只听新娘子啊的一声娇呼。黑暗中看不真切,这一吻竟落在她的鼻梁上。一时这一对新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不语,只是紧紧依偎着,享受这醉人的恬静温馨。
良久,天赐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读书时的情形。你还有印象吗?”新娘子吐气如兰,细柔的声音道:“我当然记得。还以为官人已经忘了呢!”
天赐轻笑道:“怎么会忘?那时你顽皮淘气,逞强好胜,把我欺负苦了。有一回……。”话说半截,一只温软的小手按住了天赐的双唇。新娘子嗔道:“不许说!”天赐轻笑道:“象极了。那时你就是这付面孔,就是这么霸道。我还记得你小名叫兰儿,不知大名是什么?”
新娘子娇声道:“你猜猜看,也有一个兰字。猜出算你厉害。”姑娘家向人说起闺名,难免有几分羞涩。想来她此时的表情一定娇美万状。可惜室内黑暗,天赐白白错过了大饱眼福的好机会。
天赐道:“我的天!一定难猜得很,我且试试看。是不是叫素兰?”新娘子摇头道:“不是!”天赐道:“那么就是叫香兰,或者是春兰,美兰,玉兰……。”一连串带兰字的名字脱口而出,如数家珍,亏他想得出。
新娘子连连摇头,最后懒得再摇了,嗔道:“越说越不象话。人家怎么会起这些俗不可耐,稀奇古怪的名字。”天赐道:“那我可实在猜不出了。告诉我好吗?”新娘子娇羞地偎在天赐的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叫兰若。这名字好不好?”
天赐赞道:“好名字!好雅致!只有我的好娘子,才当得起这个名字。”细细品味,随即轻声吟道:“兰若生春夏,纤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这首诗咏的是香兰杜若的孤高品格。兰若花红茎紫,优雅清芬,独具风韵,用在此处倒也恰当。只是后四句: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辞意似乎有些不吉利。天赐吟到此处,便住口不言。
兰若格格低笑,轻轻一推天赐的前胸,嗔道:“好了好了,别酸了!人家生得丑,担当不起。”
一提到相貌,天赐怦然心动,轻唤道:“兰妹妹!”兰若动了动,问道:“什么事?天赐哥。”言谈之间这一对新人越来越亲密,连称呼也改了。
天赐道:“兰妹妹,咱们点亮灯烛,让我看看你,好吗?”兰若羞道:“不么!人家是个丑八怪。”天赐笑道:“生得再丑也是我的好妻子。如果新婚之夜连妻子的相貌也不知道,岂不令人遗憾。”兰若更羞,扭动了一下腰肢,不再言语。
天赐轻轻推开妻子,翻身下床。摸摸索索点燃床前的红烛,室内为之一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过身,看到的却是妻子的背影。兰若埋首胸前,娇羞难抑。天赐笑道:“兰妹妹,让自家的丈夫看一看,有什么好害羞的?”坐到兰若的身旁,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扳过肩头。兰若也不加抗拒。两人目光相对,天赐看清了妻子的相貌,禁不住惊呼出声。
只见眼前的人儿柳眉弯弯,杏眼含羞,樱唇微咬,脸蛋晕红。娇嫩的肌肤仿佛能滴出水来。好一个绝色佳人!烛光摇曳之下,面容忽明忽暗,愈增娇美。竟然似极了那位身怀绝技,剑毙群贼于一招之间的红衣侠女。
天赐满腹狐疑,目瞪口呆。兰若轻轻推了他一把,娇声问道:“你发什么呆呀?是不是我的相貌太丑,把你吓坏了?”
天赐如梦方醒,心神略定,说道:“不,不!你生得很美,美极了!而且,而且……。”兰若含笑问道:“而且很象一个人,是不是?”天赐心怦怦乱跳,暗想:“厉害!她是怎么猜到的?”痴痴地一笑,答道:“你很象一位姑娘。有一次我遇险,曾蒙她出手相救。”心中惴惴不安,只怕兰若打翻醋坛子,效河东之狮大发雌威。
兰若却只是浅浅一笑,又问道:“天赐哥,你是不是很喜欢她?一面之缘,却念念不忘。”
天赐更为惶恐,暗想:“她如何知道只是一面之缘?难道她能掐会算?女人都是小心眼儿,我须小心应付。”分辩道:“没这回事,你别胡乱猜疑。”
兰若笑道:“还说没有。你这付神情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了。你喜欢她,我不会拈酸吃醋。只想听你一句心里话。我和她相比,你更喜欢哪一个?”
天赐道:“这如何能比。她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你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身,是我的好妻子。我当然更喜欢你。”这话有七八分是由衷之言。梦中的幻影可敬可慕,眼前的人儿却可亲可爱。他抱着伊人柔若无骨的娇躯,轻溴她鬓边淡淡的发香,如醉如痴。
兰若又羞又喜,低笑道:“其实你不论喜欢哪一个我都一样高兴。因为……,因为我和她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天赐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抓住兰若的双肩,仔细打量,诧异地问道:“你说你就是那日剑毙群贼,救我性命的红衣侠女?这是真的?”兰若娇呼道:“轻点,天赐哥!你抓痛我了。”天赐连忙松开手,紧盯这兰若娇艳的面庞,暗想:“我真是糊涂。两人的相貌生得一模一样,世上焉有这等巧事。”一时间惊喜交集,只疑是在梦中。
兰若娇嗔道:“傻笑什么?说话呀!”天赐无限爱怜地将兰若拥入怀中,感慨万千,说道:“兰妹妹,真的是你吗?那日你飘然离去,了无牵挂。我空怀倾慕之心,只当今生今世再也无缘得见。没想到你竟然就是我的结发之妻。我李天赐福缘之厚,天下无人可比。”
兰若笑道:“那天你象个呆头鹅,傻站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又不知你就是幼时一同读书的天赐哥,更想不到你会成为我的丈夫。对一个陌生男子有什么牵挂可言。直到府城中传说知府大人的公子力斗群贼,如何如何英勇,我才知道你就是我青梅竹马的天赐哥。后来公公托人来提亲。爹爹问我的意愿,我还有些不放心,就偷偷地,偷偷地……。”天赐全明白了,笑道:“你偷偷地来看过我?原来那天救我时你就对我有好感,却装出一付不屑一顾的冷面孔。害得我终日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知流了多少相思泪。”兰若埋首在天赐怀中,羞得说不出话,自然是默认了。
天赐问道:“你是何时来的,为什么我没有察觉?”兰若道:“时隔几个月,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我来时你正在后院练功,几十斤中的大关刀舞动如风,碌碡大的石锁提起来象玩具。我藏身在屋脊后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你有半点疲惫。臂力之大,体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
天赐大为惭愧,苦笑道:“你这是在讥笑我。你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我却懵然无知。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抵挡不住的悍贼,你只用一招就全部杀光。我苦练了十年的功夫,与你一比简直一无是处。”
兰若道:“天赐哥,不要看轻了自己。你只练外功,未习内力,有此成就已属不易。练武首讲武德,武功高低尚在其次。你急人之难,奋不顾身。若不是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胸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勇气,焉能为之?我敬你爱你正是为此。”
天赐问道:“兰妹妹,你的武功胜我百倍。不知是如何练成的?”兰若笑道:“如何练成的?当然是师父教的。”天赐无限向往,叹道:“令师不知是何等样人。能教出兰妹妹这样的高明弟子,岂非神仙之流。”
兰若道:“我这点微末之技不值一提,在武林中如车载斗量,比比皆是。师父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骄傲自满。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惊世骇俗的武功来自日夜不懈的苦练,仅仅有个好师父是远远不够的。”
天赐赞道:“令师真非常人也!”兰若道:“家师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尼姑,在庐山脚下筑了一所小小的尼庵,带发修行。我十岁那年师父来到我家,说是要讨还当年的一笔人情债。带我去庐山习艺,一去就是九年。在这九年之中,我随家师练内功,习剑术,也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受益非浅。若论师父她老人家的修为,可称冠绝当世,在武林中屈指可数。可是她老人家却绝口不提当年名号,也许是有一段伤心事。”
这是天赐平生第一次听人提及武林中的前辈高人。若说兰若武功胜他百倍,她师父岂非更加高不可攀。不由得叹道:“可惜我福分浅薄,无缘向令师请益。”
兰若安慰道:“常言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只要有先天的禀赋,后天的毅力,何愁找不到明师。天赐哥,你的武功也不弱吗!不知令师是何人?”
天赐好生惭愧,说道:“我的师父多得很,举不胜举。大多是城中的拳师,再不就是父亲的同僚。这些师父武功都平常得很,甚至敌不过我这个徒弟,与令师相较判若云泥。正因为师父们都不及我,我就自以为武功天下少有敌手。直到那日见识了兰妹妹的绝技,方知天下之大,我只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而已。”
兰若却喜道:“天赐哥,你说你的武功是向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武师学的?此辈武功平庸,你却能青出于蓝,可见先天后天都极出色。如遇明师指点,将来成就,未可限量。”
天赐豁然开朗,说道:“明师近在眼前。以后请贤妹多多指教。”兰若道:“我能算什么明师。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家师,请她老人家代为引荐。找一位前辈高人求教,岂不胜我百倍。”天赐笑道:“贤妹是嫌我资质鲁钝,不堪造就吗?我这就行拜师之礼。贤妹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言罢就在床上长跪而起,一揖到地,必恭必敬。
兰若大为惶恐,连忙扶住,说道:“天赐哥想学什么,我都不会藏私。拜师之礼就免了吧!”忽然又调皮地笑道:“我可不能白教。你拿什么谢我?”秀目凝视着天赐,柔情无限,百媚横生。烛光映红如花娇靥,愈加动人。
天赐心神荡漾,不可自持,笑道:“谢礼来了!”一把将兰若拥入怀中,低头吻向她火红的樱唇。双唇甫接,怀中人儿柔若无骨的娇躯轻轻颤抖,双唇火热,娇息喘喘。天赐欲念大盛,低笑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莫要辜负了春宵。”双唇游走,吻上了玉颈酥胸,轻轻爱抚,衣带悄然滑落。
兰若浑身火热,四肢无力,在天赐一双有力的臂膀爱抚压迫下几乎化掉,心中又羞又喜,如醉如痴。忽然胸前一凉,中衣被扯开了,突如其来的凉意令她神志蓦清。一把将天赐推开,急道:“不,不要!”
天赐宛如冷水浇头,色欲顿消,又惊又诧又是情急,问道:“兰妹妹,你不愿意?”兰若柔声道:“天赐哥,你喜欢我,我高兴尚且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可是你劳累了整整一天,又是大醉之后,应该当心身体,好好休息。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何必急在一时。”
天赐真是又敬又爱。妻子的殷殷关切令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温馨,夹杂着几分惭愧。他轻吻兰若的香腮,调笑道:“佳人在抱,我难以入睡。”
兰若眼珠溜溜一转,笑道:“听我的就一定睡的着。来!躺下,闭上眼睛!”天赐依言为之,静静躺下。兰若依偎在他胸前,一双纤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也不知在哪处穴道按了一下。天赐只觉睡意袭来,很快便沉沉入眠。兰若轻轻拉上锦被,凝视着怀中的丈夫,心中涌起丝丝柔情。两人相拥相偎,不多时她也进入了梦乡。
春宵苦短,雄鸡报晓,东方透出了鱼肚白。兰若新婚,不敢贪睡,早早就醒了。回想起昨夜的荒唐,她脸颊一阵阵发烧,拾回散落的衣衫一一穿上。天赐仍在熟睡,嘴角挂着浓浓的笑意,好梦正酣。兰若虽然不忍,也只有把他推醒。天赐翻身坐起,睁开惺忪睡眼。只见妻子坐在床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天赐不禁心神荡漾,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亲亲她诱人的樱唇,笑道:“兰妹妹,不再睡一会儿?”
兰若扭了扭纤腰,却没能挣脱开,嗔道:“你就只会歪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起来!”天赐笑道:“还早着呢!不必着急。兰妹妹,咱们再亲热亲热。昨夜春宵虚度,我好生后悔。”兰若佯怒道:“你再不松手,我可真要生气了。”天赐不但不松手,反而将兰若抱得更紧,笑道:“拼着惹你生气,我也一定要亲热。新婚夫妻闺房取乐,天经地义,皇帝老儿也管不了。”
兰若格格一笑,身子忽然化做蛇一般柔软。也没见她如何挣脱,灵巧地从天赐的怀抱中滑出来。双手叉腰立在床前,杏眼含威,叫道:“快起来!”语气虽怒,嘴角却带着笑意,三分薄嗔七分妩媚,更增俏丽。
天赐自知武功比兰若相差太多。慢吞吞地穿衣下床,自嘲道:“娶了一个美如天仙却又象大虫一样凶的妻子,我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畏惧。今后我有罪受了。”
兰若脸一红,柔声道:“天赐哥,今后不论什么事我都听你的。现在你却要听我一次。如果咱们迟迟不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以为咱们,咱们……。”低下头抚弄衣角,羞得说不下去。
天赐恍然大悟,笑道:“你怕大家笑话。我也妹妹多嘴多舌。这小丫头玩劣刁钻,切须小心应付。”不再磨蹭,迅速穿衣,下了床又去搂兰若的肩头。兰若身子一转,轻飘飘闪了开去,格格笑道:“才乖了一会儿,又不老实了。”谈笑间小夫妻出了新房,去见李大人。
李大人正在后院散步。见到儿子媳妇,微笑道:“你们起来了?”天赐偕兰若拜见父亲。李大人扶起他们,向兰若道:“我还记得你小名叫兰儿,是吗?”兰若点点头。李大人道:“你们小时候便十分要好。如今结为夫妻,自然相亲相爱。兰儿曾随世外高人学艺,一身精湛武功远在天赐之上。天赐热衷武学,兰儿以后要多多教导他。”
小夫妻唯诺称是。天赐暗想:“原来爹爹早知兰若会武,却把我蒙在鼓里。爹爹那天说兰若是为我精心挑选的媳妇,一定能令我满意。当真知子莫若父。”笑道:“爹爹,你一定想不到,兰若就是那位曾救我性命的红衣侠女。”
李大人又惊又喜,抚掌笑道:“妙哉!你们俩缘分不浅,为父大可以放心了。兰儿,天赐对你敬若神明。你以后要代我好好管教他,不要因为他是丈夫就事事迁就。旁的事要夫唱妇随,练武时你就是师父。师父管教徒弟,天经地义。他如果敢偷懒,师父有权责罚。”
兰若向天赐挤挤眼睛,万分得意。天赐暗自叫苦。练功苦点累点他倒不在乎,可是此事传扬出去岂不让王致远等人笑掉大牙。现在他终于理解了王致远的苦衷。所谓由爱生敬,由敬生畏,惧内原来是男人的通病。
只见妹妹小慧蹦蹦跳跳地跑进后院,叫道:“爹爹,哥哥,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又转向兰若,上下打量,赞道:“你就是我的新嫂子吗?你真漂亮!”
李大人笑斥道:“没大没小,还不快拜见嫂子。”小姑娘扮了个鬼脸,飘飘万福,格格笑道:“嫂子,妹妹给你行礼了。你送什么见面礼给我。”
十年前陈李两家毗邻而居,小慧尚在蹒跚学步。兰若时常逗她玩耍。当年的小不点如今生得亭亭玉立,言辞亲热,神态可喜。兰若扶她起来,笑道:“见面礼向你哥哥去讨,嫂子却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天赐道:“妹妹,你嫂子有一身好武艺。你求她传授几招,比什么见面礼都强。”小姑娘喜道:“真的?嫂子的武功比哥哥还厉害吗?”天赐道:“比你哥哥厉害一百倍。她只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打你哥哥一百个跟头。你说厉害不厉害?记得我向你提过的那位红衣侠女吗?就是你这位嫂子。”
小姑娘大喜过望,摇着兰若的手臂央求道:“好嫂子,你一定要教我。我让哥哥欺负的苦了。向嫂子学武功,也好打他一百个跟斗出气。”
兰若笑道:“没问题,嫂子一定教你。做哥哥的欺负妹妹,太不象话!今天嫂子便传你一手绝招,先打他一个跟斗。以后每天传你一招,一百天后就能凑足一百个跟斗。”
小姑娘乐得眉开眼笑,大声叫好,向哥哥扬起小拳头示威。天赐的笑脸顿时变成了苦瓜。果真让她们连成一气,今后有罪受了。小姑娘看看哥哥,又看看嫂子,笑道:“跟斗暂时记在账上,先说一个笑话。嫂子你知道不?你没过门的时候,哥哥整天愁眉苦脸,生怕爹爹给他娶一个丑八怪媳妇。现在却一脸的喜色,只怕摔一千个跟斗也乐得承受。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天赐兰若羞得满面通红,不知所对,暗骂:“人小鬼大。”李大人见三个小儿女亲密无间,老怀大慰。
用罢早餐,李大人离家去了府衙。小姑娘急不可耐地拉着哥哥嫂子去后院练武场,叽叽喳喳笑个不停。说道:“嫂子,让小妹见识见识你的身手,不许藏私。”
在小姑娘的心目中,哥哥的武功已经高不可攀,要见识嫂子的身手,最好的法子是让哥哥嫂子比试一场。这小丫头一旦打定主意,九牛难回。兰若本不情愿,天赐却有些心动。他虽见识过兰若的武功,却只是三招两式,究竟有多高,不过招是体验不到的。他道:“兰妹妹,不让小慧开开眼界,她会纠缠个没完。我可无力应付。”兰若见丈夫也有比试之意,便不再推辞。
天赐从兵器架上取下他最常练也最拿手的大关刀,撩起长衫下摆,拉开架式,说道:“进招吧!”兰若不好在丈夫面前逞能,也取下一口长剑,提在手中,并不作式,笑道:“天赐哥请先进招。”
天赐知道妻子的武功远胜于他,不必客气,大关刀舞动如风,劈面砍去。关刀堪堪劈到前胸,兰若却只是笑吟吟地站着不动,即不招架,也不闪避。天赐慌忙收刀,诧道:“兰妹妹,你为何不出招?”
兰若笑道:“你这一刀只用了三成力,是怕伤了我吗?与人过招最忌的就是犹豫不决。你只管进招,我挡得住。”
天赐被妻子轻视,禁不住激起了好胜之心。叫道:“好!看我这一招。”这一刀用足了十成力,虎虎生风,气势慑人。兰若却不着急,待关刀及顶,脚下一滑,轻灵地闪开。天赐变招快捷,刀锋一转,拦腰横扫。兰若仍不招架,身子向后飘退,又将此招让开。天赐两招走空,刀势更急,狂风暴雨般攻去。兰若不慌不忙,左闪右避,一一化解。这两人一个刀舞得猛,化成一团乌光,势如下山猛虎。一个身法轻灵,长裙飞舞,飘飘若仙。煞是好看。
天赐连攻数十刀,连兰若的裙带衣角也没碰到,自己反累出了一身大汗,不免大为气馁,收住刀招,说道:“你只管闪避,是想累死我吗?”
兰若笑道:“那我就进招了。看剑!”身形化做一团红影,剑出如游龙,当胸便刺。天赐深知剑轻刀沉。长剑轻灵易于变招,见招拆招总归不及。而刀沉身长,劲道雄浑,远攻却胜于长剑。当下避短就长,以攻为守,大关刀当胸横砍,意在将兰若逼退,化解此招于无形。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一招深得武功要诣,兰若也禁不住赞声好。身形倏退倏进,天赐一刀走空,不及撤回,兰若乘势抢近,长剑直指前胸。天赐大惊,纵身后跃。长剑却如附骨之蛆,紧随而至,依旧点在他胸前。天赐大为沮丧,掷刀于地,长叹道:“我输了!”
小姑娘大为快意,拍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嫂子总算给我出了一口恶气。恶人自有恶人磨。看哥哥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天赐佯怒道:“我几时欺负过你?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就算我是恶人,你嫂子难道也是恶人吗?”小姑娘自知失言,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兰若比武时没给丈夫留情面,心中微微有几分后悔,生怕他恼了。见他依旧有说有笑,大放宽心,笑道:“练武意在杀人伤人,武功越高杀人越多。嫂子武功高过你哥哥,所以是比你哥哥更恶的恶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天赐一揖到地,笑道:“师父,徒儿求教了。”小姑娘格格直笑,亦步亦趋,随哥哥行下礼去。
兰若面孔一红,说道:“天赐哥,你的武功已经颇为不凡。若是用于两军阵前,一定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可是用来同武林高手过招,却还不够。你臂力沉雄,刀法迅捷,我也不敢轻撄其锋。但锋芒太露,易发难收,容易为敌所乘。高手对搏,讲求含而不露。打出去的力道有三分,留下来的力道却有七分。留着后劲才易于变招,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决不轻发,发则必中,中则必死。”
天赐紧锁双眉,细细品味,难以理解。问道:“难道高手对搏都不尽全力。这又如何分出胜负?”
兰若道:“高手对搏,生死决于俄顷,谁敢不尽全力?表面上双方虚虚实实,锋芒不露。而事实上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对手的破绽,同时全力提防露出破绽为对手所乘,所消耗的精力难以估量。平静之中酝酿着石破天惊的一击,生死存亡由此决定。所谓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其中便蕴涵这上乘武功的哲理。”
天赐道:“我总以为武功首重气势。一上手就要用狂猛的攻势压住对手,以超人的勇力降服对手,最终克敌制胜。难道我想错了吗?”
兰若道;“没有错。武功之道,殊途同归。目的不外乎击倒对手,杀死对手。很难说哪种途径正确。你所走的这条路称为外家功夫,讲求以力克敌,力强则胜,力弱则败,简单明了。因为易于入门,易于速成,武林人士大多走的是这条路,却很少有人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一来是对修练者的体质要求太严。身小力弱者是不能练的,练了也很难有什么成就。如果一个人身高丈二,力大如牛,练这门功夫倒也容易。可是世上能有几人身高丈二,力大如牛。二来这门功夫只知打熬气力,不讲养生之道,练功的方法大多有伤身体。一过中年便精力日衰,甚至早早夭折。天赐哥得益于先天的体质,已经算得上此道中的佼佼者了。”
天赐若有所悟,又问道:“兰妹妹说我练的是外家功夫,与之相对必然还有一门内家功夫。这内家功夫又是怎么练的?”
兰若道:“内家功夫听来玄奇,其实就是使力运力之法,说白了浅显易懂。外家功夫练力量,却不知如何使用力量。就象一个乞丐,怀有巨金却不会使用,最终饿死。内家功夫也练力量,重点却在使力的技巧。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潜能,化力弱为力强,击败力量胜过你的对手。内家功夫的练功之法各门各派都不相同,难以一一尽述。但万变不离其宗。简单说就是练心练气,由内而外。练得好可成绝世武功,至不济也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
天赐又问道:“道家有吐纳之术,讲的也是练心练气。不知与内家功夫是不是一回事?”
兰若道:“也是也不是。吐纳术旨在养生,据说练到极处可成仙成道,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内家功夫却讲求实用,重在搏击,与吐纳术有很大的不同。但内家功夫与吐纳术又相辅相成,先练吐纳术再练武功能受到奇效。武林中有不少好手原本就是修练吐纳术出身的。二者一为体,一为用,不能截然分开,更不能混为一谈。”
天赐听兰若讲了一番武学道理,心中豁然开朗,多日的困惑迎刃而解。暗想:“我还以为武功已练至极处,所以无法进步。原来却是练功的方法不对,花十几年走了一条冤枉路。”当下向兰若求教修练内功之法。兰若也不藏私,将所习的内功心法详细解说了一遍。天赐与妹妹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兰若叮嘱道:“据家师讲,这门功夫称为玄天真气,源于道家的吐纳之术,数代相传,去芜存精,发扬光大,称得上武林绝学,十分厉害。若被心术不正者得去,一旦练成,为祸天下,再难制之。你们切不可将此技轻易传人,也不能轻易炫露,引人觊觎。”两人心中肃然,点头称是。
他们谈论武功,兴味盎然,不知日之将午。午餐之后,三人又回到后院。这一回不再纸上谈兵,由天赐同妹妹过招,兰若在一旁点拨。一天下来,天赐自觉武功进境非小,与今晨相比似乎判若两人。天赐深知这全是兰若指点之功,胜过自家闭门苦练十年,对兰若更为敬服。
天黑以后,李大人从府衙返回。一家四口相聚灯下,免不了提及今天练武之事。天赐对兰若推崇备至。李大人心中欢喜,知道小儿女练了一天武功,必定很疲乏,命他们各自回房休息。
小夫妻回到新房。天赐掩上房门,栓上门闩,回身就将兰若抱住,笑道:“兰妹妹,我苦练武功多年,始终未窥门径。今日蒙贤妹悉心指点,受益非浅。让我如何谢你才好?”
一提到谢字,兰若便想起昨夜之事,禁不住脸蛋发烧,芳心乱跳。忙道:“你累了一天,好好歇一会吧!”天赐笑道:“我不累,也不想休息。昨夜被你借机逃脱,现在我可不能再放过大好机会。”在他火热的目光注视下,兰若又是羞喜,又是惊慌,忙岔开话题,说道:“天赐哥,我教的内功心法你领悟了没有?还不快练一练,如有不解之处,我再详细解说。”
谈到正事,天赐神志一清。压下心中的绮念,跳上床盘膝坐定,手足向天,闭目内视,依照兰若所授的心法行功。他初练内功,心神浮躁,只练了盏茶功夫便坐不住了,睁开眼睛,问道:“兰妹妹,你说练功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是不是练错了?”
兰若笑道:“没见过你这样性急的。我说的那些反应,要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有。你才练了多久?”天赐苦笑道:“让我就这样枯坐几年甚至几十年?我的老天!我又不是木雕泥塑,要吃饭睡觉的呀!”兰若笑道:“又不是每时每刻都这样坐着,一天只练一两个时辰就行。练内功最难的就是入门,有许多人练一辈子也过不了这道难关。看样子我不帮你是不行了。”
兰若也登上床,在天赐的对面盘膝而坐。两人双掌相对,天赐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温软异常,不免有些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目光又露出灼灼热意。兰若脸颊绯红,说道:“我现在是师父,在传你武功。不许胡思乱想,定下心神。练功时要做到灵台空明,心无杂念。不然什么也练不成。”
天赐好生惭愧,慌忙凝神定气。可是佳人当面,心中的杂念总难除去。只听兰若道:“我现在将内力输到你体内,协助你打通经脉,运行真气。记住!切不可心生抗拒,更不可过于执着,一切顺其自然。”言罢闭目运功。
天赐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似热似冷,若有形若无形,沿手臂经脉循行而上,直达丹田。而后在体内绕行,散于百骸,泊泊然,绵绵然,似长江大河无休无止。此时天赐心中的杂念荡然无存,只觉十分舒畅,不久即至神游太虚,物我两忘之境。只听兰若微弱的声音在耳畔道:“天赐哥,我内力有限,无力为你尽数打通经脉,只能助你入门。好好运功,将来的成就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天赐听得清清楚楚,却无法开口回答。聚精会神,全力运使体内川流不息的真气。身体飘飘然似欲凌空飞去。这感觉与兰若所言完全相同。他心中狂喜,凝神运功,浑不知身外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体内激荡的热流逐渐归于平复。天赐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兰若脸色惨白,呼吸急促,鬓边香汗淋漓,头上白汽蒸腾。天赐大吃一惊,不知是何缘故,心急如焚却无力援助。渐渐地兰若呼吸趋于平稳,脸色转和。天赐长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放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兰若双目忽开,说道:“好险!”天赐将他拥入怀中,心有余悸,问道:“真把我吓坏了!刚才是怎么回事?遇上了什么凶险?”
兰若螓首轻轻靠在天赐硕壮的肩头上,仿佛感受到丈夫的关怀,心中甜甜的。说道:“没什么。我内力太浅,强行为你打通经脉,一时后力不济,几乎走火入魔。尚幸收功及时,没有铸下大错。”
天赐倍感歉疚,说道:“原来练内功尚要冒偌大的风险。早知如此,不应该让你助我练功。一旦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心安。”
兰若笑道:“好心有好报。经此一劫,我的内力又进了一层。一年多未曾突破的难关,被我误打误撞突破了。天赐哥,这全托赖你的齐天洪福。”
天赐又是欢喜又是爱怜,扶她躺下,笑道:“我不管什么难关不难关,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你的脸色还有点不太正常,快躺下休息。昨天你服侍我,今天换我来服侍你。”伸手便去解兰若的裙带,为她将长裙短袄一一脱下,只余贴身内衣,而后拉上锦被。兰若娇羞万状,不敢看他。
微风送来隐约的更鼓,夜深了。天赐也解衣上床,倒头便睡,看样子又要虚度一个春宵。忽然兰若掀开被钻入天赐怀中,腻声道:“天赐哥,你说要谢我的,为什么又不理我了?”
只因顾忌兰若练功疲乏,难以承受,天赐一直强忍欲念。经她这一挑逗,理智的堤防顿时崩溃。挽住兰若的纤腰,将她紧抱在怀中。兰若热情如火,送上滚烫的樱唇。两人激动地拥吻着,爱抚着,情火如炽。红烛燃尽而熄,幔帐悄然滑落。不见无边春色,只闻呢喃之声。
正值一双小夫妻交颈而眠,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时,千里之外的京师皇宫之中却是一片肃穆。乾清坤宁交泰三大殿灯火彻夜不熄。宫娥内侍往来穿梭,每人的脸上都挂着重重的忧色,仿佛一场灾祸即将降临。
乾清门外秋风瑟瑟。丹墀前侍立着四位大臣,看装束紫袍玉带,都是朝中极品大员。三位文臣似乎耐不住秋夜的寒风,头瑟缩在颈中,不停地踱着步。只有那武臣装束的老者迎风昂然而立。这老者身躯魁伟,赤面银须,虎目顾盼生威,虽垂暮之年仍不减英武气概。旁人都缄口不语,此老却耐不住沉闷,向身旁的一位中年文臣道:“寿王殿下,圣上夤夜宣我等入宫,是不是自知……,是不是有托孤之意?”他不好讲圣上将不久于人世之类的话,换一种说法,意思却简单明了。
那位寿王殿下眉头紧锁,脸上阴云密布,叹道:“韦老,圣上龙体欠安已非止一日。自今春便缠绵病榻,医官束手。着实令人担忧。小王久不入宫,圣上近日病情如何,小王也不得而知。但愿你我都猜错了。”
又有一位文臣插言道:“寿王殿下乃圣上同胞手足。圣上有恙,为何不入宫探望?”此人五旬左右年纪,眉目清朗,长髯飘飘,意态潇洒,举止自若,颇有几分出尘之味。
寿王冷哼道:“司礼监太监王保拦着本王,说什么未奉圣旨,任何人不得入宫打扰圣上。哼!所谓圣旨,还不是出于他王保之手。”这些话别人是不敢说的,寿王是皇帝的同胞兄弟,却无所顾忌。发过牢骚,仿佛气消了不少。向那插言之人侧目而视,面现嘲弄之色,冷笑道:“许大人身为阁臣,深得圣上信任,又与王保有交情。这几日频繁出入宫禁,圣上病情如何,理应了如指掌。何必相瞒。”
许大人有涵养。寿王地位特殊,他不愿得罪。寿王的冷嘲热讽他只当是耳旁风,笑道:“下官委实不知,岂敢相瞒。”
一位老态龙钟的白发文臣重重咳了一声,颤巍巍的声音道:“私议圣上病体,岂是为臣之道。稍时见驾,圣上有甚旨意,大家自会知晓。何必在此争论不休。”众人均道:“冯大人之言有理。”住口不言。这位冯大人是三朝元老,在群臣中颇具威望,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此老既然发话,大家自然要给他面子。
正在这时,乾清门并肩走出一位内侍一位武官。那内侍身材矮胖,满脸堆笑,正是司礼监大太监王保。那武官体壮如熊,剽悍狂傲,却是锦衣卫大都督刘进忠。众人大为不快。刘进忠虽然权倾朝野,论品级却低了一大截。几位大员尚未入宫见驾,他却疾足先登。太不成规矩了。
刘进忠见到四位极品大员,狂傲之态依然不改,草草行了一礼,扬长而去。王保笑嘻嘻地走过来,说道:“寿王殿下,韦老王爷,冯大人,许大人,请随咱家去见万岁爷。”
四位大员神色肃穆,随王保过乾清门,登九重玉阶,直入乾清宫,转入西偏殿。只见龙床之上,黄绫被中,正卧着当今天子。虽说面色憔悴,精神似乎还不错。龙床边侍立着太子殿下,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布满红丝。四位大员急趋龙床前跪倒,叩首道:“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欠身而起,说道:“四位爱卿平身。朕诏卿等入宫,有要事相托。朕已年过六旬,垂垂老矣。今春偶感小恙,一病不起。近日病势愈重,自知时日无多。子称人生七十古来稀。朕不算夭寿。所虑者唯祖宗社稷而已。”寿亲王道:“皇兄今日精神甚佳,正是病势将愈之相。精心调养,自会无事。”皇帝长叹道:“病势如何,朕心中有数。今日精神转佳,乃回光返照之象。临去之前,有几句话要对诸位爱卿讲。”
四位大员肃手而立,面色沉痛。只听皇帝道:“朕在位三十余年,无时无刻不思江山社稷,不念天下苍生,尽心竭力,未敢稍懈。只为才德不足,有心无力,致令国事日衰,天下不宁。朕有负先帝重托,愧对列祖列宗,更愧对黎民百姓。四位爱卿自朕即位便追随左右,韦爱卿冯爱卿更为三朝老臣,为朕分忧,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朕万分感激。”
四臣诚惶诚恐,再次跪地叩首,口称:“臣等蒙陛下知遇之恩,自当粉身以报,不敢居功。”
皇帝挥手令四臣平身,继续说道:“朕就要去了。江山社稷之重,请四位爱卿代为担当。朕感激不尽。”指向侍立在床边的皇太子,说道:“朕这个不肖之子也要托付给诸位。诸位爱卿自幼看着他长大,承蒙诸位悉心教导,胸中才学胜朕多多。只是他年轻识浅,阅历不足。若有不是之处,还望诸位爱卿多加指教,不要有所顾忌。”
四位大臣道:“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殿下。为国尽忠,死而后已。”皇帝如释重负,说道:“得诸位爱卿一诺,朕无忧矣!诸位请退下吧。”四臣叩辞皇帝,鱼贯退出。
目送四位大员退出大殿,皇帝又将宫娥内侍全部遣走,殿上只余下父子两人。皇帝握着太子的手,说道:“孩子,做人难,为君更难。希望你不负父亲的希望,励精图治,做一个中兴之主。”皇太子双目蕴泪,哽咽无语。
皇帝讲了许久,渐呈不支之态。喘息片刻,郑重道:“孩子,父亲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皇太子惊疑地睁大了双目。只听皇帝道:“你还有一个同胞兄弟。二十年前你们的母后一胎双生,产下兄弟二人。你们兄弟生得一般无二。父亲生怕……唉!自古以来,为兄弟争位以致天下大乱的事例不胜枚举。你们兄弟生得相象,更是一大祸胎,这道理不说你也明白。为祖宗社稷,为父不得不忍痛割爱,将你兄弟托付给一位大臣抚养,将他遣出京师。那位大臣忠诚谨慎,可以信托。此事瞒住了所有的人,对你母后也只说你兄弟生下便夭折了。若不告诉你我死不瞑目。你要慎重处置,免生祸乱。记住!好好照顾你兄弟,不可加害于他。”想起忍痛送幼子出宫时的心情,不免万分伤感。
皇太子神色不安,问道:“当事者还有何人?”皇帝道:“当事者都已不在人世,只有一个王保。他或许知道些内情。不过他忠心为主,即便知道也不会讲出去。我也不忍加害于他。”皇太子垂下头,目光阴森慑人。
皇帝道:“你以后不再是太子,而是一国之君,行事一定要谨慎。如遇不明之处,可向四位顾命大臣求教。韦卿是可以信赖的。他是武臣,不能涉足于朝政。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天下乱象已萌,仰仗他之处尚多。你叔叔和冯大人一个优柔寡断,一个老迈昏聩,都不可以大事相托。许大人精明强干,是当世少有的栋梁之材。可是你一定要记住,用人当求德才兼备。许大人才胜于德,可托之以事,不可托之以心。这是我一生的教训,你可明白?”
皇太子心中纷乱异常,父亲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管胡乱点头,却急急问道:“父皇,您说将弟弟托付给了一位大臣抚养,此人是谁?”
殿外夜色深沉。众大臣,众宫娥内侍焦急地等待着,不知皇帝与太子在交谈什么要事,迟迟不见动静。忽然,大殿上隐隐传来太子的痛哭声。众人心中了然,圣上已经驾崩了。明天将有一位新君登基。这位新君据说宽厚仁德,才华过人。他将给天下人带来什么?他能禀先皇之志,正先皇之失,赢来朝政中兴,天下太平吗?希望能如大家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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