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返回西华门外的宅第,又到了掌灯时分。小蔷小薇在家里整整闷了一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天赐一进门,她们就叽叽喳喳跑出来,拉起天赐的手臂就往后院去。
内堂之上,华灯如昼。当中一张红木方桌,杯盘罗列,香气四溢。小蔷小薇精于烹饪,却很少见她们炫露,每日下厨只不过做上两三样家常菜而已。今晚她们精心烹调了这许多菜肴,大大费了一番心思,不知有何喜事。
天赐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笑道:“贫道口福不浅,回来的正是时候。”小薇得意地笑道:“大哥一上午坐卧不安,午间又匆匆跑了出去,人家就猜想必然有事,而且多半是喜事。所以就和姐姐做了几样小菜,等大哥回来庆贺一番。怎么样,没猜错吧?”
天赐心绪正佳,又难得她们如此善解人意,顿时喜上眉梢。大笑道:“不错,不错!天大的喜事,正当庆贺一番。有酒吗?”小薇变戏法似地从桌下摸出一壶酒,却不递给天赐,说道:“要喝酒可以,先得回答三个问题。现货交易,概不赊帐。”
天赐吓了一跳,生怕她们问到他相貌为何与皇帝生得相象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苦笑道:“喝一杯酒也要讲条件,两位大小姐真是难缠。唉!谁让我自己不争气,养成这么个嗜好。有了嗜好就有了把柄,让你们抓住把柄,也只能俯首帖耳了。不过,你们的问题可不能太离谱,能回答的我一定不加隐瞒,如果不能回答,我也只好忍下酒瘾了。”
小蔷小薇格格娇笑,得意万分。小薇道:“我们还没有问,你就想赖帐了。告诉你,只要有一个问题回答得不能令人满意,一滴酒你也别想喝。现在先问第一个问题,今天有什么喜事,把你乐得眉开眼笑。快快回答,不许支吾,不许搪塞,更不许说谎。”
天赐笑道:“刚才是三个问题,现在又是三个不许,厉害,厉害!看样子我不照实回答还真过不了关。”小薇笑道:“你知道厉害就好,快说!”天赐道:“我今天所以高兴,也有三个原因。其一,有幸让二位贤妹亲自下厨,又备下美酒相待,可以饱口福过酒瘾,如何不喜。其二,得二位贤妹相伴,谈笑嘻闹,以助酒兴,又让我如何不乐。”
这两个原因自然不能令人满意。小薇嗔道:“拍两句马匹就想蒙混过关,我们不吃你这一套。不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别说酒不许喝,菜也不许动。什么饱口福过酒瘾,想的美!”天赐笑道:“且慢动怒,我还有第三个原因没说。”小薇立刻住口,静静听下去。天赐道:“大哥入京已有数月,赖上天之助,数月心血没有虚掷。皇帝已经下决心动手除去刘贼,又听取大哥的建议,准备重用贤臣良将,以挽危局。大哥的心愿即将达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小蔷小薇喜上眉梢,同声欢呼。小薇道:“第一个问题马马虎虎可以通过,现在是第二个问题。既然事情已有眉目,不知何时能够了结,离开死气沉沉的皇宫,还大哥自由之身,重返江湖,遨游四海,逍遥快乐。在京里住了几个月,咱们闷也闷死了。”
天赐叹道:“大哥何尝不厌憎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何尝不向往江湖上的逍遥自在。可是既然来了,就要有个结果,现在言去,为时尚早。如果顺利,数月即可,如果不顺,也许要拖上三年五载。常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急于求去,以致功亏一篑。”
小蔷小薇大失所望,兴致大减,第三个问题也就想不出来。默然良久,小蔷道:“大哥说不走,我们就不走。当年越王勾践为雪国耻,卧薪尝胆二十年。欲成大事,等上三年五载又算得了什么。”小薇道:“下一个问题暂时记帐,以后再问,到时候你可不许耍赖。”
她们没有问出无法回答的问题,天赐大放宽心,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哪有耍赖的道理。你们如果嫌闷在家里太无聊,以后大哥出门就带上你们。有些事情一个人无法应付,也确实需要帮手。”
小蔷小薇又高兴起来,当下小薇斟酒,小蔷布菜,笑语嫣然,一室生春。天赐用的是大觥,酒到杯干,了无醉意。二女用的是小杯,浅尝辄止,却已不胜酒力,红晕上颊。小薇一肚子的鬼主意,饮酒之中仍没忘记琢磨第三个问题问什么,能够狠狠捞一次便宜。想到之后,她几乎笑出声。乘天赐兴致正高,说道:“大哥,我现在要问你第三个问题。记住刚才的话,耍赖是不行的。”天赐惊道:“你要问什么古怪问题?”小薇笑道:“这问题很简单。快告诉我们,如何才能练成传音入密的功夫?”
她想到这个问题并非无因。以往三人斗口,天赐以一对二,往往不敌。但在人前天赐时常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奚落她们,无法还口,只能干生闷气。如果她们也学会这门功夫,就可以反唇相讥,不怕被人听去。挽回颓势,重占上风。小薇盘算得很精,不想却让天赐得了大便宜。天赐笑道:“传音入密这门功夫并不难学。”小蔷小薇一听不难学,顿时喜上眉梢。只听天赐又道:“只要苦练内功,有了一个甲子以上的修为,即可无师自通,何须大哥传授。”
小薇白费心机,深感失望。正欲撒娇不依,死缠不放。忽见看门的于老头紧迈老腿,飞也似跑上堂来。大口喘着粗气,说道:“老道长,大事不好了。余公公派人来叫您老,说是宫里出事了,万岁爷,万岁爷……。”天赐大惊,急忙问道:“万岁爷如何?”于老头道:“有刺客闯进宫里,将万岁爷刺伤。余公公叫您老快快入宫,再迟就来不及了。”
天赐惊道:“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太行双杰燕山双雄又干什么去了?圣上伤得可重?”于老头道:“老奴也不知道,您老快去,不能再耽搁了。老天爷,贼人刺伤万岁爷,这可是天大的祸事,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佛祖慈悲,菩萨保佑,千万不要牵连到老汉我的头上。”天赐心想:“我真是急糊涂了。此等大事,来人自然不会告诉他一个看门人。”吩咐道:“你去告诉来人,贫道即刻就到。”于老头点头称是,又飞也似跑下去了。
小蔷小薇对皇帝受伤之事并不关心,天赐没回来多久便又要出门,她们却极不高兴。于老头一去,小薇就道:“大哥,你说过的,以后出门要带上我们,现在怎么办?”天赐心急如焚,哪有闲情逸致劝她们留下,说道:“一同去,一同去。”既然要救人,便须药物,各种丹丸膏散,已经没时间挑拣,不管有用没用,通通包成一包,塞进怀里。抓其小蔷小薇的手臂,展开轻功,冲出宅第,无暇顾忌是否惊世骇俗,身化流光,快如闪电,似是离地飞行,直奔皇宫而去。
于老头和那宫里来的太监见到这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只当是遇上真仙,伏地叩首,大叫“神仙显灵”不止。于老头暗暗祷告,祈求老神仙施仙法救转皇帝,弥消大祸于无形。
皇宫之中,乾清门外的空场上聚集着闻讯而来的群臣,皆愁眉不展,忧形于色。见天赐到来,群臣中有识得的,相互转告,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其中有人艳羡,有人倾慕,有人不齿,有人妒忌,百般情态,不一而足。
大太监余广正焦急地等候在乾清门外,飞步迎上来,往昔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无影无踪。说道:“老神仙,您来了,万岁爷就有救了。快随我入宫。”天赐问道:“圣上伤势如何?刺客是何人?可曾抓获?”余广悄声道:“一剑透体而过,失血过多,已经昏迷,宫内太医都束手无策。据段护卫说,刺客是两名蒙面女子,年纪甚轻,武功绝高。他们奋力护驾,仍然拦不住。”
燕山双雄太行双杰四人正站在阶下,垂头丧气,身上挂彩。燕山双雄伤在手臂,太行双杰伤在胸肋,浑身浴血,状极骇人。天赐问时,段云鹏满面愧色,说道:“段某无能,合四人之力,居然挡不住两名女子。一女贼缠住我等,掩护另一女贼刺伤圣上,又从容遁去。其武功之高,实为段某平生仅见,剑出人伤,有如儿戏。”
他们边走边谈,来到乾清宫外。阶下正肃立着几位极品文武大员,天赐只识得其中的寿亲王与刘进忠。余者当为许敬臣之流,闻名久矣,虽是初次见面,却能猜得出。刘进忠执掌禁宫宿卫,皇帝遇刺,他罪责重大,频频向天赐递眼色,希望他能从中斡旋。只可惜天赐忧心如焚,根本就没有留意。
身负重伤的皇帝正安置在乾清宫的西偏殿内,透过垂帘可以依稀看见偏殿内站满了宫娥内侍。龙床边坐着两名贵妇人,一老一少。老者面白眉弯,体泰神清,愁容紧锁,忧形于色。那少者容颜秀丽,举止端庄,正在暗暗垂泪。余广凑到天赐耳边,轻声说道:“是皇后和太后。”
天赐心神大震,太后不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吗?在天赐十来岁时母亲就去世了,音容笑貌已不复记忆,可是孺慕之情仍萦系心中,永难忘怀。在这一瞬间天赐似乎感觉到眼前这位贵妇人就是母亲的化身,与生俱来的母子天性使他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失声大叫。尚幸这时一名宫娥挑起门帘,说道:“太后命老神仙入内。”天赐猛然惊醒,强忍住泪水,入内殿伏地拜倒。
太后多次听儿子提及这位老神仙,只当他无所不能。如今就象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说道:“老仙长,快快救皇帝。”太后话音中的焦灼关切之情落入天赐耳中,刚刚忍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想:“太后知道她面前之人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吗?如果我不幸受伤,她也会如此关切吗?”这念头在他心里只是一转,却又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我自有母,彼自有子。她虽生我而不能养我,父亲母亲虽非亲生却抚养我长大。我是李氏之子,与皇家又有何干?”想到此处,他心情平静下来,说道:“太后放心,万岁洪福齐天,必然无事。贫道施术须要安静,请太后暂时回避。”
太后见天赐双目泪水盈盈,还当是忧心皇帝安危所致。如今皇帝的性命全维系在他身上,自然马虎不得。太后当即将众宫娥内侍全部遣走,她也与皇后退出偏殿,虚掩上殿门,坐在正殿上静候佳音。
武林人救命疗伤自有他的一套法门,与寻常医术截然不同,难入俗人之目,支走太后等人,才能毫无顾忌地施术救人。天赐将皇帝的身子扶起,检查伤势,一探之下,猝然而惊。皇帝的伤处在后心,显然是刺客从后面下手,一剑直透左胸而出。伤在要害,血流殆尽,手足早已冰冷,哪里还能救得活。难道太后真把他当成了能够起死回生的活神仙?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探视皇帝的胸口尚有一丝余温,天赐心中又生出了一线希望。握住皇帝的手腕,内力沿神门少府穴直入心脉。天赐的内力何等精纯,流转未久,皇帝有了轻微的反应。天赐大喜,继续催动内力。只见皇帝双目微微开合,口唇翕动,似乎在喃喃低语,却听不到声音。
天赐加紧运功,俯耳在皇帝嘴边,终于听到一丝微细欲绝的声音,含糊不清,似乎在叫:“兄弟,兄弟,不要害我!”天赐大惊,难道皇帝已经认出他了吗?凝神再往下听,皇帝又道:“那刺客口口声声要为你复仇,一定是你派来的,你一定没死。兄弟,下毒害你,是我不对,你要杀我,我不怨你,不怨你……。”他能够开口说话,不过是回光返照,说到此处,嘎然而止,瞑目而逝。
天赐大恸,深埋在心底的手足之情迸发出来,伏尸痛哭,喃喃道:“那刺客不是我引来的,我是来帮你的,诚心诚意帮你的。”天赐心情纷乱如麻,想的是手足兄长临死时的悔恨和误解,是年迈的生身之母将要承受的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的凄惨事莫大于此。
猛然间天赐想起了自己进京的目的,暗道:“我是来干什么的?皇帝一死,我几个月的心血全都白费了。天呢!父亲的奇冤难道就永沉海底了吗?难道就让朝中奸佞永远逍遥法外吗?我李天赐的壮志雄心难道只是一场春梦吗?我向严梦熊王致远等人夸下海口,誓杀国贼,救苍生于水火,难道就此放弃了吗?”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忽然在他心中生起。这念头也许他以前从未想过,也许只是不敢去想,但现在他却不能不想。欲成大事,便不能再有诸多顾忌。当断则断,只这一瞬间他已经做出决断。事不宜迟,他取出怀中的包裹,捡出所需的药物,开始着手一项险之又险,出乎常理,形成于仓促之间,却在数年之内改变了天下大势的奇计。
正殿上的太后皇后等人不知一壁之隔的偏殿内发生了巨变,满怀着希望,耐心地等候老神仙报出佳音。殿上殿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许久许久,夜风送来鼓楼隐约的更鼓,响过了一遍,又响过了一遍。侍立在阶下的众大臣双足麻木,端坐在殿上的太后皇后越来越不安。
忽然,偏殿里传来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来人,快来人!”太后皇后大喜,飞步冲进偏殿。只见龙床上皇帝乏力地支撑起身子,脸色苍白得怕人。老神仙静静伏在他脚边,一动不动。太后见儿子无恙,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矜持,激动地上前抱住,喜道:“孩子,你没事了,这就好,这就好!”皇后立在太后身侧,轻咬下唇掩饰心中的喜悦,秀目噙满晶莹的泪水。
皇帝却神色沉痛,说道:“母后,儿子平安无恙,可是老神仙为救我,不惜以百年修为相授,已经油尽灯枯,登仙而去了。”
太后这时才留意到伏在皇帝脚下的老神仙,伸手推了推,果然没有反应。太后虽不觉悲伤,却十分感念此老舍己救人的襟怀,叹道:“老神仙为救圣驾而亡,其功至伟,其忠可嘉。皇儿如觉过意不去,可以传诏天下,旌表老神仙的功绩,追封重爵,加以厚葬,不必为此过于伤感。”
皇帝道:“老神仙岂是贪恋名爵之人。他为天下苍生而来,又为天下苍生而去。可以瞑目矣!老神仙的两位爱徒正在殿外,快传他们进来。”太后关心儿子,说道:“皇儿伤势初愈,不宜操劳,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皇帝道:“老神仙为儿子而死,不略尽心意如何能安?老神仙的遗骸如何安葬,尚须与他的两位爱徒商量。”太后无奈地摇摇头,代为吩咐下去,传见二位仙童。
小蔷小薇一入内殿便四下搜寻,虽见师父伏卧在龙床上,状似死去,她们却并不担忧。天赐智计百出,这一次说不定又在耍什么骗人的花招。上前向太后皇帝行礼,脸上毫无戚容。太后只当她们年幼不懂事,如今其师仙去,孤苦无依,心中倍感怜惜。亲手扶起,说道:“可怜的孩子,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令师已经仙逝了。你们不必太难过,以后就留在京里,皇帝会照应你们的。”
小蔷小薇心中暗笑,却故作天真,说道:“师父早已修成半仙之体,永远不会死的。也许正在神游太虚,与三清讲经论道,不日即可归来。请太后将师父法体赐还,由我们送回仙府,静候他老人家醒转。”
太后半信半疑,不知她们讲的是孩子话,还是真有其事。皇帝道:“清风,明月,令师确已仙逝,临去时嘱朕将其遗体焚化,以免为蛆虫所食,坏了一世的修行。你们当依言而行,莫令旁人沾手,污了老神仙法体。”
小蔷是个实心眼,信以为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薇没奈何只得陪姐姐强挤出几滴眼泪,心中却暗自奇怪。大哥既然是诈死,却为何让皇帝焚化遗体,真要是焚化了,弄假成真,岂不糟糕透顶。正在此时,忽然耳边传来天赐的声音:“就依皇帝之言,快去将为师遗体焚化。”二女顿时醒悟。小蔷得知大哥没死,转悲为喜。小薇却猜出眼前这具尸体并非大哥,只是不知真的大哥哪里去了。当下二女不敢怠慢,叩头谢恩,抬着尸体出去了。
太后见儿子有伤在身,却要处理许多琐事,不能稍作休息,自然十分心疼,说道:“皇儿,你重伤初愈,理应好好静养。老神仙的后事已经安排妥当,应该歇息了。”皇帝笑道:“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区区刺客能奈我何。刺客入宫,耸人听闻,如不妥善处理,深恐群臣不安。儿子经老神仙转注百年修为,精神正旺,母后不必担心。”太后虽不明白转注百年修为是什么意思,但看儿子精神确实不错,稍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便偕皇后回避出去。
皇帝吩咐传见群臣。寿亲王许敬臣等鱼贯而入,叩贺圣体安好,龙床前跪满了极品文武大员。段云鹏四人也有幸侧身其中,不知是因祸得福,还是大祸临头。
皇帝道:“诸位爱卿平身,有劳诸位在宫外守候,朕甚不安。”群臣谢恩站起,段云鹏等却长跪于地,叩首谢罪道:“臣等无能,有亏职守,致使刺客闯入宫禁,危及圣体。臣等罪该万死。”皇帝笑道:“四位爱卿为护朕躬,身负重伤,力战不退,将刺客逐走,功劳至大,殊堪嘉慰,何来失职之罪?身上之伤,不可耽误,速去太医院诊治。”段云鹏等感激涕零,伏地叩首谢恩。那太行双杰本欲畏罪潜逃,却顾忌燕山双雄阻拦,留下来又怕皇帝降罪,正自惶恐不安。没料想皇帝非但不责,反而赞他们有功。两人大喜之余,又暗自庆幸没有贸然从事。
安抚过段云鹏等人,皇帝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向群臣道:“朕今夜几为刺客所算。刺客能轻而易举闯入内宫,则何处不可去?能谋刺朕,则何人不可害?天下之纷乱,贼匪之猖獗,官吏之懈怠,防御之松弛,不问可知。朕难辞其咎,诸位爱卿也不无过失。”群臣闻言慌愧无地,垂首无语。皇帝又道:“五城兵马提督是何人?”
群臣抱着幸灾乐祸之心,一齐望向刘进忠。刘进忠硬着头皮出班跪倒,说道:“现任五城兵马司提督刘从孝,是微臣之胞弟,失职重罪,不可饶恕,请陛下依律惩处。”皇帝道:“五城兵马司专职京师治安,如今让奸人混入京师,危及朕之安危事小,有损朝廷威仪事大,刘从孝难辞失职之罪。念其尚无大过,可从轻发落,免其官职,另候调用。五城兵马提督职责重大,何人可当此重任?”
刘进忠为避嫌隙,自然不敢贸然举荐。群臣也牢缄其口,刺客谋刺未成,难保不会再来,谁愿意自讨无趣,担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沉默良久,寿亲王出班奏道:“臣愿当此任。”
皇帝道:“有皇叔坐镇,朕无忧矣!只是太委屈皇叔了。”寿亲王道:“官职无分大小,皆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尽忠,纵然委屈,臣亦甘愿。臣到任之后,一定全力缉凶,将刺君逆贼拿获归案,以正国法。”皇帝道:“刺客入宫之事耸人听闻,以后休再提及。想那刺客必已远遁,何处缉捕?不可为朕一人,骚扰全城百姓。”群臣称颂圣德不已。刺客谋刺皇帝,这是何等大事,真要查问起来,不知要株连多少无辜,京里人人自危,说不定祸事会落到谁头上。难得皇帝宽容,大事化小,不了了之,自然皆大欢喜。
这时只见大太监余广飞步上殿,奏道:“安国郡王有要事求见万岁爷。”皇帝吩咐传见,余广又飞步而出。群臣均甚疑惑,圣上遇刺,大家都入宫问安,这位韦老王爷却迟迟未至,难道有什么事比圣上的安危更紧要吗?
相候未久,韦老王爷龙行虎步,昂首上殿,伏地请安,说道:“护驾来迟,死罪死罪。臣已拿获逆贼两名,很可能与刺客有关联,现正监押于五军都督府,请陛下圣断。”皇帝道:“韦爱卿可将逆贼交与刑部审问,如果真是刺客同党,依律定罪即可,不必禀告于朕。”韦王爷道:“陛下,这两名逆贼身份非同寻常,牵连甚多,刑部恐无力裁处。”皇帝大为动容,问道:“是何等样人?”韦王爷道:“二贼都是锦衣卫百户,一名陆鹏,一名曹谦。陆鹏是江南反贼的密探,曹谦暗通湖广教匪,证据确凿无疑,二贼也供认不讳。因其是刘大人部属,臣不敢擅专。”
刘进忠大惊失色,慌忙出班跪倒,叩首谢罪,说道:“微臣失察,驭下不严,用人不明,未能杜绝奸党,致使其援引刺客入宫,伤及圣体。臣百死莫赎,有罪,有罪!”他说一个有罪便叩一个头,前额撞及地面方砖,嘭嘭作响。好在他有一身横练功夫,刀枪难伤,不虞额头撞破。
群臣均以为皇帝纵不问他个失职之罪,也必严加申斥。却不料皇帝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刺客是否为曹谦陆鹏二贼引入宫中,尚在未定之数,刘卿何必因此自责。卿宿卫宫禁多年,劳苦功高,纵有小过,朕亦不欲以小过而掩大功。曹谦陆鹏既是卿之部属,理应由卿审问,全权发落。”
韦王爷暗自焦急。由刘进忠发落,必然胡乱捏造罪名,杀之灭口,什么内情也问不出来。他忙进谏道:“陛下,锦衣卫掌宿卫之重,关乎天子安危,臣以为此事不容轻视。曹陆二贼应交三法司会审,严询其主谋同党,一体治罪。二贼虽然伏法,难保锦衣卫中不会另有奸党隐匿,不宜再掌理宫禁宿卫,应另调精锐军卫入侍。”
皇帝道:“刘大人提督锦衣卫多年,询问内奸同党之事正宜由他处理,何必再劳师动众。至于锦衣卫不宜掌理宿卫,就依卿议。不知应选调哪一卫官军入侍?”韦王爷道:“府军前卫多是勋臣世家子弟,奸党断难混入,宿卫宫禁府军前卫最合适。”皇帝道:“卿言甚善,立即选调府军前卫精锐入宫替代锦衣卫,仍由刘大人统辖。”
刘进忠喜出望外,没想到因祸得福,职权非但没被削去,反而有所增益。可见皇帝对他信任有加,无人可以撼动。不过,府军前卫之中多是有根有底的世家子弟,极难统御,虑及于此,他又有些头痛。
群臣退去之时,均深为叹服。皇帝今夜理事,除对刘进忠略有偏袒之外,其余皆甚有条理。阻止寿亲王搜捕刺客,以免骚扰京师百姓,可见其爱民如子。善言抚慰段云鹏等人,不咎其失职之过,可见其体恤臣下。免刘从孝之官,不因宠信刘进忠而有所宽宥,可见赏罚有度。听韦王爷之议,以府军前卫替代锦衣卫,可见其当断能断,得策能行。而令刘进忠不生怨心,又可见其善能驭人。综而览之,则皇帝已今非昔比,也许那个代皇帝而死的老道士真有仙术,令皇帝脱胎换骨也为可知。
群臣之中只有韦王爷因未能乘此机会扳倒刘进忠而暗自懊恼,回到家里他将宫中之事说与儿子韦应麟。韦应麟听说老神仙已死,顿足长叹不已。及又得悉皇帝的种种安排,他又高兴起来,向父亲解释其中奥妙:“圣上一定是听从老神仙的计策,欲除刘贼,却不急于动手,以防生变,先剪除其羽翼,缓而图之。如今羽翼尽除,刘贼不日即可授首。”韦王爷闻言大喜,对皇帝刮目相看之余,对老神仙更为倾慕。只恨缘悭一面,未能拜识,斯人就已经仙逝。
群臣去后,皇帝似已倦极,斜倚在龙床上闭目养神。内侍未得召唤,均不敢入内。这时已经是四更天,大太监余广在宫门外守了大半夜,站得两腿麻木,却不能擅自离去。幸亏夜风寒冷,顺着衣领往里钻,尚可打消睡意,强自支撑。
见到内侍引着老神仙的两位弟子回来,余广终于松了一口气。老神仙的后事既已办妥,万岁爷可以放心安歇,大家也可以回去休息了。当下余广入殿通禀,皇帝传小蔷小薇入见,却令余广退出。
余广在时小蔷小薇神态极其恭敬,余广一走她们就改容相向。小薇双手叉腰,横眉立目,说道:“老实讲,你这是在弄什么玄虚?支使我们大老远去焚化一具假尸,觉也睡不成,腿也跑断了,你却舒舒服服躺在这里享清福。”
皇帝怒斥道:“嘟!大胆!竟敢对朕无礼,犯下不赦之罪,你们两个小鬼不怕杀头抄家吗?”小蔷只当妹妹判断有误,惊得手足无措。小薇却嘻嘻笑道:“我的好大哥,你就别再装了。你那点鬼门道,本姑娘了如指掌。相貌虽然与皇帝相象,可神情语气破绽百出,一看就知道是个假货。假冒皇帝,罪大恶极,该杀头抄家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假冒皇帝的天赐这时无法在冒充了,失笑道:“大哥不过换了一身衣服而已,何曾假冒皇帝,我对你说过我是皇帝吗?”小薇道:“好了,好了!假冒便假冒,有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皇帝瘾,倒也有趣。大哥,你做了皇帝,可不能忘了朋友,一定要加封我们一个大官。”天赐调侃道:“姑娘家不能出将入相,只能封公主、皇后或者贵妃,你选哪一个?”小薇不加思索,随口道:“皇后已经有人做了,我们也不想同她争,只封公主贵妃就行,随便哪一个。”
小蔷乐歪了嘴巴,嘲笑道:“我的傻妹妹,你真是不学无术。封公主尚可,贵妃岂是随便封的。”小薇道:“我偏要做贵妃,你管得着吗?”小蔷笑道:“要做贵妃便得嫁给大哥,你年纪这样小,就急着要嫁人了?”小薇自知失言,俏脸顿时胀得通红,反唇相讥道:“嫁便嫁了,谁象你,心里千愿万愿,嘴上却不肯说。”
小蔷大羞,她与妹妹斗口,从来落于下风,这次也没能例外。天赐亦觉汗颜,笑道:“贵妃不行,就做公主好了。你们放心,大哥一定想个办法为你们请个公主的封号,也算没有白来京师一趟。”小薇道:“你是皇帝,金口玉言,想封谁就封谁,想封什么就封什么,有人胆敢不从,就杀他的头,抄他的家。封个把公主,小事一桩。”
天赐道:“真要如你说说,大哥就成了无道昏君了。天底下最难做的就是皇帝,最不自由的也是皇帝。一举一动,万众瞩目,半点马虎不得。常人有了过错,大家能原谅他。皇帝有了过错,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遭殃,有成千上万的人指着脊梁骨咒骂。常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出外经商,也可以在家务农,可以读书作官,也可以行走江湖,闯荡天下。可一旦做了皇帝,就注定一辈子是皇帝,除非他死了或是给人杀了。如果是太平盛世,还能享几年清福,如果时运不济遇上乱世,享不成清福不说,时时都会有性命之忧,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这滋味你们怎么会知道。”
小蔷小薇面面相觑,满腔高兴化为乌有。小薇道:“既然做皇帝不好玩,咱们不做就是了。把真皇帝叫回来,皇位还给他,让他去担惊受怕。大哥何苦替他挡灾。”天赐想到兄长之死,心中不禁一痛,叹道:“孩子话!真皇帝早就死了,让你们焚化成灰,哪里还叫得回来。”
小薇惊道:“那具尸体原来是皇帝。大哥,你杀了他?”天赐道:“他是伤重致死,不是我杀的。我即没有杀他之心,也没有杀他之胆,更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此大逆不道之举。可是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我虽尽全力,仍没有保住他的性命。偏偏他与我生得十分相象,偏偏当时又无人在场,岂非天意让我成此大功。”小蔷道:“你把自己扮成皇帝,难道真要做皇帝,在宫里长住下去吗?”天赐道:“天赐良机,不可轻弃。往日我常对你们说,要锄奸去恶,杀贼报国。如今天假其便,不费吹灰之力谋得君位,正当大展鸿图,偿我素愿,怎能轻易放弃。”
小蔷小薇大为不乐。本以为天赐只是过几天皇帝瘾取乐,她们也可乘机兴风作浪,痛痛快快玩耍一番。不想天赐竟要长久做下去,终日闷在宫里,那可无味之极了。小薇嘴巴一歪,眼泪几乎落下,说道:“难道就一辈子住在宫里,永远也不出去吗?”
天赐笑道:“住在宫里有什么不好?终日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前呼后拥,威风八面。你们两个做了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风光。什么时候想出宫散心就只管出去,谁又能管得了?等你们年纪大些招了驸马,大哥便放你们到外省去,专捡有山有水,繁华热闹之处。如果时间久住得腻了,还可以再换。”
小薇大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不行,不行!你说过要陪我们闯荡江湖的,现在要反悔吗?什么威风八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招驸马放外省,人家才不要。”小蔷毕竟是姐姐,遇上大事便显出比妹妹有主见。她道:“别哭了,你真不争气。大哥是为贪图荣华富贵才留在宫里吗?你放着正事不做,就知道玩。要闯江湖总要等大哥把刘进忠许敬臣这些奸臣全杀了,把闻香教武林盟卧龙山庄这些反贼全平了,那时咱们无牵无挂,何等逍遥。就算现在大哥答应不做皇帝,让那些反贼奸党横行霸道,看着大哥终日愁眉苦脸,你能高兴得起来吗?”
天赐深为感动,拉住二女的手,说道:“好妹妹,大哥答应你们的事永远也不会反悔。一旦了结正事,便不做皇帝了,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全由你们说了算。”二女大喜,小薇破涕为笑,摇着天赐的手,纵声欢呼。
夜深了,天赐打发小蔷小薇就寝,他自己却久久不能入睡,一夜之间的变故令他兴奋异常。“冥冥之中似有天意。”难道他今天能够鬼使神差成为皇帝,真是上天注定的吗?蓦然间他想其宏元大师留给他的四句偈:善体天心,莫违良心,苍生之心,即为汝心。难道这老和尚真是法力无边,早就算定他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要他以天下为己任,为亿万苍生谋福吗?
天赐思绪起伏,又想其皇帝临终时的话语,字字句句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刚才他无暇思索,现在细细一想,皇帝当时虽然神智不清,但他说的话只怕并非无因。那两名刺客都是年轻女子,说不定就是兰若和小慧。但兰若的武功以一敌一或者能胜过段云鹏等人,以一敌四断不会如此轻松。纵观武林,有这般高深武功的女子除了兰若的师父玉罗刹,便只有小雪一人。如果两名刺客是兰若和小雪,她们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现在又在何处?天赐心情异常纷乱,即盼着见她们,又怕见了面无法解释这些他自己也预料不到的变故。
一连数日天赐称病不出,下一步如何行事他要好好想想。宫里的规矩他尚不完全了解,更加马虎不得。宫中的内侍朝中群臣只当皇帝伤重,也不以为异。余广每日来御前伺候,都被天赐拒之门外,只让小蔷小薇陪伴。余广妒念大盛,有苦难言,便各处风言风语,说小蔷小薇的坏话。妒忌之心本自天性,这也怪他不得。
太后关心儿子的伤势,日日皆来探望。天赐为防言多有失,称说精神不济,不与多谈。太后心疼儿子,非但不以为忤,反觉理当如此,万万想不到皇帝已经掉了包。
这一天太后又来探望儿子,天赐正在殿上悠闲地负手踱步。太后见儿子已经能起床行走,精神健旺,红光满面,便觉十分欣喜,拉住儿子的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在太后的记忆中儿子自幼便体弱多病,如今重伤初愈,身体反而健朗了许多,诚可谓因祸得福,意外之喜。
慈母的殷殷关切,令天赐心中生出了一丝暖意。搀扶太后坐下,说道:“母后,儿子卧病多日,不能前去问安,反要您老人家亲来探视,让儿子如何心安。”太后道:“傻话,做母亲的哪个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先皇辞世,将一副千斤重担交托于你。我是妇道人家,不知君国大事,没办法帮你,只能在饮食起居这些琐事上多进点心。只要你平安快乐,无病无灾,我就放心了。”
天赐笑道:“母后现在可以放心了吧?儿子自经老神仙传授强身之术,百病尽除,精神日健,心情也特别顺畅。”太后道:“你提起老神仙,我倒想起一事。老神仙不是有两名弟子吗?听说你把他们留在宫里,共寝共食,不肯稍离,这样不合适。祖上定下的规矩,上至八旬老翁,下至三尺幼童,皆不许留住内宫。他二人虽然年幼,也是男子。我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长此下去,恐于声名有碍。”
天赐道:“老神仙乃当世奇人,入宫不过数月,儿子受惠良多,视之如挚友,敬之如师长。今不幸为我而死,实感痛心。老神仙已死,不能复生,幸有他的两位弟子尚在。他二人承老神仙衣钵,年纪轻轻,已具过人之能。儿子与之相处,即如再见老神仙一般。”
太后道:“常言道: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老神仙舍己救人,这副襟怀亘古少有,这分恩情不能不报。可是报恩也不能不顾惜声名,坏了祖上的规矩。你是皇帝,行事不能全凭一己之好。将两个男子留在内宫,成何体统。”天赐笑道:“母后,儿子给您看一件奇事,您看过之后一定不会再赶她们走了。”太后愠道:“我在与你谈正事,不许打岔。祖制坏不得,说什么他们也不能留下。”
天赐笑道:“儿子说的也是正事,能不能留下您看过再说。”说罢向殿外叫道:“小蔷,小薇,快来见过太后。”小蔷小薇应声而出,到太后面前盈盈拜倒。太后心中虽然不快,但顾念老神仙的恩情,却不好向她们使脸色,只是笑了笑,令她们平身。心中暗自奇怪:“这两个小道童不是叫清风明月吗?何时又改成了小蔷小薇?”
天赐向二女道:“小蔷,小薇,解开发髻,让太后验明正身。”小蔷小薇虽不解其意,但大哥既然吩咐下来,自然有他的道理,依言除去发簪,解开道髻,满头秀发披散下来。太后大为惊奇,只见她二人肤如凝脂,面如桃花,眉弯嘴小,巧笑嫣然,竟然是两个清丽绝俗的小姑娘。
天赐道:“她们本名小蔷小薇,女儿家不宜抛头露面,行走江湖多有不便,老神仙又舍不得丢下她们,便命她们女扮男装。儿子本想告诉您的,一时疏忽就忘记了。”太后心中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命随侍宫女带她们下去更衣。不多时小蔷小薇改换女装回来,一般的衣饰,一般的面貌,窄窄腰身,衬出婀娜体态,丽质天生,不需脂粉簪环。太后何曾见过这般灵秀的小姑娘,心中爱极,亲热地抚摸着她们的秀发,连声赞好。
天赐乘机道:“母后,现在可以允许她们留在宫里了吧?”太后不住点头,说道:“既然是两位姑娘,便留在宫里又有何妨。依我看,宫里的嫔妃没一个能及得上她们。现在年齿尚幼,不必急于册封,待长大成人再立为妃子。”小蔷小薇大羞,垂首不语。太后见她们俏脸通红,神态可喜,心中更乐。
天赐道:“母后,儿子视老神仙如师长,她们便是儿子的妹妹,岂能屈为嫔妃。求母后恩典,收她们为义女,册封公主,留在宫里也好有个名分。”太后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我便收她们做义女。小蔷小薇,你们愿意吗?”
小蔷小薇并未将公主的封号放在心上,但做了公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宫中陪伴大哥,求之不得。当下二女跪倒谢恩,口称母后。太后老怀大慰,亲手扶起,心中暗自盘算。儿子现在不肯纳二女为妃,等她们长大了,出落得更加艳丽,难保儿子不动心,改变主意。到那时再提出册立之议,自然水到渠成。
送走太后,殿里没了外人,小蔷小薇再无拘束,放声而笑。小薇道:“我们现在已经是公主了。大哥,你说公主这个官很大,究竟大到什么超度?”天赐笑道:“公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除了太后与朕便是你们了。朝中的极品大员见到你们也须叩头行礼。”小薇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大哥,你快快下旨,我和姐姐去把刘进忠许敬臣一干贼子拿获归案,先了结一桩大事。我们是公主,量他们也不敢反抗。”
天赐为之捧腹。强忍住笑,说道:“公主也不能为所欲为。那许敬臣恶迹未彰,现在惩办,恐群臣不服。那刘进忠数日之内朕即会下旨除却。不过,这是朕与群臣之事,不敢劳动二位公主殿下。”小蔷小薇大为不喜,一起噘嘴不依。做了公主却不能为所欲为,那还有什么乐趣。
天赐没奈何只得赔小心。安抚罢二女,便唤余广上殿,吩咐道:“朕卧病多日,耽搁了政事,快快将这几日积压的奏章呈上。”余广面有难色,说道:“中外奏章一向汇总送交内阁,由许大人等人处理。不遇大事,从不进送万岁爷亲阅。这几日想是许大人知万岁爷有恙,并无奏章呈入。”
天赐称病多日,冷眼旁观,少言多听,只当已经谙熟宫里的规矩,不想一开口就说错了话。他道:“既然奏章都在内阁,朕去内阁便是。”这话又讲错了,余广道:“万岁爷欲批阅奏章,可命内阁理清呈入,或命许大人前来,当面询问,何必前去内阁。天子出行,非同小可,卤簿车驾,恐非仓促之间所能备妥。”
天赐心中暗自懊恼,又不好收回成命,坚持道:“朕意已决,勿复多言。朕微服简从,不必兴师动众,只你一人随行便可。”余广道:“万岁爷千金之体,如果再遇刺客犯驾,如何应付?应调段大人程大人等随行,以防不测。”照理说天赐武功已至化境,何惧区区刺客。可他如今是冒名顶替,货真价实的皇帝并不懂什么武功,调高手随驾护卫,理所当然。“
小蔷小薇却不高兴了,嚷着要同去。小薇道:“大哥,何必要段云鹏护送,有我和姐姐,保你平安无事。”当着余广的面,天赐必须顾及身份,一本正经说道:“笑话,放着众多高手侍卫不用,却让两位公主护驾,岂不让人嘲笑我朝无人,嘲笑朕行事荒唐。你二人初入宫禁,不懂规矩,朕不见责,速速退下,勿复多言。”小薇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拉着姐姐出殿去了。
余广心中着实痛快。他虽知二女已被太后收为义女,却仍怀恨在心,暗想:“野丫头就是野丫头,便是封为公主也改不了野性,上不了台面。向万岁爷讲话,又是大哥,又是你我,无礼之极。万岁爷只是斥责了几句,这还是轻的。换做我一定重重治罪,打入天牢,永世不得翻身。”
不提余广如何暗中咒骂,只说天赐起驾前往内阁。内阁在午门之内,东南角上。臣子不能由午门入宫,只能走东便门。内阁位于各官署之首,规模却不怎么可观,只是几间低矮的房舍,供阁臣在此处理公务。房舍皆南向,臣子东西而坐,空出正中的位子,以备皇帝随时驾幸。皇帝深居简出,宫中侍卫多不相识,却认得余广和新蒙皇帝宠信的段云鹏四人。一行人不经通禀,径直闯入内阁。
刚到廊下,就听室内群臣正在争执,声音极大,传出甚远。一个公鸭嗓道:“许大人,这等大事,我等擅自处理,不禀明圣上,一旦出了差错,如何担当得起。”又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袁大人差矣。如果事事都须奏请圣上,则我辈臣子要来何用?诸位大人不必再言,本官作主,先斩后奏。如果圣上怪罪下来,本官一肩担之。”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开始做和事佬:“许大人之言甚是,袁大人所虑也不无道理。依老朽之见,圣上如今抱病在床,为此急务忧心,恐于龙体有碍。不如就依许大人之议,先行批复了,再拟一奏折,以备日后圣上问起时请罪之用。”众大臣齐声称善,不去商量刚才所言之大事如何处理,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预备如何应付皇帝。
天赐大为恼火,形之于色。余广一直在留意皇帝的神色,深知这是一个拍马屁的绝好机会。当下推门而入,厉声喝道:“尔等不思为圣上分忧,反图巧言令色蒙蔽圣聪,该当何罪!”
群臣大惊失色,待看清进来的是余广,稍稍安心。可余广进了门不向大家打招呼,反退到一旁,肃手而立,大家便觉不对。及又见到皇帝随后而入,群臣更惊,这一惊胜过方才百倍。一齐伏地拜倒,问安请罪,心中惴惴,不知皇帝是否听到了刚才的言语。听余广的口气,似已知之,看皇帝的脸色,却又不象。
天赐道:“众卿勤于王事,为朕分忧,不惜获罪,隐匿大事,可见爱主之情,朕心甚慰。余广之言,聊以相戏耳,众卿不必挂怀。”众大臣如蒙大赦,汗颜无地。那做和事佬的白发老臣偷偷擦去额角冷汗,庆幸不已。此老名叫冯其昌,年齿已近七旬,早就该告老还乡了。只因他为人八面玲珑,善能随机应变,内阁中真少不了这样一个人物。于是许敬臣力主将他留下,居于次席。平日他谁也不得罪,慎言慎行,小心翼翼,不想今天出了个大纰漏。
内阁学士权责虽重,官阶却只有五品,往往加以三孤之衔,尚书之官而为尊。许敬臣入阁之后仍兼吏部尚书,加少师衔。那冯其昌则是少傅太常寺卿,太常寺掌理祭祀,即清闲又无职责,与他最为相宜。还有一位新入阁的周焕文是许敬臣的死党,原为吏部侍郎,入阁后便迁为礼部尚书。三孤秩从一品,尚书秩正二品,照理说已经足够显赫了。可是要稳固地位,还必须得到皇帝的信任,而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则须结交内臣。被皇帝所杀的大太监王保便与许敬臣相交甚厚。目下新皇即位不久,脾气禀性尚不很清楚,更兼大太监余广比他的前任更加难以捉摸,许敬臣行事便小心谨慎了许多。今日不小心触犯圣颜,暗自惕惧,频送眼色,令诸同僚小心应付,免出差错。
天赐入正中尊位,命群臣于两厢落座,问道:“众卿方才所言,不知是何要事?”许敬臣不敢再隐匿不报,说道:“启奏陛下,昨日接到两份急报。一是两淮盐运使送来的,据江南溃散士卒逃难百姓报称,南京城已经失陷,守城将士自南直总督之下全部殉难。另有总兵官严梦熊偕其部众万余人自江南逃归,证实消息确凿无误。”
以武林盟的实力,既然起兵,则南京早晚必失,早在天赐料中,不足为怪。至于说举城殉难云云,不可深信,只怕是举城投降也未可知。倒是听到严梦熊安然无恙的消息,天赐深为宽慰。说道:“南京一失,则江南不复为朝廷所有。众卿以为当如何应付?”
群臣面面相觑,牢缄其口。还是许敬臣道:“江南殷富,朝廷岁入泰半出焉,不可轻弃于贼手。臣以为,陛下当选猛将,起雄兵,击破贼众,夺回失地。总兵官严梦熊不思守土,弃城逃归,其罪难赦,陛下应拿问进京,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天赐道:“事关重大,应从长计议,不可贸然兴兵。江南陷落,诸军皆已溃散,严梦熊却能率众杀出,可见治军有方。当此用人之际,不可咎其小过,而应表其大功。”许敬臣道:“陛下圣明,见解胜臣百倍。严梦熊确是良材,陛下惜之而不加罪,足见宽容。只是他丧城失地,此时褒奖其功,有失朝廷法度。可命他仍为总兵官,戴罪图功,待破贼之后再行升赏不迟。”天赐道:“卿言甚是,就让他率众屯驻于大河之北,以防盗贼流窜过河。其部众不过万人,无力拒敌。朕授他全权,就地招募士卒三万,以备来日破贼之用。兵部应保证其粮秣饷银,衣甲马匹之需,不得有缺。”
皇帝甚有主见,却又从善如流。群臣也都不甘寂寞,跃跃欲试,争相进言,将严梦熊形容得神乎其神。有的说招募三万士卒太少,应该招募十万。有的说总兵官之职太小,应擢拔为提督,总领一方。有的说应调他入京,拱卫京师。天赐暗自好笑,连声称善,又问起第二件事。
许敬臣道:“另一急报是河南总督萧定乾送来的。匪首龙在天屡次侥幸得逞,势力渐大,拥兵达数十万之众。月前于洛阳僭号称帝,广筑宫室,极尽奢华。其三子晋位王爵,其部属皆称列侯,沐猴而冠,不可一世。萧大人探知消息,挥军进剿,不想中贼奸计,陷入重围,寡不敌众,大败而归,大军伤亡殆尽,退守开封,无力再战。群贼一朝得手,更加猖狂,贼众三十万进围开封,连日攻打,形势危在旦夕。是否发兵救援,请陛下定夺。”
天赐这一惊非同小可。开封重地一旦失守,龙在天无后顾之忧,即可直逼京师。群贼虽是乌合之众,但有陆鸿儒为其智囊,委实不可小觑。再看眼前这几位臣子,论才智无一人可比陆鸿儒。天赐心中暗叹,说道:“龙在天一跳梁小丑耳,伪称帝号,不足一笑。萧卿太性急了,轻兵冒进,坏朕大事。”
许敬臣道:“开封地近京师,轻骑数日即至,不可等闲视之,应速派援军解围。”天赐道:“若派援军,则何军可遣,何将可派?朕观京师诸军,久不操练,武备松弛,岂堪一战。况大军出征,准备即须月余,那时天已入冬,军士冒寒而进,未与匪战,先已自乱。开封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尚能支持。朕拟假一冬时日修整军伍,精练士卒,以待明春兴师。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即惊皇帝之察,又服皇帝之见,纷纷称是,歌功颂德不已。冯其昌忽道:“开封地势低平,须防贼掘河灌城。”此言一出,群臣均暗自哂笑。只因此老人缘颇佳,大家为免他难堪,也不出言点破。冯其昌却不识相,又补充道:“水火无情,人力难当,应提醒萧大人早做准备。”天赐道:“卿所虑极是。只是冬令将至,河水干涸。待明春大汛来时再提醒萧定乾也不为迟。”冯其昌大惭,深悔失言。
周焕文道:“陛下,是否命严梦熊率部前往救援,纵不能取胜,亦可稍缓贼势。”天赐一皱眉,说道:“严梦熊新败之师,部众不过万余人,千里转战,士卒均疲惫不堪,焉能敌数十万虎狼之贼。非但无功,恐丧朕一员良将。朝廷有雄兵百万,有诸多公侯将相。当此国家存亡之秋,以江山社稷之重,居然只能托付于一区区总兵官。众卿思之,能无愧乎?”天赐越说越气,怒形于色,厉声道:“兵部尚书何在?”
群臣又惊又愧,无地自容,暗暗埋怨周焕文多嘴。那兵部尚书慌忙出班跪倒,说道:“臣袁畏三叩见陛下。”孔圣人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袁畏三名为畏三,其实却只有两畏,与孔圣人之言大为不同,所谓内畏黄脸婆,外畏许敬臣是也。自各处反贼起兵以来,官军屡战屡败,兵部尚书每每获罪,两三年间足足换了十余人。离职者或罢官削爵,或杀头充军,继任者则如同大祸临头。袁畏三不幸当了这朝不保夕的兵部尚书,怎能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刚才他壮着胆子扯开公鸭嗓与许敬臣争执了两句,早就深感后悔。现在又听皇帝叫他,更惊得汗流浃背。
天赐道:“朝廷据九州之土,不可不谓之广,敛天下之财,不可不为之富,拥百万之军,不可不谓之众。而盗贼起兵之初,不过几万乌合之众,无兵甲之利,敌国之富,城池之险。朝廷却束手无策,任其坐大,疆土为之夺,财源为之竭,官军为之败。其中缘故,请袁卿释朕之疑,开诚赐教。”
这袁畏三舞文弄墨尚可,却不知济世经纶之大计,如何讲得出个子午卯酉。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一套说辞,自以为颇合皇帝口味。说道:“微臣愚见,朝廷所以不能平灭盗贼之乱,皆因将士不肯用命,怠乎职守。趋之战阵则畏缩不前,稍一失机便争相逃命,于粮米饷银则辎铢必较,稍有拖欠便生怨心。朝廷岁入逐年减少,如何养得起这许多饕餮之徒。”
天赐大为恼火。本以为袁畏三既然敢于同许敬臣争辩,必然有几分才干,能阐述些切中时弊之议,不想竟是一派胡言。天赐斥责道:“无稽之谈!袁卿官居极品,锦衣玉食,怎知军伍艰辛。在此高谈阔论之时,有多少将士正顶寒风冒矢雨,不惜九死一生,与贼搏杀与战阵。众将士所求者不过是衣食饱暖,赏罚公平,不过是统军治国者能清廉自守,同甘共苦,以为表率。朝廷赋税数以亿计,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不以之养军养民则要来何用。袁卿归罪于无辜将士,荒谬之极。”
群臣摸透了皇帝的心思,纷纷斥责袁畏三,争相打落水狗。许敬臣本就对袁畏三没有好感,这时更来了精神,说道:“陛下体恤将士之苦,真千古未有之明君也。袁大人之论委实荒唐。如将士粮饷无缺,又怎会心生怨忿,临阵畏缩。”周焕文道:“臣以为,官军所以屡战屡败,军心涣散是其一,武备松弛是其二。自太祖皇帝开国至今,已历百余年,海内平靖,盗贼绝迹。遂使将士心生懈怠,不事操练,马疲刀钝,衣甲生尘。趋此无备之师,与久经战阵之贼交锋,自然不利。”
袁畏三这时也回过味,连忙叩首谢罪,说道:“微臣浅见,蒙陛下开导,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战阵之失,确非将士之过,而是臣等怠慢失职所致。请陛下治臣之罪。”
天赐道:“是朕令诸卿开诚布公,畅所欲言。一时思虑不周,言未及义,何足为怪。下去吧!”袁畏三如蒙大赦,叩首谢恩,退回班中。天赐又道:“诸卿皆有赐示,唯冯卿不发一言,未知有何高见?”
冯其昌适才多嘴多舌,令大家讪笑,已悟出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小心翼翼回道:“陛下英明体察,见微知著,一言胜臣万言,见解胜臣百倍。见泰山则众丘不足为其高,临沧海则百川不足为其深。微臣愚鲁,见识浅陋,不敢污陛下之耳。”群臣均窃笑,隐隐又有几分佩服。
天赐道:“冯卿过誉了。朕自即位以来,海内纷乱,臣民离心,朝政日蹙,社稷濒危,何言英明体察。众卿之论,不言朕之过失,实为舍本逐末,见其表而未见其里。国事之衰,朕之罪居首,卿等之罪居次,不可不知也。”
群臣皆惊,各有不安之色。许敬臣一递眼色,群臣皆出班跪倒,谢罪道:“臣等枉受皇恩,有亏职守,罪该万死。”天赐冷冷道:“卿等罪该万死,朕之罪更重,又当如何?”群臣惊恐万状,不知所对。许敬臣却颇有急智,说道:“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身系社稷之重。古有罪不加于至尊之说,可依古例暂时宥免。”天赐道:“天心不可忤,民心不可欺。朕在位三载,有失为君之德,愧对天下苍生,愧对列祖列宗。纵然自免罪责,天亦必罚我,民亦必诛我。朕生死存亡为轻,社稷兴衰为重。卿等枉为人臣,不思劝谏,反图设言免罪,欲陷朕于不义乎?”群臣皆垂首无语,事到如今,也只能连连叩头,希望皇帝能稍平怒气。
天赐道:“朕既有罪,便当自罚。自今日起,迁出乾清宫,避正位以示诚意。中外奏章,大小事宜,一体奏闻。朕当勤于国事,赎重罪于万一。社稷存亡,关乎朕之生死,也关乎众卿安危,卿等不可不思之慎之。”群臣暗暗松了口气,皇帝如此处置,于大家分毫无损,再恰当不过了。当下一齐叩首道:“臣等必不负陛下厚望,竭诚效命,以报皇恩,以赎前罪。”
天赐脸色缓和下来,说道:“众卿之言,甚慰朕心。许敬臣,袁畏三。”两人应声道:“臣在!”许敬臣知危机已过,神色坦然,袁畏三却吓得不住打战。天赐道:“许卿返回官署,即着手清查辖下官吏才德贤愚,政绩得失,上疏奏闻。袁卿清查各镇官军武备操练,将帅能否等项事宜,严加督训,不得有误。其他六部九卿,一如此例。朕之过失,不会归罪于臣下。各级官吏有亏职守者,朕不咎既往,期之以来日。若有隐瞒虚报,文过饰非,罗织罪名,构陷良善者,朕必严惩,以欺君之罪论处。”
群臣恭声称是,心中却暗自嘀咕,莫名其妙。皇帝数日之间判若两人,不知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真欲严加整饬一番。如是后者,则大家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是日天赐为践其诺言,返回大内即移出乾清宫,避居英华殿。英华殿位于禁城西北角,掩映于苍松翠竹之中,最为幽静。殿前有菩提树两株,迎风摇曳,婆娑可爱。
与小蔷小薇谈起冯其昌袁畏三等人的好笑事,二女为之捧腹。天赐却暗自摇头,今日于内阁的一番苦心做作,只怕收不到什么效果,朝政把持在一干庸臣手中,绝难有所作为。而要进贤用能,又有许敬臣之流当路,难以实施。欲除去许敬臣,一时苦无良策。
天一入暮,大太监余广便至殿外求见,天赐传入。余广恭恭敬敬跪地叩头,说道:“请万岁爷赐示,今夜去哪位娘娘宫中安歇?”
一听此言,天赐神色立变。他假扮皇帝之时,万万没有想到会遇上这种尴尬事。宫中嫔妃都是同胞兄长的妻妾,与之亲近,岂不是乱伦,自然不可。只得胡乱搪塞道:“朕今日心绪不佳,想清静一夜。”余广道:“万岁爷春秋鼎盛,正当求一子嗣以承大统。可是自从老神仙入宫,万岁爷久已不幸后宫,似此恐非宜室齐家之道。”
提起老神仙,天赐便找到了托辞,说道:“朕曾向老神仙许诺,节欲百日以示求道之诚。其人虽去,其言犹在,朕不能有负前约。此事不必再提,速速退下。”余广不敢再说,乖乖退出殿去。
撵走余广,小薇忽然问道:“大哥,咱们不是住在这英华殿吗?余广为什么又要请你去别宫安歇?”天赐面孔一红,这种事却如何向一个小姑娘解释。小蔷比妹妹懂得多些,代言道:“余广是请大哥去临幸后宫嫔妃。做皇帝的都有许许多多嫔妃,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你既然不懂,就不要乱问,免得让人笑话。”
小薇天真未凿,又问道:“什么叫做临幸嫔妃?为什么大哥听了会脸红?”这一问小蔷的脸也红了,斥责道:“嫔妃就是皇帝的妻子,打听人家夫妻间的事,羞也不羞!”小薇一知半解,自以为全懂了,拍手笑道:“原来嫔妃就是皇帝的妻子。大哥,你一定有很多妻子。”转念一想,又不乐道:“大哥,你不应该进宫假扮皇帝,这许多妻子缠住你,就没时间陪我们了。”小蔷也面现忧色。她们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吃醋。
天赐饱受内外煎迫,真是苦不堪言。自嘲地笑道:“我李天赐天生命蹙,做了皇帝却无福消受。放着后宫三千粉黛不敢享用,却让两个黄毛丫头打翻了醋坛子。里外不讨好,苦也!”小蔷小薇知天赐不会贪恋美色,心下稍安,面子上却下不来,对醋坛子之说必须加以驳斥。当下二女一齐撒娇不依,天赐也放下皇帝架子,嬉笑打骂,闹成一团。这幅情景如果落在余广等人眼里,必然为之绝倒。
天赐心事重重,一夜未得好睡。翌日又是朝会之期,一大早便上朝与群臣议事。所听到的全是些子云诗曰,引经据典的陈词滥调,却无关乎时政,经世济民的宏规大略。憋了一肚子闷气回到英华殿,面对的又是堆积成山的表彰奏折。
总算天赐的心血没有白费,众阁臣不敢再敷衍塞责,中外奏章,事无巨细,一体呈入。每本奏折皆有小票墨书贴于其面,即所谓“条旨”,阐述对该奏章的见解,恭请圣断,详尽明晰,一丝不苟。虽说见解未必高明,至少态度十分严谨。天赐批阅奏章直至深夜,深深体会到要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是如何辛苦,而没有心腹臣子代他分劳,诸事都要亲自过问,其苦更甚。小蔷小薇很懂事,也不抱怨天赐无暇陪她们玩乐,在一旁添纸磨墨,殷勤伺候,一直陪伴到深夜。只可惜她们才学有限,无力帮忙。
过了几天又是经筵日讲之期,朝中大员均要出席。天赐最厌烦的便是与这一班庸臣周旋。听取这些酸丁腐儒的迂腐之辞,免不了要生气,却又不能发火,说话轻不得也重不得,煞费心思,头痛之极。但为了显示自己勤于政事,又不能不去,这也是做皇帝的又一件苦事。
时辰将至,礼部堂官来到乾清门,奏请皇帝驾临经筵。天赐着常服,乘舆常仪出宫,前往华盖殿。殿前百官侍立,嗣皇帝上丹墀正中落座,鸿胪寺鸣赞百官入拜,行三跪九叩之礼。讲官、大学士、吏户礼三部尚书等立于丹墀之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兵刑工三部尚书等立于丹墀之右,记注官、纠仪给事中、御史等侍立其后。
翰林院奉进讲章,左经右书,备陈于案。今日经筵的题目是由许敬臣亲自选定的,乃是阐述《大学》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意旨。那讲官是个腰弯背驼,白发苍苍的老翰林,姓名天赐也懒得去记。
老翰林颤巍巍走到讲案前,行一跪三叩之礼,而后开讲:“……格物致知者,明道术,辨人材,审治体,察民情也。诚意正心者,崇敬畏,戒逸欲,谨言性,正威仪也。修身齐家者,重正妃,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也……。”天赐听得恹恹欲睡,强打精神,做出一付专注之态。阶下诸官与天赐心意相同,听得厌烦之极却不敢稍有失仪。纠仪给事中就立于身后,万万马虎不得,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参上一本,那可大势去矣。
经筵日讲是由翰林院主持的,身为翰林院庶吉士的孟文英也有幸列席,充任记注官,立于百官之后,手捧绢册,准备记述皇帝阐发经义,宣示群臣之圣谕。他对那老翰林本就看不起,听其立论陈腐,毫无新意,暗暗冷笑不已。他这是第一次面圣,见到皇帝的相貌,不免暗自纳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会是他的好朋友李天赐。
天赐发现立于百官之中的孟文英,不觉一阵欣喜,精神大振。正愁没有可以信托的心腹臣子,孟文英在恰当不过了,只是如何提拔他尚须费些周章。好不容易等到老翰林讲完,天赐胡乱发些议论之后,问道:“阶下何人冷笑不止?”
孟文英在皇帝灼灼目光注视之下,却不觉如何惊惧。出班跪倒,说道:“臣翰林院庶吉士孟文英叩见陛下。臣有失朝仪,请陛下制罪。”天赐道:“朕非欲制你之罪,只问你为何冷笑,莫非朕有甚失言之处?”孟文英道:“臣焉敢笑陛下,臣笑的是讲官之言不合时宜。”此言一出,那老翰林气得吹胡子瞪眼,群臣也暗暗埋怨孟文英没事找事。
天赐问道:“何谓不合时宜?”孟文英道:“讲官所论者,至圣先贤之言也。陛下所虑者,社稷之安危治乱也。圣贤古训固可为今日殷鉴,然不涉时政,空洞无物,终是迂腐之谈,非治国安邦之大计。是谓不合时宜。”天赐又道:“何为治国安邦之大计?”孟文英受排挤压制日久,幸得有此良机,再也顾不得是否得罪人,是否会忤逆皇帝,犯颜直谏道:“今朝政失和,内困于权奸,贤者杜门避位,百官离心离德,外困于匪患,疆土分崩离析,百姓陷于刀兵水火。长此以往,则社稷存亡,臣实忧之。治国安邦之大计者,去奸邪,用贤能,收民心,平匪患也。微臣愚见,冒昧直陈,祈陛下圣断。”
天赐暗暗叫好:“好小孟,有胆气,有见地,不枉咱们多年为友。”说道:“外困于匪患者,朕已知之矣。内困于权奸者,朕实不解。满朝文武,何人为奸,卿不妨直言。”孟文英道:“朝中奸佞,非止一人。大者总揽朝纲,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弄权慢下,任人唯亲,壅塞贤路,此朝政衰败之源也。小者趋炎附势,阿谀逢迎,贪恋私利,轻慢王事,穷民自肥,丧行败德,此大奸孳生之本也。此辈不出,则国家永无宁日。”
群臣大惊,人人自危。这孟文英官职虽小,人微言轻,但在皇帝面前咬上一口,只怕永远也洗脱不清。其中以许敬臣最为焦灼不安,暗暗祈祷皇帝千万不要相信孟文英,最好听后大怒,下旨一刀杀却,除去后患。
天赐问道:“卿所言之大奸为何人,小奸又是何人?”孟文英道:“小奸不计其数,臣无法一一例举。大奸却只有两个,一为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许敬臣,一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刘进忠。”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天赐佯怒道:“许卿刘卿皆朕股肱之臣,无凭无据,诬陷良善,你可知罪?”孟文英道:“陛下,臣有真凭实据,绝非诬陷。”天赐道:“有何凭据,从实讲来!”孟文英道:“先言许敬臣。擅权欺君,专制朝政,大小事宜,总揽与己手,爵赏随心,刑戮由口,陛下不得与闻,群臣不得与闻,其罪一也。扶植私人,阴结党羽,与礼部尚书周焕文,刑部尚书杨秉中,大理寺卿张元佑等人朋比为奸,其罪二也。嫉贤妒能,排斥异己,设辞构陷前兵部尚书王敦仁等无辜良臣,其罪三也。此等巨奸大恶,劣迹昭彰,中外侧目,不除不足以平民怨正国法。望陛下依律惩处,则国家幸甚,天下幸甚。”
天赐暗暗埋怨孟文英胃口太大,牵连到这许多大臣,只怕会引犯众怒,难遂所愿。果然,许敬臣等人一齐出班跪倒,同声申辩。许敬臣道:“孟文英所言,纯系子虚乌有。望陛下明察。臣身为内阁首辅,理当为陛下分忧,何言专制朝政。纵然偶有逾权之举,也是出于忠君为国之心,绝无欺君乱政之行。”周焕文道:“臣等确为许大人挚交,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所为者公益,所谋者国事,昭昭此心,可鉴天日,何来奸宄之事?孟文英之言,纯属凭空猜测。如果说同殿为臣者皆须视如陌路,不能相聚议事,岂非荒谬之极。”刑部尚书杨秉中道:“前兵部尚书之案,经由三法司会审,并奏请陛下亲裁,罪证确凿无疑。孟文英居心叵测,恶语中伤,妄图翻案,置陛下于何地!请陛下降旨制其大不敬之罪,以为佞言惑君者戒。”
群臣众口一辞,指称孟文英胡言乱言。天赐也不能偏袒一方,佯做沉吟道:“卿等各执一理,朕一时也难下定论。冯卿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遇此疑难之事,何故不发一言?”冯其昌明哲保身,本不想参与群臣之间的争斗,但皇帝问起,却不能不答。说道:“陛下圣明,孰是孰非,孰忠孰奸,自能分辩。臣等恭聆圣断。”
天赐暗骂他老悖无能。又向寿亲王道:“皇叔有何高见?”寿亲王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妄听一面之辞,仓促决断。臣以为,既然有人指称许大人欺君擅权,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种种不法之事,陛下宜发付群臣公议,各上表章,申述其理由,是非黑白,自有公论。孟文英不避斧钺加身,不计生死荣辱,犯颜直谏,其忠君为国之心,堪为群臣楷模。陛下应加以褒奖,以示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之诚意。”
天赐道:“皇叔所言极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为使贤者免受冤屈,奸宄无所遁形,众卿请各上表章,朕当亲察此事。为示公正,表章不宜再由内阁经手,请皇叔总揽呈入,不可私相传授。朋党之私,朕深恶痛绝,而后若有风闻,一定严惩不贷。孟文英,朕赦你无罪。适才曾言刘进忠为朝中大奸,又有何凭据?”
孟文英道:“刘进忠目无纲纪国法,放横无忌,倒行逆施,伤化虐民,恶行乱国,枉受朝廷厚恩,反生异心,暗与匪通,阴图不轨,种种不法之事,罄竹难书。其罪弥天,令人发指。此等祸国殃民之徒,陛下应降旨拿问,明正典刑,尽诛其党,以谢天下。”
天赐佯作惊奇,说道:“竟有此事?刘进忠犯下这许多大罪,为何群臣不曾向朕言及?”孟文英道:“群臣各怀私心,或与刘进忠相互勾结,或畏惧刘进忠权势,因此无人弹劾此獠。”天赐道:“群臣因私废公,实令朕痛心。卿指称刘进忠为奸,可有真凭实据?”孟文英道:“刘进忠恶迹昭彰,举国皆知,人所共愤,臣在此只举一例。前任兖州知府李明辅公正廉洁,在任十八年,合府百姓交口称誉。只因上表弹劾刘进忠种种奸谋,刘进忠怀恨在心,捏造罪名,假传圣命,指使辖下无行恶徒,残害其满门老幼。致令忠臣蒙不白之冤,朝廷失万民之望。陛下若不严加惩处,何以肃法纪抚民怨。”
孟文英一提此事,天赐怒火填膺,杀机大盛。乘机发作,拍案喝道:“好贼子!胆大妄为,戕害良善,置国法于何地?速传刘进忠到此,朕要亲自问他。”
群臣早已看不惯刘进忠种种骄狂行径,自然无人愿犯皇帝之怒代他分辩。反而是寿亲王认为此事尚须慎重,进言道:“刘大人乃国家重臣,总理京师防御,兼领禁宫宿卫,素为陛下信任。只凭孟文英一面之词,陛下便降旨拿问,似有不妥之处。”说话时不住向天赐递眼色。
天赐知他必有话说,强压怒火,说道:“皇叔之言有理。有罪无罪,不可妄下定论,请皇叔随朕回宫详谈。孟文英冒死直谏,忠心可嘉,理应褒奖。”寿亲王道:“可授以六科给事中之职,令其监督六部,掌理纠弹,随时向陛下进言。”天赐认为这个主意很不错,说道:“就依皇叔之议,众卿以为如何?”
许敬臣等暗暗叫苦。给事中之职虽仅六品,却是皇帝近臣,职权很大。让一个死对头每天在皇帝耳边吹风,大家以后有的麻烦了。只是圣谕已下,焉有收回之理,大家暗自懊恼不已。孟文英却精神振奋,叩首谢恩,心中盘算,如何再上表弹劾,例举有力证据,让许贼刘贼无法脱罪。
冗长的经筵一直拖到午后,终于结束了。群臣恭送皇帝回宫,而后相继散去。天赐偕寿亲王返回英华殿,禀退内侍宫娥,密商大计。
天赐道:“朕闻皇叔与刘进忠素来不睦。适才朕欲下旨问罪,皇叔却为何出言劝阻?”寿亲王道:“刘进忠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今陛下欲除之,臣额手称庆,大快于心,怎会代他脱罪。只因刘贼手握重兵,怀不轨之心已久,下旨拿问,恐激成大变,弄巧成拙。陛下要惩办他,只宜缓图,不可急功近利。”
天赐深有同感,笑道:“朕一向以为皇叔乃歉歉君子,仁厚诚笃,不想也会用心机耍手段。”寿亲王面孔微红,说道:“臣不敢掠他人之美,实乃受教于安国郡王少子韦应麟。”天赐笑道:“堂堂皇叔,竟要受教于一黄口孺子,想那韦应麟一定是一位奇才。朕观朝中群臣皆老愦无能,暮气沉沉,亟欲起用少年新进,以振朝风。皇叔所言之韦应麟,与今日经筵上弹劾许敬臣之孟文英,均为可用之材。朕再无少贤乏人之虑矣!”
寿亲王大喜,说道:“陛下英明。国家承平日久,群臣无所事事,便将无为而治之说奉为金科玉律,庸碌无能之辈充斥朝中,确应严加整饬一番。”天赐道:“欲起用新人,必先除朝中权奸,以广贤路。只是群奸连结为党,彼此翼护,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孟文英弹劾许敬臣,便引出许多大臣代他开脱,朕孤掌难鸣,皇叔也不肯相助,好机会白白放过,可惜,可惜!”
寿亲王道:“常言道:疏不间亲。臣不明陛下真意,故不敢言。”天赐笑道:“原来皇叔畏惧太后,以为许敬臣是朕舅父,朕便会偏袒于他,错了,错了!请教皇叔,叔父与舅父相较,何者为亲?”寿亲王道:“叔父乃同宗,舅父乃外戚。内外相较,自然以叔父为亲。”天赐道:“既然以叔父为亲,皇叔为何不敢相助?朕锄奸之意已决,皇叔何故心存疑虑?”
寿亲王琢磨皇帝的心意,恍然有悟,心中大喜,说道:“陛下决意除奸邪正朝纲,实国家之大幸也。臣枉为宗室,见群奸乱政而无力制之,深感慌愧。今蒙陛下信任,敢不尽心效命,竭诚以报。”
天赐道:“有皇叔相助,事成可期。皇叔回府之后,可与韦应麟计议而行。今日孟文英所言三罪,均无关痛痒,难伤许敬臣毫发,老调重谈,必为群臣所笑。要上表弹劾,务必收集更为有力的证据,方能令群臣无言,奸佞伏罪。”寿亲王道:“量他许敬臣一介文士,何足道哉!陛下除之不过举手之劳。难办的是刘进忠,如何方能释其兵权,又不令他生疑,颇为不易。”
天赐大笑道:“非也,非也!朕的看法与皇叔恰恰相反,不易对付的事许敬臣,而不是刘进忠。刘进忠一无知匹夫而已,杀之易如反掌,稍时就让皇叔看此贼首级。”寿亲王惊道:“不可,不可!鲁莽从事,只怕刘贼不会甘心就范,一旦作乱,陛下危矣!”天赐笑道:“皇叔勿忧,刘贼爪牙早被朕一一剪除。武腾龙骧四卫开赴边地,五城兵马司换由皇叔统辖,府军前卫不会听其调用,锦衣卫群龙无首,无力兴风作浪。此时不见机而作,更待何时?皇叔速去五城兵马司坐镇,静候佳音。传朕的旨意,令韦应麟速速进宫,朕有要事交他去办。”
寿亲王又是惊喜,又是钦佩。没想到皇帝不动声色,早已安排下锄奸大计,大家却被蒙在鼓里。惊喜钦佩之余,寿亲王又有些担心,说道:“陛下还须提防施明轩常荫亭。他们都是刘贼心腹,出身江湖匪类,行事毒辣阴险,其心难测。应先行擒下,以防为刘贼所用。”天赐道:“施常二人已非刘贼心腹,朕留着尚有大用,擒拿刘贼非他们不可。刘贼今日必死无疑,皇叔请在宫外等候消息。宫里一有动静,立刻擒拿刘贼余党,不可使一人漏网。”
寿亲王精神振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要告辞出去准备。天赐却唤住他,说道:“皇叔之女年已及笄,不知可曾议亲?”寿亲王道:“小女素为臣所钟爱,婚姻大事,不能草率。想为她寻一良配,须才学人品俱佳方可。只是良材难求,蹉跎至今,尚未议亲。”天赐笑道:“良材就在眼前,皇叔何言难求?朕观孟文英人品出众,才华过人,堪为令爱良配。皇叔如果有意,朕代为作伐如何?”
寿亲王迟疑道:“那孟文英官阶虽低,却有一身傲骨。前者许敬臣托人提亲,为他所拒。臣恐再次碰壁,贻人笑柄。”天赐笑道:“皇叔过虑了。前者孟文英拒绝亲事,只因不愿与许敬臣同流合污,与皇叔结亲又有何妨。此事有朕为媒,断无不成之理。”
当此关头皇帝居然有闲情逸致为人做媒说亲,寿亲王啼笑皆非。他对孟文英的人品颇为中意,结下这门亲事,正可了结一桩心事,何乐而不为。当下连声答应,跪倒谢恩。天赐心中大快,一方是好朋友,一方是堂妹,品貌相当,天作之合,这月老做得愉快之极。
寿亲王一走,小蔷小薇便从后殿钻了出来,欣喜地问道:“大哥,你真要杀刘进忠?”天赐道:“君无戏言,旨意已下,岂能有假。为了这一天,大哥整整谋划了半年,终于等到了。诛杀刘贼之后,大哥当置酒庆功,你们速去备办酒席。”小薇噘嘴道:“大哥真是乐糊涂了,只要吩咐一声,太监宫女自会去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岂有劳动堂堂公主殿下之理。”
天赐哑然失笑道:“我的确乐糊涂了。此议收回,朕再传圣旨,命你们藏于后殿,观敌掠阵,为朕呐喊助威。不奉将令,不得出战。”
小蔷小薇大为扫兴。小蔷道:“大哥,求求你,让我们出手擒人,好不好?”小薇道:“我们有迷香,那刘进忠便有通天的本领,我们也能将他迷翻,不须大哥动手。”
天赐笑斥道:“朝廷有精兵勇将,有虎贲力士,自然不须朕亲自动手,更不能让两位公主殿下冒险临敌。况且皇帝使用迷香暗算臣下,传扬出去,成何体统。休得胡言,速速退下。”小蔷小薇自知想法过于荒唐,掩口轻笑,乖乖退回后殿去了。天赐向殿外叫道:“余广,速去传段云鹏四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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