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转眼间便滚到了九十年代。小山村虽然地处偏僻,但仍然感到了时代强烈的脉动。早先村中出去打工的人,如今一个个都揣着鼓囔囔的钱包回来了,开始买地盖厂,买设备,招工人,一转身变成了“张王李”厂长。闭塞的山村一下子沸腾了。辛辛苦苦打一季的粮食,除去吃、化肥、农药,到头来能换到手的票子不到一百元,而到厂里上班,一个月就能挣上百元!人们挤破了头开始向工厂招工的会计室挤。跟厂长有亲戚关系的人则提着烟酒敲开了厂长家的门。而那些一转眼有了生杀大权的厂长们则拍着滚圆的肚子,打着嗝,眯着眼,开始把自己的叔伯大爷按以前对自己的态度和现在的对自己的态度比较排队。韩志北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然不会这些钻营奉迎的事。眼看着周围的邻居一个个把笑意从嘴角挂到了眉头,母亲急着。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后来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咬着牙提着心以一千元从临县买了只高大健壮的牲口回来。于是韩志北便半夜起来尿尿时看母亲在牲口圈打着哈欠给那头畜生添了一年的草料。然后他便顺利升上了离家三里地的镇上第一初级中学,并住了校。
初中第一个学期对韩志北来说是灰色的。首先是镇上的同学从来不用布包包带家中的馍馍到学校就着热饭吃,他们并因此而嘲笑他。而且他的学习成绩也不能再保持第一了,一下子落到了第五。原因是班上有四个高年级的复读生。本就不善交际的他在经受了最初的讥讽目光后很快便坦然了。他放弃了学校几个人(通常是一个寝室)合作打饭的传统,自己从家带着只只掉了半边瓷的黄瓷碗,一个人打饭一碗稀饭,不打菜,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冷馍躲到一个角落默默地吃。然而他还是碰到了棘手的麻烦。由于别人都是几个人合打一桶饭,而他只打一个人一碗饭,打饭的胖师傅嫌麻烦便不愿意给他打,几次抱怨后见他还是倔强地排队向自己伸出碗,他便有了气,眼睛一转有了主意:每次给他打饭都故意打得满满的,玉米稀饭都是在卖完后才熄火的,所以通常都是很烫。果然几次后,胖师傅得意地发现韩志北端碗的右手手掌边缘多了几个大大的泡。“看你还敢不敢来找我麻烦!”胖师傅得意地想。果然韩志北隔了一天没来打饭。不想第三天胖师傅正在得意时,韩志北又来了,依然向他伸出那只掉了一半瓷的黄瓷碗。“哎,这小子……”胖师傅虽然嘴里嘟囔,仍尽职尽责地给他打了稀饭,只是这一次刚好打的够量,不会一端起来就溢出来。
班主任是个抽烟抽到手指都黄了的年轻人。不过工作起来却很拼命。韩志北就亲眼看见过两次他倒在讲台上。到初三他分到别的班后,有一次在医院碰到了他。他得了心跳过快,一分钟一百五;而韩志北正好得了心跳过缓,每分钟五十五。总得来说韩志北对他的印象不坏,如果不是那次他当着同学们的面不准韩志北坐他家那把塑料凳的话,韩志北会把对他的印象改为很好的——他已到了开始注意自己形体的青春期,并且在初三后半学期迷上了班上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一个女孩。
韩志北刚入初中时,学校按入学成绩名次分班。一到十名分到一班,十一到二十名分到二班……五十一到六十名分到六班;然后再轮,六十一到七十名分到一班……结果自然令除一班外其他班主任不满。结果到了初一第二学期,校长迫于压力不得不再次分班。这次采取抓阄方法:一至六名纸团放一堆,由六个班主任住;然后七至十二名纸团放一堆,再抓。依次而为,终于分得了个皆大欢喜。而学生们的命运也就随着这些抓向一个个纸团的手而与它们的主人联系在了一齐。
韩志北初中的第二个班主任是位中年的女老师。按大多数人的观点她是个慈母般的班主任,许多从她手下毕业的学生回忆起她撕都怀了崇敬,唏嘘不已。韩志北却总觉得这个班主任偏心——常常把自己和他原来班上的班长摆在一起却总是很不高明地捧对方而抑自己,他每每从她大而有神的眼睛中看到极力压抑的偏心——但也很可能是他的眼光出了问题,不正!不过不管怎么样,向来对外界无所谓的他除了些淡淡的遗憾外倒是对环境没什么大的抱怨。
男生寝室在五楼,一个寝室五张床,十个人。韩志北的床铺在上铺,正好临窗,而窗户的玻璃又正好全掉了。每晚夜风的呼啸比得上不远处电厂的轰隆排气声。韩志北就这样在“高处不胜寒”的空中床板上睡了三年。
初中生的夜话会远没高中那么激烈。同学们大都是没什么见识的农村或镇上小子,也大都还没到想女人的年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班上有对王氏兄弟,整天在寝室吹嘘自己对女人的手段。有一次他们挤眉弄眼地谈论班上一个据说很“骚”的女生,“真不知女人怎么想的,裤子都让我脱了却不让脱她的毛衣……”韩志北听了怦然心动。隔天再见到那个他们谈论的女生时便觉得平日里见惯了的她变得神秘莫测。
韩志北的身体一向很好,在初三后半学期的某天忽然在跑步时闪了腰,接着又诱发了心跳过缓的毛病。于是便请了长假,不再参加每天的晨跑。晨跑要在十五分钟内绕新修的外环路跑三千米。所以每天清早别的同学都去晨跑的时候,韩志北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发呆。这是他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最爱进行的运动。这天他照例望着尚黑漆漆的窗外做例常运动。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惊讶地发现太阳竟早起地出来啦。窗外的景色一下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从日本移栽来的那棵松树把婆娑的影子洒在他的脸上。他意识到同学们该快回来了,便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扭回头,晨光中一个女孩娇好的面部侧面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柔软纤细的少女汗毛在晨风中轻轻颤动,蕴成一团神圣的光环。韩志北震动中惊讶于自然与生命的和谐、美好。
韩志北升上了位于县城的第一高级中学那年十六岁。有一天他从同学那里借到一本小说,郁秀的《花季雨季》,读完的第二天他便收到了文秀丽的来信。信中说她没考上高中,现在淇县的一所卫校就读,学的护理专业。说她那里没熟人,想和他保持联系。这还是韩志北第一次收到信,而且是一个女孩子的信。当天他便写了足有四大张的回信,在查读了三遍后寄了出去。
高中的生活和初中没太大区别,不过是学习更紧张了些,开的会更多些而已。高一是不分文理的,高二时开始文理分班。韩志北怀揣着郁秀的《花季雨季》进了文科班。在第一次寝室夜话会时认识了杨文,跟他是邻村。
辉县县城的北边是一座不到两百米的小山,九山,据说是太行山的支脉。其实黄河北岸的这些山都可以称之为太行山的支脉。有时周末星期天韩志北和杨文便会去爬九山。
九山原本是一座光凸凸的荒山,这几年政府为了响应中央“大力开发旅游资源,发展旅游业”的号召,便从紧巴巴的财政中挤出些钱,买了些松柏树苗,雇了些附近的村民,胡乱地在山坡向阳面种了。虽说成活的不多,但至少山色不那么单调了。
“再爬那个山头吧!”刚爬上一个山头,趁着喘气的空,韩志北指指更远处的山头,说道。
“你的心跳……好吧。”杨文本有些担心好朋友的心脏病,但见他这么高兴致,也只好不再说什么了。两人竞争着向远处的山头攀去。夕阳拉出他们的身影,一长一短,一粗一细。
天色已暗。杨文看看仍舒服躺在一枝松树枝上悠然假寐的韩志北,焦急地道:“快下山吧;天就快黑了!”松树长在悬崖边,伸出的虬枝完全凌空。
“好!”韩志北爽快地应道,身子却不动,偷眼望望面色沉重的杨文,他“扑哧——”笑了,“何必一定要回去呢?现在天已经这么黑了,下山会很危险的。”
“可是今天是星期六,晚上不回家,我妈会担心的。”杨文忧心重重地说道。
“怕什么!就说你车坏了,在学校住了一夜不就得了?在这风萧兮兮的山上看一晚的月光,多浪漫啊。”韩志北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如果就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不会这么大胆,但跟这个乖顺到有些懦弱的朋友在一起时,他更愿表现出自己的勇敢、反叛。
“这样不大好吧?”杨文有些心动,嘴里却依然喏喏道。
韩志北熟悉自己这个朋友的脾气,干脆闭起眼不理他。果然杨文呆立了会,顺从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两人都不出生,只听呼呼的夜风在山谷中横行。韩志北躺着的松树枝在劲风中大幅度地晃动,看得杨文心惊肉跳。
“志北,”他犹豫地叫道,“你下来吧;那危险。”
韩志北不理他。又过了会,忽然说道:“我小时侯有个堂兄……”
“你说过啦。他后来死了嘛。你还想打开他的棺材把他拉出来。”杨文刚说完,便觉察到自己语气中的不满,忙转移话题,“上次我回家,见到一辆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吉普,就那么轻轻地一撞,流了一小滩的血,骑摩托车的就死了——”他止住话,心虚地四处看看,却见树影绰绰。
“我要是从这儿掉下去,死了。你会来扒我的棺材吗?象我扒我堂兄的那样……”沉默了片刻,韩志北又突然道。
“这……”杨文没想到韩志北会有这样离奇的想法,一下子楞住了。
“开玩笑的,别当真。”韩志北马上接口道,语气中却带了明显的落寞。
“不,我会,我会的!”杨文激动起来,大叫道伸手去抓韩志北的手,却把松枝弄的一阵摇晃,吓得韩志北“哇哇”大叫,“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会的。但你不会现在就想让我进棺材吧?”
文秀丽突然出现在韩志北的面前。“我是来县医院实习的,”她说。
“我们那个烂学校不管实习的,让学生自己找。”她说。
“我爸好不容易才托关系让我在这儿实习……”她说。
“我先在烧伤科,整天看到的都是稀烂稀烂的皮肤——恶心死了……”她说。
“我现在在妇产科实习护士,护士长不让我们做,只让我们看……整天看人剖腹产……”她说。
等到韩志北终于从衣桂中挑出件还算顺眼的衣服鼓足勇气想对她说时,她已经瓢到了县医院开始躲着他。
在高考的前一个月,韩志北终于又大病一场。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