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时一马奔了过来,马上坐着一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少年,年约十五六岁,长相清秀,一身书童打扮,背负一个大号包袱。那书童埋怨道:“公子!你的马儿好,又跑得如此快,赶得小经好辛苦!”看到马车上坐着老少三人,正注视自己,那书童头一昂,神情倨傲,圈马到苏吟颂身后。
苏吟颂笑对何伯三人道:“小经虽是书童,却颇得我家二老欢心,有时候连我都不放在眼里的。”书童在身后分辨,“公子冤枉好人,我几时不将公子放在眼里了?人家还没成人,背着这么大的包袱,不辛苦么?”苏吟颂满脸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十七,方才咱们说到哪了?”韩十七道:“演武会。”苏吟颂连连点头,“对对对,演武会。大家恰好同行,这就边走边说。”
何伯驱动马车。苏吟颂策马走在一侧,书童撅着嘴跟在后面。苏吟颂道:“演武会我所知也不详尽。咱们涧溪剑派漠视名利,向来不大关心武林之事。前两个月我爹一位武林好友来我家做客,见我涧溪剑法练得精纯,极力吹捧和怂恿,我爹与我才动了心弦,让我前去凑凑热闹。演武演武,顾名思义,乃表演武艺之意。它每年七月十五在河北真定府举行,是北方武林的一大盛会。此会有个规矩,参赛者须是年青人,通过会上献技,由北方武林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们评选,推荐出前十名,称之为‘演武十杰’。说到了德高望重,我不禁想跟你们提及一人。……”说到这儿,苏吟颂面露崇拜之色。“在我心中,此人的武功是无人能及的。这‘德高望重’四字,他当之无愧。”
韩十七忍不住道:“此人是谁?”苏吟颂傲然道:“他老人家名叫苏九州,人称‘剑荡九州’,便是咱涧溪剑派的掌门人,一手涧溪剑法已使得纯火炉青,生平未曾遇到敌手。”韩十七道:“他老人家也姓苏?”苏吟颂道:“正是。他便是我爹。嘿,你看我,扯得太远了。咱们言归正传。此演武会对于想扬名立万的武林儿郎们来说,自然是一次绝好的机遇。故此它虽然才举办三年,却也名动江湖。非但北方武林,南方的年青武林人士也趋之若鹜。不过此会的演武方式在去年一届中已稍有变动,演武改成了比武。毕竟武艺不是舞艺,武艺是靠实力的。试想同样是剑法,一套精彩漂亮的,不一定打得过笨拙精湛的。武林中都认同此理,自然也就无可非议了。再者,打杀才是练武之人的天性,你让他独自在台上抬拳踢腿、舞枪抡棒,真是扭捏作态,未免索然无味。”
苏吟颂看了宋飞雪一眼,续道:“前两届的十杰中有一两名女侠,到了第三届,却是一个也没有了。这位小小姐,你习得是哪派剑法?”
宋飞雪脸上一红,低头道:“我、我习得不是哪派剑法。我、我什么剑法都学。”苏吟颂惊异道:“是么?我倒看走眼了。小小姐博览丛家,采各家之长,一定剑法神通。在下极想见识见识。”宋飞雪大窘,只想躲将起来,慌忙放下车帘,在车厢里道:“我、我不跟你说了!”
苏吟颂莫名其妙。何伯道:“我家二小姐没有师从何处,她的剑法均是从家丁护院中讨教过来的。”苏吟颂暗怪自己笨拙,说道:“剑法无贵贱之分,家丁护院中学来便又如何?小小姐尚且年幼,已备根基,来日方长。只要小小姐乐意,在下决不藏私,定当倾囊相授。届时不说剑法通神,演武十杰之位该可勉力为之的。”
何伯“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苏公子对十杰之位是志在必得了?”苏吟颂悠然道:“嘿,好歹也要弄个名位耍耍。对了,老伯,车里那位大小姐剑法如何?”虽似随口相询,却摒住呼吸,生怕听漏每句话一般。何伯回首看了车厢一眼,道:“我家大小姐不会武艺。”
苏吟颂深吸口气,道:“女儿家不习武艺也好。”本想说说大家闺秀舞枪抡棒的,成何体统,但想到小小姐练了剑法,也不敢得罪,只好作罢。“十七,你的刀法……”苏吟颂望向韩十七时,却见他正看着前方,无心听自己说话,道:“十七,你在看什么?”
韩十七收回目光,道:“我在找那两马客。苏大哥,你说那两马客奔来奔去,无端端地对咱们射了一镖,此后便不见踪影了,不觉得奇怪么?”苏吟颂道:“那两马贼大概是打劫的,发镖意在试探深浅。如今忽然多了两人,陡增强援,见势不妙,自然逃之夭夭了。”韩十七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错在何处,只好默然点头。苏吟颂又道:“十七不必担心,就算有强人挡道,我也誓保各位周全。十七,你们此去真定,意欲何为?”
韩十七道:“这个……我也不知,只知两位小姐去真定。”转头望着何伯。何伯道:“对苏公子说也无妨。咱们是去避难的。咱们本来住在江陵,当地有个恶霸,唤作‘南霸天’。一日看到我家大小姐美貌,心生歹意。我家老爷与少爷都不在家,没有做主的,小姐只好去真定避避风头了。”苏吟颂怒道:“这朗朗乾坤竟还有这等事情,当真没有王法了。叫我撞见了那‘南霸天’,定让他一剑穿心。”韩十七心道:“这苏大哥人长得俊美,性格豪爽,就是太自负了。”宋飞雪颇为见怪方才苏公子让自己出丑,全然忘了对他的痴迷,心中暗哼,“这苏公子太狂傲了!可见人生得太俊美,一定有问题。”宋映雪在车内一直侧耳聆听,只觉这位苏公子豪放自信,不由得一颗芳心起伏不定。
如此听苏吟颂一路言辞,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入目一片山区。车马傍着山脚而行。韩十七远远望见对面山下有三骑疾奔,当中一人似乎系着大红披风。转过一个山脚,前面苏吟颂突然勒马停住,马车险些撞了上去。韩十七只见前面一片开阔之地,道:“苏大哥,怎么了?”抬头看时,迎面山坡上一字排开立着十余位人马,一个个满脸络腮胡须,眼角下拉,容貌相似,极其丑陋,显然装扮而成。十余位人马静静看着车马。其中一人越众而出,粗声粗气的道:“是宋家小姐到了么?”
韩十七等人俱惊,寻思:“这些人怎知小姐姓宋?”苏吟颂因不好相询,尚不知小姐姓氏,见韩十七等神情,心中了然,左手鞘剑击拍着右手掌心,笑吟吟道:“诸位请了。想请宋小姐做客么?”山坡上众人见此人击剑示意,颇为狂妄,偏又言语恭谦,谈笑自若,一时不知底细,已有几人面面相觑。一人清咳一声,越众而出,那粗声之人退了回去,与众人一齐望向他。那出列之人显然是个头领,朗声道:“这位公子猜对了。咱们弟兄受一位朋友之托,正是要请宋小姐到府上做客。”苏吟颂笑道:“哦,还有这等好事。请问阁下那位朋友跟宋小姐相识么?”那头领笑道:“不但相识,还是同乡。当地人给他取了个名号,叫做‘南霸天’。”
宋映雪惊得在车内低呼一声。苏吟颂也不禁变色,怒道:“那贼子在哪里?我正要找他算帐。”说罢拔剑。那头领笑道:“可惜。我那南兄不知这位公子要找他,否则在此多盘桓数日,岂不妙哉。一来咱兄弟间又可多欢聚几日,二来也可了却这位公子的心愿。不过……”那头领陡地面罩寒霜,“这位公子拔剑相向,似乎是想与我那南兄打上一场,身为朋友,咱们亦可代劳。阿亥。”一人应声下马,手上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单刀,双足地上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朝苏吟颂扑来。
只听得“当当当当”十数声,刀剑相交,那人身在空中,瞬间变换方向连砍几刀,均被苏吟颂一一挡了开去。那人借着挡势,身子后滑,落到地上。这十几刀刀刀沉实,苏吟颂堪堪挡住,虽说马上不大灵活,却已竭尽全力,浑身汗透,只觉遇到了生平最大的劲敌,哪里还敢小觑,趁着那人落地之际,也跳下马来。宋飞雪已钻出车厢,见这十几刀挡得精彩,与书童忍不住拍手叫好。苏吟颂精神一振,长剑一抖,一招“流星赶月”,向那“阿亥”刺去。那“阿亥”暗哼一声,挥刀从容迎架。两人你来我往,片刻功夫,已过了五十来招。
山坡上那粗声之人一时技痒,叫道:“阿甲,我这就去请宋大小姐。”那头领道:“阿丙,注意些。”那粗声之人道:“阿丙明白。”单刀拍马,往坡下马车疾冲过来。宋飞雪惊呼。韩十七急道:“二小姐快快进去。”将刀置前,斜指身后。那“阿丙”瞬间即至,一刀拦腰斩来,借着马势,迅猛无比。韩十七双手推刀,“当”的一声暴响,那“阿丙”单刀斩在上面,顺着刀锋,朝后滑了开去。韩十七双手发麻,刀上锈花震得簌簌而落。因受力过大,韩十七“嘭”的一声撞在身后车厢上,车厢剧震。宋氏姐妹在车内尖叫。四匹大黄骠受惊,提蹄欲跑,何伯极力拉扯,方才止住。
韩十七跳下马车。那“阿丙”业已下马,提刀冲了过来,一招“力劈华山”,当头劈到。韩十七手忙脚乱,单刀横举一挡。“阿丙”刀锋斜开,一招“二郎担山”,挥刀横披。韩十七急忙侧身,划刀挡住。“阿丙”招式快速,一口气攻了数十合。坡上众人留神观斗。只见“阿丙”劈、抹、撩、斩、刺,连变刀招,紧密无比。那少年一味挡架,毫无还手之力,显得手忙脚乱,刀法不见半点招式,却也始终能够接下进击。
坡上已有人心中焦躁。一人驱马来到头领身边。两人相顾一眼,没有作声。又一人说道:“阿甲,这少年刀法精奇,咱也想会会。”众人明白,“刀法精奇”云云,自是冠冕堂皇之辞。头领又与身侧之人对视一眼,点头道:“阿庚去吧。”“阿庚”下马来到车旁,一招“白虹贯日”,刀用剑招,直取韩十七胸口。韩十七脚步游动,抽空回刀,将之推了开去。“阿丙”“阿庚”两人左右攻击,韩十七一一架住。说来也是奇怪,一人已使韩十七手忙脚乱,两人却仍然奈何他不得。刀光之中,韩十七见右首竟尔又多出一刀,正朝车厢砍去,单刀往右一递,截了过来。那人正要韩十七如此,随即加入战团。韩十七百忙之中瞥了那人一眼,见那人虽然满脸也贴了胡子,嘴角却有一颗黑痣,正是先前两马客之一,冲他一笑。那人一怔,寻思:“他为何对我笑?他认识我么?”心中惴然,不禁招式大打扣折。
一时间马车旁两处人马,一刀对一剑、三刀对一刀,打得当当作声,间中夹着呼呼风响。宋映雪吓得在车内花容变色。宋飞雪胆子颇大,兼之好奇心重,时时探首观望,只觉苏公子剑法精彩,身形潇洒,观之赏心悦目;傻小子刀法平平,左支右绌,看了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头领在山坡上看着韩十七这处打斗,时而双眉紧锁,时而低头沉思。忽闻身侧之人轻呼:“阿甲。”头领转过头去,见他朝对面山下努努嘴。头领看了过去,缓缓点头道:“我留意到了。”
对面山下停着三骑,分别坐着三位少女。中间一位少女年约十四、五岁,生得面目清秀,穿着一身淡红色劲装,足着白鹿靴,披着一件暗红披风。两边少女穿着青衣布衫,是两个丫环,年纪稍大。左边丫环身形瘦小,肩挎一张弓;右边丫环长得高大,背负三筒羽箭。三人远远看着马车旁的打斗。小丫环看得时惊时咋,轻叫连连,惹得大丫环不时递过禁声的眼神。中间少女安坐马上,一手拿着马缰,一手执着马鞭,丝毫不受丫环影响,脸上一片宁静,表现出一种超出年纪的睿智。小丫环忍不住道:“小姐,你看那些胡子以多欺少,那少年已无还手之力了,咱们帮帮他吧?”
少女用手摸摸马颈上的鬃毛,道:“秋兰,你说错了。那少年不是无还手之力,而是他从未还过手。”话声清脆悦耳。秋兰奇道:“他为何不还手?那些胡子人多势众,招数狠辣,那少年不是被打压得还不了手么?”少女摇头道:“那少年脚法看似凌乱,其实分寸之间,把握得异常微妙,可能初经战阵,才显支绌罢了。你看他从不正面与三人为敌,脚步一动,便将其中两人抛在另一人身后。十之七八,他在挡架一人攻击。”两个丫环看了片刻,见果如小姐所言,频频点头。少女又道:“那些胡子也是疑点甚多,咱们不好贸然相帮。其一,他们并非真正的强人,否则那车上老人早被枉杀了;其二,他们并非为朋友请车上小姐。要不然他们为何与那两人斗了许多时辰,并不见上车请人?他们看似善良之辈么?再者那几人在车旁厮杀,刀剑无眼,你可曾见到刀剑碰到车上?”少女摇了摇头,算是自答,“倘若真是请车上小姐,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依我看来,似乎他们不敢得罪车上之人。其三,他们并非真想击杀那少年。且不说那三个参斗之人是否尽力。单说他们已经以多胜少,何不再多上几人?那少年还招架得住么?”小丫环奇道:“那么,这些胡子冒死拦着不敢得罪之人,有何用意?”少女笑道:“也不用冒死。细致面容咱们瞧不清楚,你不是说‘那些胡子’么?哪有如此之巧,一下子涌出如此多的满脸胡子,并且个个都是,显然是装扮的。我寻思他们的用意便是不让对方认出。至于他们的真正目的,我看在于那个少年。那少年一出刀,所有的胡子都全神贯注地观望,包括那个对付用剑公子的胡子。……”
“等等,等等”小丫环急道:“我听出来了两个问题,一个结论。”
少女笑道:“呵,咱们秋兰也开窍了!你说罢。”“那当然了。”小丫环神气活现的道,“跟小姐久了,自然也就聪明了。第一个问题是:那使剑的公子剑法漂亮,攻多守少,怎地跟他过招的胡子还能心有旁骛呢?”少女笑道:“哟,咱们秋兰是不是被使剑的公子迷住了?”小丫环又羞又急:“小姐取笑人家。”少女道:“你看走眼了。那使刀的胡子比那使剑的公子高明得多。他的心思倒有一大半放在少年身上,否则早就打完了。”
小丫环道:“这样子呀!”语气很是失望,又道:“那个结论就是:那些胡子是否想见识少年的武功?”少女道:“差不多。你看那坡上领头之人,不曾离开少年一眼,并且皱眉沉思,他们该是在观摩少年的武功。”小丫环道:“第二问题便在这里。既然少年跟他们不敢得罪之人在一起,他们之间也该有渊源,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讨教,却要偷偷摸摸的学呢?”
少女神色回复宁静,目眺马车之处,缓缓道:“这正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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