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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花刀》第八章 静女其姝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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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那个使剑的敌手剑光暴涨,围攻的三个乞丐各退一步,他身形一跃,从圈子里跳了出来,往北岸疾走。腊八奇道:“他要逃么?”三个乞丐挥棒急追,却在轻功上逊了一筹,一个乞丐拼力追赶,不料冰面滑溜,跌了一跤。那个剑手身子前倾,紫袍鼓涨,犹如疾飞的大鹏一般,在河面上一掠而过,转眼间便可登岸。此时先前中刀的那个乞丐站了起来,猛跨几步,一声大吼,右手甩出一根长物,随即瘫倒在地。

中刀乞丐距剑手至少有二十余丈远,长物却转瞬即至。那剑手十分机灵,察到不妙,不再径直登岸,脚下一转,往旁边跑开。哪知那长物起伏两下,头一扭,倏地窜了上去。那剑手惨叫一声,右手捂着脖子猛甩,似被甚么东西咬住不放,须臾,倒地不起。

腊八一把抓住身旁瓜叔的右臂,颤声问:“那……那是甚么?”瓜叔平静地道:“毒蛇!”腊八脖子一缩,打了一个寒噤。

三个追敌的乞丐返回,两个料理中刀乞丐,一个加入战团围攻使刀的敌手。那刀客多了一个对手,不但不见势劣,反倒刀法更显雄浑,立刻有丐吃了一刀。那丐颇为顽强,毫不退缩,继续悍勇杀敌。约摸一炷香功夫,刀客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看来是没有多少气力了。想想也是,便从尸首上推测的昨夜算起,到现今已是激战一天一夜了,功力再深之人,只怕也消受不了。

忽然,燕叔从水里爬到河面上。腊八高兴道:“好喔,打完啦!”又见水叔爬了上来。瓜福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燕叔和水叔身上湿淋淋的,趴在河面上伸手,从水里各拉上一个乞丐。过了一会儿,几人不见时达上来,心儿皆沉了下去。便在此时,那刀客突然低头观望,似乎脚下有异,霎那间双手一张,消失不见。围攻的五个乞丐各踏前一步,俯身盯着圈中的河面,该圈中水花四溅,明明白白地开了一个冰窟窿。

片刻,一个乞丐右手朝下一伸,一人藉手跃上河面,正是时达。瓜福等人大喜,方知适才时达潜到敌人脚下,凿洞袭敌。时达的斗笠蓑衣早已不见,拧了拧衣上的水渍,朝上游这头招了招手。

瓜福二人赶出牛车,沿岸而下。到了地头,只见河面上布满尸首,其中以乞丐居多,一道道血水顺着河面,朝下游流淌,有几道汇聚到一起,流入河中一个两丈余宽、四丈余长的冰洞中,发出“咚咚”轻微声响,将河水染得有些泛红。洞内漂浮着两具尸体,沉不下,也漂不走,不时撞着下方的冰块。

躺倒在河面上的乞丐中,尚有六人未死,不过伤势甚重,被一一抬到南岸边。经过一番介绍,那个先中刀、后甩蛇的乞丐,乃丐帮幽云分舵的郭香主郭丹平。此人四十来岁,身材高大,一脸髯须,却未经修理,显得异常蓬乱。其他活着的乞丐中,有两个七袋弟子,皆年过四旬,一个叫李嵩山,身受重伤,一个叫刘孝公;还有一个六袋弟子,叫何三儿;余下的均为四袋及以下弟子,由于身份颇低,便没有通报姓名。

时达跟着介绍了己方八人,说到牛车上三人时,只说小诃和腊八是他弟妹,病人叫韩义。丐帮中人见此三人年纪不大,谅来没甚么身份,也不多问。小诃和腊八从板车上拿下一个红漆小木箱,下河救伤。瓜福二人将牛车和小龙马又牵又推又抬,弄到拒马河南岸,便在南岸的一处山边挖坑埋尸。

燕叔和水叔均受了点轻伤,敷了止血散,立刻帮助乞丐将伤者抬到南岸的一处宽敞干燥的树荫下。腊八认出一个重伤四袋弟子,正是马启德。时近黄昏,众人生起一堆篝火。郭丹平吩咐三个乞丐去打些野物,以犒劳农门兄弟,他身上伤处颇多,但最恐怖的是背上挨的一刀,自肩至腰,深可见骨。小诃欲为他先行治伤,他不依,请小诃医治其他兄弟再说。

韩十七躺在牛车上,周围人影憧憧,忙得乱糟糟的。他很想看看小诃和腊八救死扶伤,却隔了一堆大篝火,挡了视线,只能听着时达和丐帮的交谈。郭香主斜靠在一株大树下,语气甚为憔悴,说道:“时老弟,你年纪轻轻,便做了贵门的樵长者,实在难得啊!”时达客气道:“哪里哪里,让郭香主见笑了!贵舵这次血战,对方可是辽人?”

郭香主悲戚道:“正是!可怜我舵中兄弟,此役死了一千余人。”此言一出,众丐触到痛处,忍不住相拥恸哭。时达大吃一惊:“一千余人?”要知武林中械斗仇杀,若伤亡上百人,已是惊天惨案。七袋弟子刘孝公抚泪愤恨道:“这还是三天前的结果,如今……如今只怕不止此数了!”一些乞丐想起昔日众多亲密兄弟,如今阴阳两隔,哭得捶胸顿足,伤痛欲绝。腊八见一群大男人哭得伤心,又怜又怕,也跟着哇哇作声,哭了出来。

燕叔和水叔正替小诃打下手,这时一起站了起来。燕叔道:“郭香主,你们不能哭了。许多兄弟重伤在身,会牵动伤势。”郭丹平缓缓闭眼悲叹一声,突然睁目喝道:“兄弟们,别哭了!总之死难兄弟的仇,咱们一定会报回来的!”众丐渐渐止住泣声,纷纷说道:“郭香主,咱们现在就杀回去,报仇雪恨!”“对,现在就去!反正兄弟们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们要俞帮主召集丐帮所有兄弟,灭了天狼帮和迭刺教,否则此仇不算完!”“香主,你说怎么报仇,我听您的!”……

郭丹平听大家越说越愤恨,摆了摆手,大声道:“此仇一定会报。我对天发誓:若不报此仇,教我郭丹平天诛地灭,死后万世不得超生!但此仇怎么报?不能由我郭丹平一人说了算,这是丐帮的一件大事,咱们要赶紧通报俞帮主,请他老人家裁夺!”刘孝公道:“对,兄弟们,郭香主说得对!如咱们现在就杀回去,虽然痛快,但其一,咱们丐帮也是有帮规的,出了此等大事,已不能由幽云分舵自裁,不请示俞老帮主,擅自行动,便犯了帮规;其二,咱们现今身伤体残,冲回去等于送死,自己挂了却杀不死一个敌人,怎么称得上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所以,咱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治好伤势、养足体力,才能够杀敌报仇!”

农门几人暗觉这个刘孝公说话有条有理,颇能让人心服。众丐渐渐冷静下来。郭丹平道:“兄弟们,死难的兄弟还躺在冰冷的河面上,农门有两个兄弟在那边替他们置办安息之所。咱们不能叫人家忙着,自己却闲着,没伤的和轻伤的,下河将兄弟抬上来。记住,那个被金蛇咬过的贼子不能手碰,也不能扔到河水里。”一个乞丐狠狠地道:“香主,那些狗贼的尸首干脆一把火烧了,让他们锉骨扬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郭丹平道:“这个任你们处置,不过要烧也要到对岸下游去烧,这里有姑娘和小孩,闻不得那气味。”那乞丐笑道:“咱们理会得。”说罢同几个乞丐去了。

郭丹平对时达感激道:“时老弟,这次若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恐怕咱这些叫花子就……”时达道:“郭香主见外了!咱们同为宋人,又是武林一脉。农门和丐帮之间,还用得着说客气话?”刘孝公道:“樵长者……”时达忙道:“刘大哥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小时’,这‘樵长者’听在耳中,怪不舒服。”刘孝公呵呵一笑,说道:“时老弟,江湖上有一句话:农门小分心,丐帮大添丁。足见贵门和敝帮之间的亲密关系。此次你们仗义援手,或许不足挂齿,但于丐帮而言,郭香主不死,幽云分舵没遭灭绝,便是一桩天大的恩德!”说着跪地叩拜。

“农门小分心,丐帮大添丁”,此话意指农门在门内事务上,稍有分心,便会致使一批庄稼汉沦为乞丐,成了丐帮的帮众来源。事实上虽有这么一点味道,但庄稼汉沦为乞丐,更大的缘由在于朝廷。江湖上如此说,多是对丐帮不满之人的背后讽语。这褒农贬丐之言,当着丐帮帮众的面,是无人敢提的。如今刘孝公自己说出来,无丝毫滞碍,足见其感恩之诚。时达慌忙托起刘孝公,道:“刘大哥如此说,真是折杀农门了!”

寒冬的夜色来得飞快,转眼天地笼上一层黑暗面纱,便是地上一望无际的白雪,也显得灰青。三个打野物的乞丐归来,抬着一头野猪。他们在河面上捡了一把单刀,就着河水洗杀,架在篝火上烧烤。

突听腊八道:“水叔,把义哥搬到这边来。”水叔来到牛车旁,牵着牛车转了半圈,停在六个重伤乞丐旁。韩十七侧头一看,只见篝火边铺了一地干草,六个乞丐在草上躺作一排,个个浑身血迹,或残肢断臂,或缺耳少目,伤势触目惊心。其中三个包扎已毕,似昏沉睡去,另三个脑子尚清,耐不住痛楚,时时发出虚弱的呻吟,在火光下显得颇为恐怖。小诃蹲在左侧第四个乞丐旁,她双袖挽到臂上,雪白的玉手早已沾满血水,正执一柄小刀剜着乞丐胸前的伤口。那乞丐偶尔抽搐两下,却被燕叔按住双肩,动弹不得。腊八蹲在姐姐身后,膝上搁着打开的木箱,右手拿着一把剪刀,一开一合地摆弄着玩。他小小年纪,见到这种血腥场面,竟毫不在意。水叔走到乞丐另一侧,从篝火抽出一根柴火,另一只手又从地上捧起一个堆满白雪的破瓦罐。韩十七暗觉奇怪,好端端地腊八要自己到这边来,不知是何缘故?腊八年小不懂事,只怕这个主意是他姐小诃的,但她的用意是甚么呢?这时腊八正好看过来,冲他一笑,然后朝乞丐血肉模糊的胸伤呶呶嘴,象似要他仔细瞧着。

小诃将小刀在罐雪里洗擦干净,就着柴火反复烧烤片刻,继续下刀疗伤。不一会儿,她弃刀从木箱里拿出一只红瓷小瓶,在伤口撒了少许粉末,接过水叔递过来的柴火,在伤口处来回烫烤,血水竟奇迹般地凝固起来,待她将柴火递回给水叔,腊八已献上一只蓝瓷大瓶。小诃在雪里搓了搓手,用刀在蓝瓶中挖了一坨黑药,均匀涂在伤口,便用白布包扎,一点也不在意男女授受不亲。她接着医治乞丐的断臂,施针、上药、夹棍,手法十分娴熟。不知不觉间,第四个乞丐已被她料理妥当。众乞丐先前见这个小姑娘主动献医,瞧在时达等人救命的份上,权当她热心助人,任其施为,心里头却没存半点期望,此时目睹了她连医四名重伤兄弟,无不起死回生、手到伤愈,禁不住交口称赞,大夸她“华佗再世”“扁鹊重生”。腊八笑嘻嘻地看着韩十七,小脸一扬,似乎在说:“怎么样?”仿佛这四名乞丐是他救活的一般。韩十七心头一热,暗道:“原来小诃要我过来,是让我见识并相信她的高明医术!”

这边小诃为乞丐一丝不苟地治伤,那边时达等人的闲谈并未停下。这时又响起郭香主的声音,却是询问时达如何走到这人迹罕至的群山之中。当下时达将如何发现丐尸,如何循迹跟踪简述了一遍,说得丐帮诸人大为感动,试想换作别派他人,未必会如此细心觅迹,仿佛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末了时达抱拳道:“郭香主,恕在下多嘴!贵舵倒底与辽人结了甚么仇怨,竟惹来灭顶之灾?”郭香主和刘孝公对视一眼,面色铁青,各自暗叹一声。篝火旁烤猪的一个年轻乞丐道:“还不是因为‘铁侠棒杀耶律帅’!铁师兄杀耶律曷鲁,那是战场之事,理屈的也是他们契丹贼子,好端端地犯咱大宋、杀咱百姓,这叫罪有应得!如今不打仗了,契丹贼子居然施以这般卑鄙残酷的手段!可怜咱宣化坊七十九个兄弟,一夜之间尽被……”他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悲哭出来。宣化坊乃幽州城内坊名,辽人占据幽云十六州,设幽州城为南京,城内二十六坊,大多承唐、五代幽州城之旧,但个别坊名也有更改,宣化坊便是其一。他这么一哭,引得诸丐又念起惨死的兄弟,一时场内皆凄。韩十七耳听得年轻乞丐之言,心情陡转沉重,似乎丐帮一千余人之死,乃他一手酿成。

郭香主垂泪道:“这次辽人清洗辽境幽云分舵的乞丐,也怪郭某一时不慎啊!”诸丐俱是一怔,一齐望向他,均觉香主言语之中,似有隐情。刘孝公道:“香主,在座的都是生死兄弟和救命恩人,那一夜之事,就跟大伙讲讲吧。”郭香主点了点头,说道:“此事还得从头说起。”各人皆想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何事,无不凝神聆听。

郭香主道:“时老弟,二十天前,贵门的五谷野老派耕长者来敝舵找人,敝舵留守弟子说郭某和七袋弟子都不在,去了总舵,是也不是?”时达点头称是,心道他怎么说到这个上面来了,难不成他们没去总舵,而是舵内发生了甚么大事?郭香主道:“贵门的五谷野老来到本地,郭某没能尽地主之谊,实在愧疚啊!”时达拱手道:“郭香主客气了!”郭香主道:“那几天郭某确实不在,但不是去了总舵,而是和嵩山、孝公受邀去了一趟河间府,拜会刘舜卿刘大人。”他说“河间府”“刘舜卿”时,声音压得很低,但在韩十七听来,却尤其地清晰。

众人登时激动起来,便有丐帮弟子道:“刘舜卿大人邀见香主?!”“刘大人生得甚么模样?”“刘大人是否要褒奖铁师兄?”“刘大人此次御敌有功,想必乐得跟朵花似的。”……郭香主摆手制止弟子发问,说道:“不瞒诸位,郭某和李刘两位兄弟去见刘大人的路上,心里头着实乐滋滋的,都说前有帮中弟子杀辽帅,后有刘大人退辽兵,有这两桩天大的喜事,此次见面必定振奋人心、喜气洋洋。哪知见了刘大人,全然不是这样!”郭香主咽了一下喉咙,续道:“郭某今生有幸三次拜见刘大人。第一次是二十年前,我尚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三袋弟子,随尊长通风报信,见到了大人。大人不过长我几岁,便降泸水蛮八百人,战功显赫,声名远播,瞧上去气势夺人;第二次大约是十年前,大人智退西夏雄兵,威震诸蕃,我拜会时,大人虽不若以前意气风发,但刚毅沉稳,并多了一种……一种难言的气势,比如你在他面前,不自觉地感到自己很卑下;第三次就是二十天前,这次见到大人,当真吓我一跳。大人非但殊无喜色,而且一脸的忧容,气色甚差,象似遇到了许许多多不能解决的事情一般。孝公,当时你也在场,感觉如何?”刘孝公道:“对,当时我见到刘大人这般模样,虽与我想象中的全然不符,却没来由心中一痛,大人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宋的百姓安危,才憔悴成这样的啊!但这些家国大事,我等又能帮上甚么忙呢?只有发自内心地更加敬爱刘大人。”

郭香主说道:“大人和咱们寒暄了几句,便说上正题。他虽心事重重、烦忧缠身,但跟咱武林中人相处,仍是一般的豪爽痛快,说话从不藏私。说到辽军退兵时,言道此事固因铁乐行棒杀辽帅,他力御辽军寸步难进之外,还有两个更大的原因:其一是辽国北边的阻卜人蘑菇屎……”刘孝公纠正道:“香主,是磨古斯!”郭香主哈笑一声,点头道:“对,对,是磨古斯,郭某老听成‘蘑菇屎’。其一是磨古斯造反,听说声势十分浩大,辽人不敢怠慢,要立刻调兵遣将前去镇压,否则火烧屁股;其二是高太后病愈了。这太后病愈与辽军退兵有何关联,我等便是想破脑袋也未必能想出来,但刘大人说到此时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又不好相问,只好闷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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