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诃连忙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用雪搓净手上的血迹,见他嘴边、被头上全是鲜血,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清理干净,然后探他脖子上的脉搏。良久,韩十七觉察她的纤手迟迟没有移开,不禁朝她望去,却见她正盯着自己。她今天头上扎了一条蓝巾,柔弱之中微显英气,由于忙得太久,几丝凌乱的头发垂在脸庞,分外撩人心弦。火光下她的目光十分清澈,蕴含着责问之色,尽管她面无表情,没有言语,不知何故,韩十七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你这是心病所致!腊八不是告诉你病者三药么?你何苦自残身心?”他忽然感到很对不起面前这位小医师,望向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歉疚。耳边突听腊八叫道:“哇,又吐了这么多的血!你的血本来快流干了,好不容易才补上了一点。”此时小诃的目光一变,换成了鼓励之色,接着纤手从他的脖子上移到他的脑后,轻轻点了两点,便见时达绕到他头边,出手戳在他的玉枕穴上,登时他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待他醒转时,已是晌午,牛车轱辘辘地辗在雪地上,腊八坐在他右边,小诃坐在他左边,情景跟他第一次醒来时一模一样。丐帮如何跟他们分手,去了何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一想起丐帮,他就没来由的自感罪孽深重,紧接着他又会想起小诃,想起她那责问的目光,心中便感到内疚,便会压下念头,甚么都不想了。
他们一行人晓餐夜宿,眼见着积雪逐渐变薄,再化成潺潺小溪,最后连树枝头上的冰根都消于无形,不久树枝上又冒出颗颗新芽,整个大地气象一新,众人无不感到春天扑面而来。由于韩十七病重,受不得颠簸,小诃又要隔三差五地上山采药,行程十分缓慢,经过两个多月,终于快要穿过河南之境,步入湖北之地。其间小诃不停地对韩十七用药,并在一个月之前,小腊八每天多了一道必修的功课,便是在韩十七的手心上挠痒痒。小龙马已脱掉了棕衣,但全身上下涂了一层泥垢。本来它是不肯的,但主人躺在牛车上,手掌里搁着它的缰绳,并爱怜地瞧着它,它只好屈服了。可怜一代名驹,就这样再一次淹没了它不凡的灵气,过分的是,还被弄得像马中乞丐一般。春季里雨水较多,每逢下雨天气,它又依然会披上棕衣。
这一日,众人在路边的一家小摊吃了午餐,继续赶路。腊八照例挠韩十七的手心,挠完右手挠左手,突觉其手微微一抖,惊喜道:“义哥,你的手有动静了!”众人闻之,俱是又惊又喜。农门虽然行侠仗义、救死扶伤,却不曾如此悉心伺候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当时捕得紫鬣白鼻貂,为了这个不醒的病人,汪公等人头痛了好一阵子,他们已为他医治了四个月,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完全可以出资将之托付给某个郎中,任其自生自灭,但最终出于道义,又兼韩十七身上透出的种种神秘之处,还是决定将韩十七带走。之后韩十七醒转,与腊八一干人朝夕相处,两个多月下来,已生出了感情。在农门这几人心里,早已潜移默化地将他当作了自己人,此时一听韩十七伤势有了进展,无不替他高兴,同时自己这几月所受苦累也算有了成效。众人禁不住停下脚步,围过来探望。韩十七内心十分振奋,适才他的确感到左手心传来挠痒,如今伤势出现转机,看来自己并不会成为废人,他不由得感激地望向小诃,却见她正微笑地瞧着自己,目光里还是那种鼓励神色。他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众人鼓励一番,又继续赶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天际忽然飘来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天色陡然间转暗。时达望了望四周,说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搭店,咱们要赶快些,否则淋了雨就不好了,腊八和病人都吃不消。”大家加快脚步。不多时乌云翻滚,春雷阵阵,腊八吓得抱头趴在韩十七身边,唯恐被雷打着。
时达甚是焦急,却见前面不远处有两颗老樟树,枝密叶茂,正好遮在路边,心中一喜,说道:“快!咱们到那树下去躲躲,雨很快就要来了。”刚将牛车赶到樟树下,哗地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不久,路中低洼处便聚成一道水流,朝下方流去。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雨无丝毫转小的迹象,众人无聊,各自盯着路面上的雨点泡出神。
忽然,时达朝来路那头走去,直到树荫下干地尽头停了下来,探头朝来路方向观望。众人见他如此,均跟着往那个方向看。片刻,只见烟雨飘零中,有一彪人马朝这边赶来。时达回到牛车旁,燕水瓜福四人将牛车尽量往路边挪了挪,然后把本来靠在牛车上的锄头握在手里,有意无意的,或蹲或靠在牛车周边。
腊八抱着达哥哥的腰,脸色变得越来越惊奇,因那群人中,似有一个庞然大物。随着那彪人马越来越近,方才发现那庞然大物是一只巨大的木箱,置在一辆马车上,前面四匹马拉着,后面六个人推着。雨中路面湿软,那马车不时陷在泥桨里,便要十几个人费力地推。
时达信手摸了摸腊八的脑袋,轻声道:“是走镖的!”言下颇为轻松。那彪人马一共有一十九个人,领头的是位老者,大约五十来岁,唇下胡须半青半白,他跨坐健马,身穿绿袍、系着黑色披风,单手握着青龙戟,显得精神矍铄。他身后一骑是一位大胖子,身穿黄衣,背后斜插一柄环首刀,当胸处有一个白圈,内绣一个黑色楷书“戴”字。大胖子双手撑着一根大竹竿,上面挂着一面红色金边旗帜,却被大雨淋得绞在竹竿上。一老一胖两人端坐在马上,任凭风吹雨打,气势犹存。他们身后就显得一团糟糕了,十七人有十一个下了马,牵马的牵马、赶马的赶马、扶箱的扶箱、推车的推车,另六个没下马的,也是跟在马车后面,眼望着摇摇晃晃的箱顶,担心不已。
大胖子老远见到了时达等人,惊喜道:“大掌柜,您瞧,前面有躲雨的地方!”老者正忧心仲仲,闻言冷然道:“老夫早已瞧见,你忘记镖规第六戒了?”镖规第六戒乃“戒近可疑之人”,大胖子一愣,道:“大掌柜,我瞧那些人好像都是农夫,还拿着锄地的家伙,没甚可疑之处吧?”老者道:“你瞧这荒郊野地的,可有人烟?农夫怎会带着家伙跑到这种地儿来?倘若一两个倒也罢了,咱们这趟是重货,一两个带不走;要带走,正好需要他们这么多人手。”大胖子道:“好像还有姑娘和小孩。”老者暗叹一声,道:“大胖,你随老夫走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地还不长进?江湖的奸诈,难不成你一点都不明白,啊?莫说姑娘和小孩,为了装象,他们连八九十岁的老头子老婆子都弄得到。”大胖子耷拉着脑袋,被教训得再不敢作声。
身后马蹄声响,一骑赶了上来,高声道:“戴大掌柜,前边有个躲雨的地方,咱们歇一脚如何?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连个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他一边说,一边抹脸上的雨水。老者侧过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鲁爷,那几个农夫有些可疑,防范之心不可无哪!”上来的此人三十岁许,面相富贵,一身缎面蓝袍,腰悬佩刀,闻言仔细望了望远处的时达等人,此刻如有人站在他的前面,便会讶于他的目光精湛,浑不似富商和气的模样,他又朝四野望了望,眼神已暗淡下来,笑道:“戴大掌柜言之有理,此处有几个农夫着实可疑!不过中原‘昌隆镖局’的威名也不是吹的,咱们人多势众,谅他们几个乡巴佬也闹腾不出甚么名堂!”老者嘴角微微一笑,他“昌隆镖局”在皖南算是小有名气,号称“中原昌隆镖局”却是万万不敢的,不过听这位鲁爷说得心中受用,笑道:“鲁爷,昌隆镖局哪里又有甚么威名了?你莫往老夫脸上贴金。咱们后边有三起人马鬼鬼祟祟,如果前面这些农夫也是强人,情势便愈加复杂了!”
老者正是“昌隆镖局”的大掌柜,姓戴名存义,因成名兵器是一枝青龙戟,江湖人称“戟指皖南”,但凡江湖名号中,带有地名地域的,一般较为霸气,何况“戟指”还有愤怒勇武、盛气凌人之意。他保的这趟镖,佣金虽然不菲,但出行未久,那个偌大的木箱便引人侧目,他戴大掌柜虽称“戟指皖南”,但江湖中人个个桀骜不羁、见钱眼开,莫说“戟指皖南”,哪怕你叫做“皖南土皇帝”,在重利之前,也不会卖你的帐,好在安徽属于自己的地盘,说情、送礼,就差些儿没下跪,总算有惊无险地熬了过来。孰知出了皖境,他戴大掌柜再无面子可言,强贼蜂起,前后料理了两起人马,镖局也折了一个镖师、五个趟子手,还有一个镖师伤重,已由一个趟子手陪着打道回府。本来这走镖之人在刀口上讨生计,死死伤伤在所难免,货主也慷慨,厚恤死伤,但戴大掌柜走镖三十年来,从无一次碰到过如此多的强贼,也从无一次损伤如此多的人手。后来他马上改走水路,不料水路更可怕,立刻引来淮河鲨鱼帮,若不是自己见机得快,只怕这个巨木箱已沉入大河了。再上陆路,有一件事烦不胜烦,便是木箱沉重,留下两道十分醒目的车痕,欲摆脱追兵都难,鲨鱼帮便这么轻轻松松地一路跟了过来。后来又跟上两起贼人,因未交过手,尚不知为何方神圣。敢情是群狼环伺,各有顾忌,三路人马才没有骤然下手。局势如此凶险,你叫戴大掌柜如何不忧心仲仲?可笑的是,他至今尚不知木箱里装的为何物,更不知两位货主的底细,只知一个姓鲁,另一个姓史,他俩自称结义兄弟,一起在外行商,可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们出手大方阔绰,哪里能有半点奸商的味道?便是打死他戴大掌柜,也不相信这一点。唉!悔不该贪多一点钱财,接下了这单莫名其妙的镖哇,戴大掌柜愁眉苦脸地想。
只听鲁爷道:“戴大掌柜,这路面湿滑难走,坑坑洼洼太多,一不小心摔坏货物就不好了。”戴大掌柜正想得发愁,却见这位鲁爷非但一点不体谅自己的苦心,反倒有见怪之意,心头不禁愠恼,但又不便发作,略皱一下眉头,索性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拱手道:“既然货主执意如此,老夫也就不便多说了。”他此时不再叫“鲁爷”,改称“货主”,自是说你是货主,我不得不听你的,出了娄子你别怪我。那位鲁爷暗骂一声“老狐狸”,口中笑道:“这敢情好!”
过了许久,那彪人马终于来到树边。韩十七侧过脑袋,瞧着他们闹哄哄地拥进老樟树下,随即便被眼前的巨箱吸引住了。这只木箱竟高达一丈五、长达两丈、宽约五尺,难怪稍有颠簸,便摇摇晃晃,左右须各有一人相扶。箱下的马车也与众不同,车身很长,两边各有四个车轮,车木崭新,该是近做不久,车前插着一排三角黄边小红旗,因湿雨下垂,仅有一面微微展开,其上写有一个“戴”字。马车辗过,路面留下两道极深的车印,想来箱中之物十分沉重。十九个人皆湿漉漉的,衣服粘贴在身上。
此十九人中,除了戴大掌柜和鲁史两位货主,有四人是镖师,手段虽不赖,但尚未有名号,他们统一着装黑袍,系着黑披风;还有十二人是趟子手,一色的黄衣,胸口白圈中,绣着“戴”字。这些人物身份韩十七自然不知,当他见到鲁史二人时,觉得有些面善,随即心惊,赶紧将头撇到另一侧,正好撞见小诃朝他看来,眼现疑惑之色。他顿时感到一阵慌张,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了缩头。那位姓史的年近三十、身穿缎面青袍、嘴角有一颗黑痣。这颗黑痣,于韩十七记忆犹深,此两人正是去年山坡上请宋小姐作客的大胡子之二。
马车推入树下时,巨箱顶端磕到樟树干枝上,震得枝叶上的雨水簌簌而落。“哎呀!”腊八埋怨了一声,以手遮挡雨水。一个高瘦镖师走了过来,笑咪咪地道:“小朋友,对不住啦!大叔这里有十文钱,给你买糕吃。”说着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塞到腊八手中。腊八一怔,瞧了瞧达哥哥,却见他不动声色,便鄙夷地道:“谁稀罕你的臭钱,我不要!”甩手将铜钱撒到地上。高瘦镖师脸色一变,讪讪而回。他转身之际,迅速与大掌柜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枚铜钱慢悠悠地滚到戴大掌柜脚边,他抬脚踏住,眉头微皱,寻常人家的小孩如若得了十文钱,至少要欢喜上好几个月,这个小娃子对黄物嗤之以鼻,一定有古怪。
三月的春意带着些许寒峭,有几个趟子手功力较低,淋雨后受不住冷,缩缩抖抖地打着喷嚏,戴大掌柜便分派两个趟子手去路边的林子里寻些柴木。他们一众有十九个人、二十三匹马,外加一辆大马车,本来尚算宽敞的两株樟树荫地,便显得拥挤不堪了,农门几人一让再让,还有十来匹马和巨箱的一大半在树外淋雨。两位货主直到停稳了马车,这才放心走到树下。两人也不往人堆里挤,站在树荫边,一边拧着袍子的水渍,一边抬头望着天上灰蒙蒙的大雨,片刻便将眼光转到时达等人的身上。
那个嘴角有黑痣的汉子目光落在牛车尽头,突然眼睛一亮。时达瞧在眼里,漫不经心地循着他的目光朝那边睨视,一看之下,不禁暗呼糟糕,原来为了让多些空地给这批人马,小龙马被牵在牛车边上,恰有一串雨水顺着树枝滴在马背,其上淤泥冲开了一块,现出麟状般的灰晕。这麟记醒目,即便不识马之人,也能看出此马绝非凡品。燕水瓜福四人皆察觉了此事,燕叔走上前去,用棕衣将小龙马披盖严实。此举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被一人亲眼瞧见,总比被十九人亲眼瞧见要好。
黑痣汉子早将目光收了回去,和同伴低声说笑。不久镖局众人生了一堆火,由于有些柴木湿润,树下浓烟滚滚,过了半晌方才柴火旺盛。众人围在火边烘烤湿衣,杂嘈嘈地说着话,并不理会时达等人。又过了半个时辰,大雨丝毫不歇,他们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咒骂着天气,便有人掏出酒壶,捉双成对地猜拳喝酒。
时达等人被他们吵得难受,无奈春雨阻途,只得忍了。此时,先前那个高瘦的镖师和另一个满脸黑斑的镖师走了过来。高瘦镖师拱手笑道:“各位朋友,在下姓孙,这位姓朱,咱们人多吵闹,又挤占了各位歇息的地儿,特来跟各位赔个不是!”时达抱拳回礼,点头道:“朋友客气了!”
满脸黑斑的朱姓镖师诧异道:“啊,听小哥的口音,莫不是江浙人?”时达一怔,不便抵赖,点头称是。朱镖师打了一个哈哈,笑道:“这可巧了!咱镖行的黄镖师,也是江浙人。”转头叫道:“老黄,别喝啦别喝啦,快快过来,遇到你的老乡了!”一个粗壮的汉子丢下酒壶,走了过来,他与孙朱二人一般,一身黑袍黑披风,打量一番时达几人,笑道:“几位朋友都是江浙的么?”地道的浙江越州(今绍兴)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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