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话和睦州话稍有不同,但两地相隔不远,人物往来甚密,时达等人多有接触,算得上乡音,此时异地乍闻,多少生出亲切之意。孙、朱、黄三位镖师此行受了戴大掌柜“笑迎各方,广交朋友”八字宗旨,契机展开话头。农门几人本无恶意,只不过嘴笨言少,在三位镖师极力说笑下,也聊了近半个时辰。原来黄镖师和两位趟子手练的是“醉生刀”,难怪只有他三人放肆豪饮,大掌柜不指责,其他同行也不嘴馋。后来,三位镖师听说时达等人因与邻村争水起了冲突,打了一架,时达脸上受了一刀,削了半截耳朵,躺在牛车上那人手足俱残,性命垂危,欲去沅州求“袁神医”救治,逐渐轻松下来,交谈已不似先前般热心。黄镖师道:“老乡,袁神医是何等人物,一般人肯定不治的!”燕叔道:“咱们乡下人,在黄大爷这等尊贵人眼中,性命自然不值钱,但在自家人心里,却是恨不得以己命与他相换。听说有这么个盼头,无论如何也要去试一试。”
此时大雨渐止,三镖师随意搪塞几句,言称要准备出行,拱手而回。时达等人行装简便,说走便走。行了老远,回头望时,只见镖局巨箱车陷在路泥里,八、九个趟子手正在力推,泥水四溅,显得狼狈之极。
第二日艳阳高照,路面变干。午时过后昌隆镖局赶了上来,他们皆乘健马,只要有人留心巨箱不过于倾斜,便无不妥,是以在晴天里脚程颇快。时达等人将牛车让在路旁,黄镖师经过时,仅侧首点头示意,连招呼都懒得打,殊无半点同乡之谊。腊八十分不服气,低声骂道:“讨厌鬼!”过了一个时辰,身后马蹄声响,有二十几个青布包头、黑衣黑裤、身携兵刃的汉子,各乘骏马疾奔而前。不多时,又有两起人马,俱有十来人,先后风风火火地赶了上去。
腊八道:“达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去找镖局的麻烦?”他虽年幼,但在江湖上耳濡目染,见识已然不凡。时达道:“会的,不过那两位货主非一般之人,他们也许讨不了好去。”腊八啧啧称奇:“那两位货主也是高手?”说话间,背后蹄声又响,骑者中一男阴冷、一女妖艳,俱满脸戾气,提缰纵马疾奔而过。燕叔轻声道:“这两位是夫妻大盗,江湖人称‘汝南鸳鸯’,又称‘汝难鸳鸯’,意思是说:你遇到这对鸳鸯,就有难了,他们不但劫人财,还要人命。”时达年轻,虽贵为农门樵长者,阅历尚不如燕水瓜福四人丰富,燕叔碰上他不曾见过的江湖人物,便会扼要的介绍一番。
申牌时分,一行人到了罗山县双桥镇。腊八见市口有家油炸馓子的小摊,不禁舔舌咽唾,直愣愣地瞧着,模样十分好笑。时达暗笑一声,朝摊子走了过去。片刻,他空手急步而回。腊八懊恼地叫:“达哥哥?”时达却不理他,对燕叔低声道:“各位叔,我见到了本门标记!”众人一怔,燕叔道:“哪里?”循着时达的目光,只见油炸小摊后面的墙角上,一横一竖简单地画了一把锄头,锄柄上绕了三根线条。若非留神,很难发现这墙上的字字划划中,尚夹杂着农门标记。福叔失色道:“是织长者!”锄头表示农门,线条表示织线,正是农门织长者的标记。这织长者为人孤僻,好独来独往,少与人聚,福叔入门二十余载,只与她缘悭三面,此时竟见到她召唤同门的标记,饶是他一向沉着冷静,也要失色惊呼了。福叔自知失态,脸颊微红,说道:“不知这标记画了多久?”燕叔道:“昨个儿下了大雨,瞧那划痕崭新,应是雨后留下来的。”
时达沉声道:“各位叔,咱们今日便在这镇上落脚。”众人一致赞同。天色尚早,燕水二人去镇上转悠,四处留下呼应的标记,其他几人入住客栈。腊八硬拖着小诃去摊边买油炸馓子,回到客房时手中捧了一包,嘴里大嚼特嚼,乐滋滋地道:“达哥哥,我知道萧娘甚么时候留的标记了。”织长者姓萧,大家不知其闺名,因她擅织,便叫她萧织女。萧织女性情虽然孤僻,却对农门的小诃两姐弟最好,每过一年光景,必会前去看望姐弟俩一次。时达以为她俩姐弟方才单独在外,萧织女已现身相见,喜道:“腊八,你已见着你萧娘了?”腊八道:“才不是呢!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干和湿的墙面划上的印线不同,刚刚我买嘴吃的时候,仔细地瞧了瞧,萧娘应在两个时辰内画的,因为直到两个时辰前,墙面才晒干。”时达瞧了瞧一旁的小诃,哦了一声,道:“啧啧,腊八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腊八听他语气怪怪的,红着小脸道:“不是小诃想的,她只是帮我参谋参谋!达哥哥不信我,不给你吃了。”将敞手递给时达的馓子包了起来,气呼呼地抱到床边坐下。小诃笑吟吟地跟了过去。原来姐弟俩买馓子时,因那个标记乃萧娘所画,腊八执意蹲在边上端详半晌,才让小诃有机会“参谋”了出来。
入夜时,时达等人又分批出去联络萧织女,均无着落,直到第二日凌晨,众人一商议,估摸此标记乃织长者路过时所留,如此一来,她必是急赶着去做某事,却人手不足。想到人手不足,便想此事只怕危险性颇高,大家挂念织长者的安危,一时间却没有头绪,便安排燕叔乘着小龙马四处扩大地盘探查,余下之人留在客栈静待消息。
众人吃罢早餐,燕叔便回来了。他面露喜色道:“找到了,恰好与咱们顺路。我一路上发现了两个标记,才放心而回。”众人俱喜,赶紧上路。一路上紧走快奔,遇上无人烟处,便展开脚力。众人越追越奇,因织长者的踪迹,似是循着两道极深的车痕而行。而这两道车痕,幼如八、九岁的腊八都知道,那是昌隆镖局的巨箱车留下来的。
追到李家寨,时近黄昏,众人直觉这个小小的村镇异于平常,仅有的一条街市上,闲人显得太多了。他们大多三五成群的,或蹲在街边闲扯,或围着小摊吃食,人人腰囊鼓胀,形似兵刃。见到几个庄稼汉子和一辆牛车来到街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时达走到燕叔身边,轻声道:“有个老头子鬼鬼祟祟地跟着咱们。”燕叔点了点头。牛车缓缓过了街市,路口不再铺有青石,时达眉头一皱,原来土路上不见镖车车痕,看来昌隆镖局尚在此镇中,难怪街上守着如此多的绿林豪客。
一个老太婆扶着拐杖立在路口东张西望,瞧见了时达等人,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出笑容,颤巍巍地走了过来,问道:“几位要织布么?十两银子一匹。”时达一怔,随即大喜,说道:“要的,要的!”老太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喜道:“请随老身来。”走到街东后面一条小巷,指着一道斑驳的朱漆大门道:“这是我老婆子的屋,各位莫嫌寒酸。”时达客气几句,相继入内。老太婆的厅房较为宽敞,房后还有一个小院落,想当年必是殷实人家的住屋,只因年久失修,才显得陈旧。
时达尚未就座,恭谨道:“敢问老人家,那个织布的人现下在何处?”这老太婆脚步虚浮,看上去无半点武功,应不是织长者所扮,就算织长者武功超凡入圣,已达返璞归真之境,但门中相传织长者穿着虽然朴素,然其布料极为讲究,老太婆身上衣布粗糙,与自己所穿无异,从这一点,更能确定她不是织长者。可怜时达与织长者同为农门四大长者之一,却并不比福叔好到哪去,他甚至连织长者的面都不曾见过。织长者在他心中,实是本门中最富神秘色彩的人物。
老太婆正要答言,一个老头子走了进来,便介绍道:“这是我家老头子。”时达和燕叔相视一笑,上前见礼。老太婆虔诚地道:“小伙子别乱说话。那人不是织布的人,是观音娘娘!”又道:“老身也不知娘娘现下在哪里?她只是交待我和老头子,一人守住街口一头,只要见到扛锄头的农夫,就对他说:‘你要织布么?十两银子一匹。’如果农夫愿意,就带着他到这屋里住下。十两银子的一匹布,你们居然也愿意,必是结了仙缘了。”老头子正在替大家倒茶水,说道:“是啊,老夫今儿守了半日,农夫见到几个,但一问他话,不骂你疯,就被十两银子吓倒。见到你们几人,正寻思怎么问来着,却被我家老婆子结了缘。呼,这桩差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农门几人面面相觑。时达道:“两位老人家怎么结识那……那‘观音娘娘’的?”两老不禁红光满面。老太婆道:“今儿晌午,老身的屋里突然出现一个女子,她戴着垂纱的斗笠,看不见头,吓得老身几乎要昏倒。她拿出两锭银子,说要借住我屋一两天。你说这么多的银子啊,我家从前家境还不错,后来年景不好,儿女一个接一个病死,剩下我和老头子孤苦伶仃,已经许多年没见到这么多银两了……”老头子已倒罢茶水,坐了下来,埋怨道:“你这老道婆,叨唠这些劳么子作甚么?”老太婆回道:“一把年纪了,有甚么说不得的?!这么多的银两,我老婆子是有很多年没见过了!”两人因见这几人是面善的乡下人,有姑娘又有小孩,并不怎么害怕,便无所顾忌。时达笑道:“两位老人家别生气,大娘说得详细,正合我等心意。”老太婆气呼呼地道:“他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就是想憋死我这老婆子。”顿了一下,续道:“我老婆子见到银两,心里踏实了许多,发现那女子穿着虽然普普通通,但衣服看上去,却比绫罗绸缎还要高贵,暗地里想,莫非观音娘娘见我们可怜,下凡救助我们来了?便拖着老头子下跪拜谢。娘娘忽然施展仙术,衣袖这么一摆,我们就再也跪不下去,心里头更加信她是观音娘娘了。娘娘不多说话,交待完我们这件差事,一晃眼,就不见了。”
时达哦了一声,却听“扑哧”声响,腊八在身后咯咯笑了起来,回头瞪了一眼,笑道:“大娘,那娘娘可有甚么话要二老捎给咱这些人?”老太婆想了一想,安慰道:“你们别着急,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娘娘要你们在这儿住下,必有前来与你们相见的一天。”时达听她如此说,便知织长者没留过话,当下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众人回房休息。席间老太婆叮嘱大伙儿别上街闲走,因今日与往常不同,镇上来了许多坏人,怕是要惹事生非。待天色全黑,时达和燕水二叔暗叫一声惭愧,翻墙而出。他们认定织长者跟着昌隆镖局,其事必与镖局人或货有关,只要盯着镖局,不怕见不到她。李家寨镇小,街上惟有一家客栈,且铺陈简陋,昌隆镖局正歇脚于此。三人来到时,便察觉客栈四周伏着十几个暗探,虎视眈眈地盯住院中的巨箱车。车旁守着两个镖师,以及四个趟子手,各执兵刃,一点也不敢懈怠。三人轻身绕过暗探,跃上房顶,却见房顶上也有四人。当下燕水二人伏在檐角望风,时达只身前往探听消息。
客栈中有一间客房灯火通明,隐约传来说话声。时达猜想是戴大掌柜的房间,便摸了过去。及至近前,当真大吃一惊,原来此房窗前、门边、屋上,乃至墙下,均有人窥探,直是无孔不有眼。时达无奈,索性不掩藏,大大方方地走到窗前,在窗纸上湿穿一个小洞,凑近细观。窗前另外那人恼怒看了他一眼,此时却也不能拳脚相向。
只见戴大掌柜脸色惨白,在房内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孙朱二镖师坐在茶几边,也是愁眉不展。孙镖师道:“大掌柜,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解决之道的。您老也别过于担心,熬坏了身子,那才叫一败涂地呢。”戴大掌柜停了下来,唉声叹气地道:“怎能不急?老夫现下浑身不安,感到有几十道目光正在盯着咱们。”他们三人此时心焦气躁,于外头众探丝毫不觉,绝然想不到无意之言,竟一语中的。
朱镖师提议道:“信阳的陆东双大侠离此不远,可否请他前来主持公道?”戴大掌柜摇了摇头,苦着脸道:“信阳虽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要两天,只怕咱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孙镖师点头道:“大掌柜言之有理。再说咱们昌隆镖局与陆大侠止于神交,他未必愿意为了咱们,得罪这许多绿林黑道。”三人又提了几位豫南的大侠,不是嫌交情不够,便是怕其实力不济,这也难怪,昌隆镖局的生意在安徽,苏浙两地行走的也不远,河南更是从未经营过,其境内大大小小的人物,只闻其人不见其面,哪能找到好靠山?朱镖师绝望道:“实在没辙,咱们明早继续出行,窝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大不了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老子还没听过走镖有怕死的!”戴大掌柜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人要脸,树要皮。咱们走了几十年的镖,不能在这趟上丢了脸。”
孙镖师忽然道:“那两位爷真是奇怪,今日咱们在这里歇息了半天,他们既无意见,也不闻不问,好像这货物不是他们的一般。”戴大掌柜道:“对了,鲁爷和史爷下午就不见人,跑到哪去了?”孙镖师道:“听大胖子说,他们好像一直在房里休息,没出来过。”朱镖师道:“大掌柜,我老觉得,这两位爷神神秘秘的,非等闲之辈。”戴大掌柜一怔,沉思道:“大朱,你倒是惊醒了老夫。这两位爷身份本来就含糊,初入豫境时,咱们与两起强贼火拼,他们面不改色;如今危机四伏,他们无动于衷。细细想来,确是大有名堂。”孙镖师惊喜道:“这么说来,咱们算是有惊无险了!”戴大掌柜皱眉道:“这个只是猜测,实情是否如此,还不定呢……”
时达正听着镖局三人谋划,突觉背后风声异动,身形急闪,便觉一根丝一般的物什从眼前划过,同窗窥视的那人软绵绵地倾倒。他吃了一惊,此人倘若倒地,势必惊动房内三人,当下右脚一伸,勾住那人之头,慢慢放到地上。此时,背后风声又起,他双足发力,倏地朝前一蹿,已跨入院中。偷袭之人如影随形,紧跟而上。时达几乎没有机会转身御敌,不由心头大震,一脚踏在假山上,跃上屋顶,待要转头睨敌,“嗖”的一声微响,背后袭物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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