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达骇然,跨步侧身,一招“砍柴遇虎”,闪电般往前奔走,此乃他“砍柴刀法”中的一招逃生绝学。屋顶上四个窥探的绿林汉子只觉眼前一花,两团黑影往客栈后面消失。村镇不大,眨眼间越过重重屋宇,前面是一片田野。一条小路绕着村镇,时达相准路旁一棵笔直的高树,扑了过去,左手抓住树干,飞身荡绕了一周,恰好一根细线袭来。时达右手早已挚出柴刀,直迎上去。细线缠了柴刀几周,一道劲力直冲过来。时达不敢怠慢,运劲相抗,抬眼望去,只见村镇末排房顶上,立着一个头戴垂纱斗笠之人,夜风下衣袂飘飘,宛若凌波仙姑。
那人衣袖一抖,细线挣断,幽幽地道:“农门樵长者,年纪轻轻,果然好本事。”时达跃落树下,毕恭毕敬垂手道:“原来是萧前辈,晚辈技艺疏浅,考究不过关,真是惭愧!”那人正是农门织长者萧织女。萧织女道:“你能挡住妾身一根织线,已经很不错了。渔神你都敢称‘兄’,以后便叫妾身一声‘姐’吧。”时达道:“是!萧姐。”萧织女道:“咱们回去。”
时达但觉本门这位最神秘的织长者的言语中,有着说不完的幽怨,仿佛心中藏着无穷的伤心事,又寻思:“她驭用一根线已这么可怕,难道还有多根线吗?”想到本门其他三位长者武功超凡,自己尚相差一截,内心便忐忑不安,暗暗决定要在修为上更下苦功。
回到老太婆的屋子,却见燕水二叔已在,原来萧织女考究时达武功之前,先联络了他们。萧织女道:“妾身放出消息,本意让就近的农门弟子帮忙,不想引来了樵长者与四大神锄,内心很是不安。”时达道:“能替萧姐做点事,晚辈感到十分荣幸。”他既称姐,又自称晚辈,未免不伦不类,好在大家皆不在意。燕水瓜福亦纷纷称幸。萧织女道:“各位护送小诃和腊八,责任重大。妾身那点琐事,不过是运运东西,不敢劳烦大驾,还请诸位为妾身找十个普通的门中弟子。”时达一怔,不禁问道:“运东西?运甚么东西?”
萧织女淡淡地道:“箱子。”众人面面相觑,好像想到了甚么。腊八抓住她的手问:“萧娘,是镖局那个大大的箱子么?”要十个人运的箱子,这两天他恰好见到了这么一个。萧织女抚着他的小脸,语气始有悦意:“腊八,你也见过那个箱子?”腊八点头道:“前天就碰到了,那些人好讨厌的!”萧织女嗯了一声,对时达等人道:“妾身昨日经过双桥镇,才见到那个箱子。箱顶上早被人开了一个洞,我无意中发现里面藏的,竟是妾身的故物。”
众人俱吃一惊。腊八讶然道:“萧娘,是您的故物?!是甚么东西呢?”这句话也只有他好意思问。萧织女不以为忤,嘴里迸出一个字:“墙!”
“墙?”众人瞠目结舌,心中的惊异不亚于小腊八不再贪嘴了。时达怕自己误解,斟字酌句地道:“是‘墙壁’之‘墙’么?”萧织女的臻首遮在垂纱里,被灯光衬得朦朦胧胧,她点了点头,带得垂纱一荡一荡的。时达心中一动,突然觉得眼前这位既崇敬又神秘的织长者,实是一个身世凄迷、楚楚可怜的女子,至于方才被她用袖中一根织线追骇得浑身热汗,早已抛诸脑后。
萧织女轻叹一声,吟道:“邻笛寒吹日落初,旧居今已别人居。”语气幽怨得众人俱为之心情郁结,那句“旧居今已别人居”,更是若有他意。萧织女良久才道:“此墙以整石雕琢,值不了几两银子,于别人平常得紧,却是妾身旧居的照壁。”见众人神色疑惑,并不想多作解释,说道:“诸位早些歇息罢,此事乃妾身私事,我自可料理。樵长者明日帮我找来十个搬运的弟子,便不胜感激!”说罢飘然出房。
时达与腊八共睡一铺,同房的尚有韩十七,这一幼一病过不多时,便酣然入梦。时达心绪不宁,想着织长者孤凄的身影和幽怨的语气,在床上碾转反侧。熬了半个时辰,他一咬牙,翻身下床,出了院落,又朝小镇客栈摸去。
戴大掌柜的房间灯火依旧,暗探却少了几个。这时,小镇西边传来“布谷、布谷”布谷鸟的叫声,两个暗探悄悄撤离客栈,往西而去。时达见二人行迹鬼祟,左右无事,便跟了上去。镇西的水田中有一条小路,走了两、三里,来到一座山边,那里有一座土地庙。
此时庙前的空地上坐了数十人,时达不敢过于靠近,闪到左侧的高坡上伏了下来。那些人不点火把,黑不窿冬地瞧不清面目。闹哄哄地过了片刻,一人站了起来,说道:“兄弟们,静一静,各帮会现下清点人数,除了探风的,看看有没有漏缺?”此人声音粗豪。不一会儿,人群中又站出五人:“鲨鱼帮到齐!”“黑风寨该来的都来了!”……“万家堡的兄弟没有漏缺!”那声音粗豪之人道:“好,我青龙帮的人数也到齐!今晚承各位兄弟给柳某面子,来这土地庙前聚会,不为别的,就为这桩买卖怎么做?不能再像这些日子来,大家打打杀杀,倒让走镖的落了个清闲。”
万家堡的堡主道:“柳帮主说得极是!这笔货色份量不少,大家和和气气的,见者有份,不见得吃不饱!”六个帮会中,数万家堡势力最弱,万堡主自是双手赞成和气生财。黑风寨马寨主悲愤道:“万堡主站着说话不嫌腰痛,我黑风寨老二和四个弟兄,便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鲨鱼帮的潘帮主冷笑道:“若不是你黑风寨想吃独食,先行挑衅,怎会发生这等事故?今天瞧在柳帮主面子上,咱鲨鱼帮六个兄弟受了重伤,这笔帐就不跟你清算了!”黑风寨马寨主怒道:“你潘虾米好不讲理!鲨鱼帮做水上的买卖,陆上的东西,也蛮横来抢。”潘帮主背稍有点驼,又生长在水上,最恨别人叫他“潘虾米”,登时恶狠狠地道:“老子怎么不讲理了?没错,按道上规矩,咱们水路英雄,不捡陆上一针一线。但这次大不一样,昌隆镖局坏了咱鲨鱼帮好几条性命,咱鲨鱼帮要想在江湖上混,此番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损失。”六帮会中以鲨鱼帮实力最强,但它是唯一的水上帮会,也不敢过于放肆,便信口胡诌一个理由。甚么镖局坏了他鲨鱼帮几条性命,其他五家陆上帮会自然不信,柳帮主大声道:“潘帮主、马寨主,二位听柳某一言,此番恩怨不妨暂且揭过。两日后镖局出了豫境,我们货色没得手,相互之间倒成了仇家,从此以后中州绿林,会让天下人笑死!”
其他三家堡主寨主附和称是。马寨主默声片刻,朝鲨鱼帮那边瞪了一眼,恨声说道:“好!这桩公案我马某暂且不提,下面怎么做,我听柳帮主安排。”潘帮主自不怕黑风寨今后寻仇,能在陆上分一杯羹,足见他鲨鱼帮势大欺人,已是乐到心坎子里去了,笑咪咪地道:“有柳帮主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柳帮主怕多生事端,当下也不推让,便安排如何动手,又如何将货色分成六份,各帮得一等等,十分详尽。万家堡等三小帮也很识趣,主动提议将货色分为九份,青龙帮得两份,鲨鱼帮和黑风寨因事前死伤甚多,也得两份。
时达见他们分赃异常顺利,心下暗暗称奇,此时鼻中忽闻一股清香,正感诧异,便见织长者轻身而来。萧织女伏下身子,低声道:“叫你们别插手此事,怎么又来了?”时达挨着她,心跳莫名其妙快了许多,也低声道:“我睡不着,便四下逛逛。萧姐,那些镖局人不足为虑,倒是这些强贼颇有些棘手,还有那两个货主,你要多加留意!”不知不觉间,他不再自称“晚辈”。萧织女冷哼一声,道:“多谢樵长者提醒!他们不是两人,是四人,两个在明,两个在暗,今日又鬼鬼祟祟地四处奔走,恐怕会再多出一两个。他们无故毁我旧居,妾身定会‘多加留意’的!”时达听得心中一寒,既然萧姐早已识破他们,以她武功之强,自然不放在眼中,反倒是四个货主,这次只怕有难了。
各帮会的分赃接近尾声,庙前人群中忽然站出两人,相互抓胸扣臂,各怒声道:“你们凭甚么分两份?”仿佛私下争吵终爆发得起身欲斗,但他俩互指“你们”,也不知说的是哪一帮哪一寨?众盗稍愕,便即心领神会:各帮中分了两份、又相互瞧不顺眼的,只有鲨鱼帮和黑风寨了。人人认同此理,鲨鱼帮和黑风寨的人马俱是格外关注。那两人十分干脆,一言不合,便砰乓拳脚相向。周围的人纷纷避让。不多时,只闻“哎哟”、“娘的”声响四起,有人骂道:“你怎么打老子?”“你喝错药了?”“你小子找死!”……几个挨了拳脚的加入战团,鲨鱼帮和黑风寨本就水火不容,趁机大打出手,顿时场面混乱已极。柳帮主与几个头领极力阻遏,却哪里阻遏得了。
樵织二人藏身高处,下边的情形瞧得稍许真切些。时达喃喃道:“那两个挑起战端的,倒是有些奇怪。”萧织女瞧了他一眼,过了片刻道:“那两个祸首正是四个货主之二,他们一直身处暗地,跟在镖局后边。”时达恍然道:“难怪!今夜终于派上用场了。”萧织女右手连弹,飕飕飕飕射出四枚石子,分打在尚未加入混战的一堆人群中。那群人本来好整以暇,看着热闹,但六大帮会均在河南道上争食,相互之间岂能无隙。中石者只道宿怨乘乱偷袭,左顾右盼,黑夜中好不容易找到怨敌,相互谩骂,继而斗将起来。
众盗的聚会分赃之地,顿时变成了演武场。起初大家尚是拳来脚往,后来各出兵刃,不久便有人倒在地上。其中有四人格外狼狈,却恰在狼狈之中,逢人人倒。时达道:“萧姐,你瞧,他们一共有四个,但跟镖的鲁史二人没来。”正说间,田中小路上快速跑来一人,急叫道:“柳帮主!柳帮主!……”交斗声甚激,时达只听得模模糊糊。
过得片刻,蓦听一声大喝:“统统住手!”声响苍凉悲愤,震山萦谷。众盗俱是一愕,纷纷住手,只见柳帮主快步走入场中,惨笑道:“各帮各寨为了货物斗得你死我活,却不知此时此刻,货物已落入‘汝南鸳鸯’之手,真是可笑啊可笑!”潘帮主提着鱼叉走了上去,紧张道:“此事当真?!”他方才叉了马寨主一记,要不了多久,便可取其性命,此时听得货物已为人所夺,那是甚么也顾不得了。万堡主急道:“咱们还等甚么?快追去啊。”说罢朝村镇奔去。一言提醒众盗,大家争先恐后赶往村镇。
樵织二人跟在众人之后,不急不徐,上了客栈房顶,但见院落里横七竖八躺着镖局中人,巨木箱边守着戴大掌柜和孙、朱、黄三位镖师,客栈几盏灯笼光照下,他们身上各有血迹。一男一女与他们相对。柳帮主等群盗又将他们围在中间。那女的娇笑道:“戴大掌柜,你瞧,早知如此,何必苦苦缠着咱夫妻二人。如今这群可怕的家伙来了,你不但货物没了,只怕连命都要丢在这儿哩。”她人生得妖艳,说话媚气十足,此时镖局四人听了却分外刺耳。戴大掌柜呸地一声,骂道:“到底是谁缠谁?你这小妖精杀了老夫十几个兄弟,老夫哪里还有想活命的道理?”柳帮主在一旁笑道:“戴大掌柜,你不必担心,我们是来瞧热闹的,只要你赶走他们,我保证不跟昌隆镖局为难!这对夫妻可不大好相与,男的叫‘鸳阴’,女的叫‘鸯艳’,合称‘汝难鸳鸯’。他们才是真正的劫人财物、要人性命。”他算定镖局四人非“汝南鸳鸯”对手,故此说得冠冕堂皇,况且即使戴大掌柜胜了,他只说过“我保证”,到时候他柳帮主大可袖手旁观,其他人马一涌而上,照旧马到成功。
鸳阴、鸯艳自非“汝南鸳鸯”本名,但江湖人叫得多了,只好听之任之。鸯艳笑道:“柳大帮主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响哟。”突然手中长鞭一抖,灵蛇般朝戴大掌柜绞去。戴大掌柜青龙戟迎上,要圈住长鞭,以便三位镖师近前杀敌。鸯艳又是一抖,长鞭绕开,直卷戴大掌柜双脚,一边笑骂道:“你这青龙戟想占老娘便宜,门儿都没有!”她将“戟”字说得低而含混,就像在说“你这青龙”。柳帮主身为青龙帮帮主,自然听出弦外之音,笑嘻嘻地道:“鸯艳小姐生得这么娇媚,青龙帮当然想占占便宜,就不知鸳阴兄吃不吃醋?”他将“帮”字也说得低而含混,群盗听了哄然大笑。
忽见人影一闪,鸳阴扑向柳帮主,两柄短刀暴伸,劲插柳帮主左右双肋。鸯艳皱眉叫道:“相公?”鸳阴道:“不为他人作嫁衣。”两夫妻心灵相通,鸯艳刹那间明白相公的意思:杀了镖局中人后,势必要再与群盗相斗,倘若届时气力不支,失手于人,不免为群盗作了嫁衣,反不如先斗败群盗再说。鸯艳长鞭一挥,便朝柳帮主卷去。他们两夫妻兵器一长一短,一守一攻,配合得相当精妙。
柳帮主吃了一惊,身形急退,顺手抽出长剑。鸳阴再次前扑,当当两声,刀剑相交。柳帮主功力稍差,不免胸闷气浮,又退了一步。青龙帮帮众见帮主吃亏,当先围了上来,其他五帮会首领各执兵刃,分袭汝南鸳鸯两人。鸯艳长鞭圈点抽摔,专打群盗庸手,她鞭上镶了钢刺,碰到人身,便带出一条血槽,但闻惨叫连连,群盗虽多,却你推我搡,局面大乱。
潘帮主大怒,喝叫:“各帮除首领之外,全部滚开!”帮众渐渐退去,情势慢慢扭转,双方成了平分秋色之局。鸳阴担心妻子近战有失,退回妻子身边,他轻功甚高,绕着鸯艳转来转去。短刀辅以长鞭,斗得六位首领惊惧不已。柳帮主瞧出玄机,打气道:“兄弟们,不怕!他们气力快不够了。”原来“汝南鸳鸯”先前与镖局剧斗已久,现今又以二敌六,倾力应敌,不免气力渐渐不济。
鸳阴暗叹一声,说道:“马寨主!撤!”六首领听得莫名其妙。突见鸳阴抓住鞭梢,被长鞭一抛,疾射黑风寨的马寨主。马寨主先前吃了潘帮主一叉,受伤不轻,如今功力最弱。他见鸳阴快若闪电,劲砍自己脑袋,大惊失色中,头部本能地一偏,肩头便吃了一刀,登时鲜血长流。那长鞭急剧回收,鸳阴就势抱住妻子的细腰。鸯艳长鞭再甩,自马寨主那个缺口中直卷而去,恰好绞住客栈走廊上的木柱。鸯艳用力一收,咯咯咯咯长笑声中,夫妻俩飞出包围圈中。
柳帮主眼见“汝南鸳鸯”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恨得咬牙跺脚。眼光再瞟到戴大掌柜身上,说道:“戴大掌柜,如今‘汝难鸳鸯’被我等赶走,您说如何是好?”戴大掌柜闭眼叹息一声,睁眼道:“今晚乃我昌隆镖局之不幸!阁下要打要杀,就请划下道儿吧。”潘帮主嘿嘿一笑,道:“我说老儿,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要到处瞎走,外头很乱的。瞧你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如留下箱子逃生去吧。”戴大掌柜正要答言,便听一人道:“这位大爷十分可笑!箱子是在下的,你岂能问戴大掌柜要?”循声望去,只见货主鲁爷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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