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由陈洵之引路,一众人等经廊洞转往另一石室。
一行人将到那石室门口之时,便已听到一阵少女断续的低泣之声。
其中一稚嫩声音正说道:“姊姊,你……你别哭啦……要是爹爹知道了……可……可要不高兴的……”她口中虽在劝人,自己还是哭个不休。
陈洵之叹道:“三爷,你瞧,这清狗们可害人不浅啦!她姊妹二人自家中遭祸以来,哭累了便睡,醒来想到伤心处又是哭。每日以泪洗脸,平时一句话不肯多说,饭菜更是不肯多吃。咱们这些都是粗人,劝也劝不住。唉,看着她俩这样子,谁不心酸难过!”
徐望春闻言但得摇头不已,仰首闭目,一阵兴叹。
陈洵之更不打话,请徐望春先进,接着领了众人一并入内。
谢氏姊妹乍见进来了一众人等,顿止了泣声,瑟缩着身子紧挨在炕上墙角处,往着洞口瞧来,两双明眸子内满是恐惧。
陈洵之忙走上几步说道:“大小姐、二小姐不用害怕,是你们三叔看你俩来了。”徐望春入内见到二女,一时感触,不禁热泪满眶,悲叹道:“三叔迟来了,救不了你们爹爹!”
陈洵之见大家愁眉苦脸的,当下笑着道:“大小姐、二小姐快来见过你们三叔罢!”二女相望一眼,迟疑一会,相互扶将下得炕来。站在炕边处却不敢过去,就此盈盈作了个万福。
徐望春温言道:“你俩不必多礼了!”他知道二女中姊姊名叫咏盈,康熙五十四年生,妹妹叫香盈,岁数不过相差年余。他跟这二女虽则名为叔侄之亲,却也只在十几年前,那小香盈的满月席上,算是见过了一面。那时候,二女尚在襁褓之中。岁月匆匆,转眼间二人已长大成人。大的多一分秀雅,小的增一分娇俏,都长得亭亭玉立。
徐望春自从知悉谢家遭难以来,一直为此奔走,弄得困顿疲乏也徒劳收场,心头早已是郁郁不安,愁绪万千。这时得以终究与二女相见,心中蓦然思及了前事苦况种种,更是陡增良多感触,不禁叹息道:“多年未见,三叔甚是挂念。只不想今番相见,因的却是祸事!这番可全仗陈兄弟,不然徐某他日哪有面目与大哥相见!”
陈洵之道:“三爷这是哪里话!”徐望春也不多作伤感之言,只道:“此一石室虽是地处隐蔽,但终是不见天日之所,久留于此却也不是办法。她二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这可还得想个计较!”陈洵之道:“说来羞愧,小的滞留于此,得过且过,可怜两位小姐受惊受苦了。”
徐望春叹道:“陈兄弟你实在也有不是之处,发生如此大事,如何也不早来相告!”
陈洵之一面歉然:“当日小的恳求义父准我带着弟兄出来救人,曾立下重誓,决不连累扬州漕帮上下的。一个道理,这杀头的祸事,小的又怎忍心连累了三爷。”
徐望春皱眉道:“陈兄弟此言差矣!谢大哥于我有如亲生骨肉,更是三代世交,这件事如何可坐视不理!”
陈洵之笑了道:“小的便是知道三爷乃忠义之士,倘若把此事相告了,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又道:“小的后来细想,三爷迟早也要知道谢家抄家的风声。到时定要因不知大小姐、二小姐的下落而着急的,这样岂是害苦了三爷?为免于此,这才斗胆派人往寻,惊动大驾。”
赵子堂一旁站着,这时道:“其实陈大哥一直有派子堂出外,着手寻访三爷。子堂也几乎踏遍了大半个江南,可就是没有消息。后来几经辛苦才找到三爷旧时邻舍,方得知三爷多年前便离乡他去,落脚河南嵩山一带。也是事有凑巧,赶到之时,徐三爷你又外出未归。子堂留了口信,从那老和尚手中拿了画像,便即下山一路上寻来了。”
徐望春知道那时正在上京途中,他们自然寻自己不着。想到这陈洵之与长兄并没有过命的交情,如今谢家有难,却也能挺身而出,相比之下次兄陆世龙的冷肠,实在令他不禁黯然。当下躬身作了个四方揖道:“无论如何,徐某也要代大哥谢过陈兄弟,及各位漕帮英雄之义!”
陈洵之忙道:“三爷言重了,小的何敢克当!”
又道:“谢大人为官数载,官职虽是低微,但论到爱民忧民之心,远胜过一些只懂搜刮民脂的高官大吏,小的实在好生敬重!只可怜他老人家生不逢时,空怀抱负!他老人家对小的一番知遇之恩,更不敢或忘。如今大人有难,小的就是赴汤蹈火,也断不能皱一下眉头的!”
徐望春听他说得诚恳,正想夸奖一番,却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过来。
各人心下均先是一扎,但见陈洵之沉着脸,霍地站起身来,朗声道:“何事惊慌!”
这时,门外冲进两名漕帮兄弟,其中一人急声禀道:“陈大哥,糟……糟啦!外庭突然闯进了一帮鞑子官兵,留守内堂的几位兄弟正拼死抵抗,怕挨不了多久啦!”
那人言罢,石室之内顿然先是哑然无声,随即来了一阵骚动,人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便争相议论开来。陈洵之一时只有惊惑交集,茫茫然道:“咱们自迁至此所,出入更是小心,莫非还有内奸未除?”此言一出,漕帮兄弟便如梦中初醒,几人立时向着徐望春怒目而视。有的更嘴角微动,似要恚恨责骂,却欲言又止。
陈洵之骤闻事变,本觉困恼,见状如何不怒,拍案而起便喝道:“岂有此理,你……你们是怀疑三爷不成!”一个兄弟委屈地道:“陈大哥,你想,此人一到,这鞑子官兵便找上门来!天下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余人听见有人道出了心声,纷纷乱声起哄。
陈洵之气得哆嗦,怒道:“三爷行事光明磊落,你等可不得胡言乱语!”说着连喝两声“胡闹”,摇头不已。众人当即不敢多说。
陈洵之叹着气坐下,歉然道:“他们不懂事,三爷莫怪!”
徐望春道:“哪里,得陈兄弟为徐某说话,实是好生感激。”心想:“偏生自己一到,便出祸事,他们要怀疑,也自有道理。”忽然记起京城福来客栈窃听那司马通、李穆的话,寻思:“莫非那姓司马的也已到了杭州?”
这时石室之内漕帮一众都表现得义愤填膺,绞尽脑汁在想叛徒乃是何人,誓言要将此人揪出,千刀万剐,以泄愤恨。一时间左右窃语,众说纷纭,议个不休。
陈洵之心情已极焦躁,这等烦言絮语,自是闻之愈厌,正要出言喝止之际,却想及了那杭州别院的管家霍寄中。忽想:“此人擒来不也正是今日之事?本还打算今晚在谢大人的灵位前处决的,莫非……”想到了这里,霎时灵光一现,脑海之内便只有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八字。寻思:“莫非狗鞑子真如此卑鄙狡猾,想到以此作饵,然后暗里跟随而至的!”一下跳起,命人把那霍寄中押来这边。一人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那霍寄中未带上,外面却又冲进三个漕帮兄弟。走在前头一人急道:“陈大哥,这下可大事不妙!上面的几位兄弟尽数被杀!原来……原来那吃里扒外的不是别人,正……正是郑……郑元祥那厮!”
此言一出,其余的漕帮兄弟惊惧有之、激愤有之。石室之内登时哗然了一片。
陈洵之一听“郑元祥”三字,不由浑身直抖。一个站立不稳,左手忙按着石桌,方站定了下来。随即提起右掌一下狠拍在桌面之上,摇头恨恨的道:“是他!是他!怎……怎会是他?”
那人续道:“错不了!都是咱兄弟们亲眼所见!鞑子官兵有了这厮带路,用不着多久就要攻进石室来啦!这里怕也守不住了!陈大哥,这……这下如何是好?”
陈洵之耳里听着那人说话,那郑元祥当日在谢敬舆灵位之前,出谋献策之时的情景,却同时迅速的在脑内掠过了……
原来这陈洵之素来精明能干,待人以诚,在漕帮上下一直甚有声名。虽贵为曹世轩的义子,却向来平易相近,既不恃宠生娇,摆出架子,又是豪气大方,慷慨疏财。帮中之众,大多都受到过他的关照。
这赵子堂、郑元吉、范青等十几个兄弟年纪相仿,都比陈洵之少上几岁,平素与陈洵之更最是投契的,打心里仰慕、敬重其为人。人前人后,辄以“陈大哥”相称。
这帮漕帮兄弟生得晚,没来得及经历那一场生灵涂炭、国破家亡的劫难,但众人几乎都是孤儿出身,自小混迹于江湖底层,多听老人家讲起那段惨辱之事。
他们正值盛年,血气方刚,听多了故事,潜移默化下,对满洲人入关后的蛮横残忍、欺人之甚,都激起过义愤。因此这番获悉谢家蒙难,听了陈洵之一言,便二话没说,慨然相随。
那叛去的郑元祥是郑元吉之弟。郑元吉几年前曾因与人口角,错手杀人,便是陈洵之出面摆了和头酒,又解囊赔了银两,大事化小,得以私了。
郑元吉欠下了这天大的人情,常愧于无力偿还钱财,陈洵之也从不提起,一直便只能感恩在心。这番因谢家之事,好容易有了相报之机,自是求之不得。他想胞弟郑元祥与陈洵之虽交情不深,但既为郑家之人,也当尽一分力,便带上他共赴施援。不想这郑元祥当日一口答应,便已存有歪念。
须知其时迭兴文字冤狱,而推涛作浪,告讦获利,更是应运成风。正所谓“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普天下的买卖,只怕也没有什么好得过做官的利钱了。而告密当官之便,不论科举正途、耗财捐买都是望尘莫及,自然更受一些抿着良心、日夜想着升官发财的奸人青睐。
这些奸人为时人称作“文伥”,所取的,便是“为虎作伥”之意。为一己私利,而干起这类龌龊勾当之徒,声名虽恶,为世所鄙,但甘心抹煞良知,凭藉于此飞黄腾达者,一直以来,也是不乏其人。当年浙西庄家《明书》案的吴之荣,便是上告获赏,自此发迹;戴名世《南山集》案的赵申乔,因揭发有功,据说也从中捞到了不少的好处。
郑元祥贫穷日久,向来沉默寡言,却暗藏了满腹的牢骚,做梦都想着如何发家致富,吐气扬眉。但此人目不识丁,断不能学吴、赵之流大走官运,他亦胸无宦情,有的原也只是求财之心。自觉这般机缘,实是等闲不易遇上,便再抵不住利欲熏心。那时脑里想到的,只有日后的锦衣华屋、娇妻美妾,至于道义气节,那是说什么也顾不上了。
自从跟随众人在精舍里接回谢氏姊妹后,他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赏金,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单独离开之机。
却说落脚天目山后,陈洵之一直不敢丝毫大意,几经思量,心里终究以为:“虽说这里各人都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但事关重大,谨慎起见,还是得定些规矩来,以策万全。”有鉴于此,他早早便召集各人,当众下了一道铁令:往后大凡出入的须得两人以上,而且还非得他亲自应允不可。众兄弟中但凡问心无愧的,对此令也不怎么在意。
他们对陈洵之向来言听计从,都说此计大好,为表清白,概无异议,却把那郑元祥急坏了。
如此数月下来,这郑元祥依旧的一筹莫展,不禁心焦如焚,暗地苦思应策。后来一次闲聊之下,使计向陈洵之套问出,原来他狡兔非只一窟,尚有后着,以防突生变故,也可即行迁匿。至于那匿所指何处,则任他如何小心翼翼向陈洵之旁敲侧击,也再问不出所以然来了。
正当懊恼之际,他灵机一动,想起早前赵子堂不是带回一名叫霍寄中的么?这几日那人不是吵吵闹闹,要人替他回杭州宅子拿宝箱么?这人倒大可利用他一用!想及此,一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暗赞自己聪明绝顶,偷偷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敢鲁莽行事,暗地里再三算计,自觉周全了,方大着胆子依计行事。首先借故以“恼恨他扰人心志、看不过眼”为由,对霍寄中辱骂相激,继而拳脚相向,又趁着一月黑风高之夜,暗中助他逃去。这样姓霍的出逃之后报官告密,便可顺理成章地背上不堪受辱、夹嫌报复之名,再没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去。此举若成,既可逼得陈洵之暴露出另一匿所的所在,更大可以藉此自告奋勇出外拿人,美名为擒“贼”,实与官府暗通消息。堪称一石二鸟之计。
却说那霍寄中出逃之后,果然便跑到杭州官府投案告密去。
事情也一如郑元祥所预计。第二天清早,那霍寄中失了踪影之事不胫而走,片刻传得人尽皆知。陈洵之当即便领着众人,收拾细软迁往邹宅。
这陈洵之自怨失策之时,浑没想到一直被自己人愚弄去了。
迁至邹宅,那郑元祥便即候准时机,装出借箸代筹的模样,与陈洵之等人说道:“陈大哥,姓霍的那厮出走告密,究其本因,不过为杭州谢府深埋后院的钱箱,这等贪财之人,必会回去挖宝。咱们只需抢在前面,派人前往埋伏。到时他不来还罢了,只要一出现便可将其擒得,带回发落!”慨然高声又道:“这厮恩将仇报,不杀了他,何以泄恨!众兄弟以为如何?”
陈洵之看此人平日沉实稳重,闲来少语,而言必有中。那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竟是未防有诈。想到最近发生此等事情,众兄弟士气低落不少,确应把那姓霍的擒得,一来以祭谢敬舆在天之灵,二来更可使一众兄弟发泄愤恨、重振精神。也可谓一举两得的妙着!不禁怦然心动。
其时方从天目山迁至邹宅不久,众兄弟谈起那姓霍的无不切齿,欲杀之而后快。郑元祥见一众情绪高涨,打铁趁热,自告奋勇说愿走这一趟。
陈洵之当时听了这话,还曾为他安危担心,忧虑此行会否过于冒险。他更慷慨陈辞:“陈大哥一万个放心,事若不济,反为鞑子官兵所擒,大不了便一刀自刎了,却休想要我姓郑的泄漏片言只语来!”陈洵之听了甚喜,还大大夸奖他一番。考虑再三,终于特准了他外出拿人,并欲安排一人同去照应。
那郑元祥知道众兄弟中范青空有一股牛力,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浑人,骗过他最是容易不过,便抢先举荐此人。
陈洵之也不拂其意,就此允了他二人一同前往,设伏而去……
陈洵之如此呆呆沉思了片刻,想着想着,不觉目光如电射到了范青身上。那范青被瞧得胆战心惊,摆手摇头道:“我……我……不是我!”
此时那霍寄中被人拖了上来,陈洵之一手拔出佩剑,箭步上前把他当胸揪起,厉声道:“当日在天目山下的小村庄,助你逃走的,可是郑元祥那厮?”
那霍寄中见明晃晃的利剑,早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想要说话,却又只能含含糊糊的缠夹不清。
陈洵之又喝道:“是也不是!”
那霍寄中吓破了胆,如痴似呆的,只伸出五个指头,颤声道:“他……五……五百两银子……”
陈洵之早怒不可遏,错当眼前之人为郑元祥,咬着牙骂道:“原是你这厮累的事!”挥剑一个斜劈,那霍管家没哼一声,登时便即毙命。
谢氏姊妹站在一旁,听着众人说话,心底总有说不出的害怕,却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惊见此状,只吓得脸青唇白,双手掩面踉跄退回炕上,当场呆住了。
陈洵之先前心乱如麻,盛怒难抑,未能顾及二女在场,让她们见了此血腥之事,心中随即甚感歉疚,忙叫二人把尸体抬了出去。
那郑元吉目送两位兄弟抬出尸首,手脚震得厉害,又是羞愧又是气恼,双拳紧捏,颤声说道:“元祥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我这做哥哥的……但我实不知情,陈大哥定要相信我!这……这……唉,也不必多说了,郑元吉甘受刑罚!”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陈洵之丢下长剑,别过头去,摆了摆手,口中叹道:“罢了,罢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与你无关。唉,这厮早盟了异心,竟丝毫不察,说来我也难辞其疚!”
徐望春这时自然想到:原来当日司马通所说的有了“通风报信”之人,指的不是这霍寄中,而是一个名叫郑元祥的内鬼!寻思:“但这时正处危急,谁人叛去,也容不得多费神思去理会。鞑子官兵未杀到身边,可不能先自乱了阵脚……”当下忙出言劝道:“各位,事已至此,多说更有何益,当设法补救才是。陈兄弟,你是这里群豪之首,依你之见,咱们下来该当如何?”众兄弟心想这话不错,当下人人望着陈洵之,听他示下。
陈洵之沉吟片刻道:“三爷教训得是!其实前日小的收到帮中急函,命小的速回,有要事商量云。小的当时就想:古人有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与其让两位小姐流连野外,倒不如带她俩回扬州漕帮暂作安身!只是一时踌躇未决,至今未有成行。加之那时小的派了子堂出外访寻三爷,一直未有消息,小的也未敢妄动。唉,却不想如此一来,便延误了时机。若是小的行事果敢,何致有今日。”
徐望春道:“那时风声正紧,陈兄弟不敢回去,是怕曹帮主无辜牵连,这也是人之常情。”
陈洵之仰天轻轻摇头道:“三爷不需再说好话,错就是错了,话说得再漂亮,小的也得不到半点心安。”又道:“小的得以放心托付的,这世上除了三爷,便只有义父。事已至此,再多顾虑也是枉然。义父他义薄云天,想来也不会怪我的!”
陈洵之闭目寻思一会,吩咐道:“子堂,跟三个兄弟守在廊洞口处,那是大宅到地下室的唯一进口,且道路狭窄,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总能延得些时辰。”
赵子堂等朗声应道:“是!”说罢,三人转身欲行之际,忽见陈洵之缓缓膝盖着地,弯下身子去,叩了一个响头。
漕帮一众皆大惊,几人便即上前扶起。却听陈洵之道:“这本是我陈洵之一人之事,与漕帮的各位兄弟,实无半点关系。陈某也非此前于各位有何大恩大德之举,如今却要教各位个个豁命相助,陈某实在感激不尽,又觉愧疚在心,就请受此一拜。”
漕帮兄弟惊惶不已,纷纷叫道:“陈大哥这是哪里话,这可折煞了咱们!”
“咱们光棍一条,贱命一条,死又怕它何来!”
“咱们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
“对,反正咱们早看狗鞑子们不顺眼啦!”
“清狗实在逼人太甚!抢咱们地方,杀咱们汉人!早晚也得遭他妈的报应!”
“着啊!咱跟着陈大哥到了这里,便早把身家性命都豁了出去啦!”
众人愤懑之情,见于言表,越讲便越是激昂。讲到最后,均要刺血为盟,誓言与满洲鞑子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云。
陈洵之闻言大喜,站了起来,说道:“如此甚好!”转过身来,向着徐望春又道:“三爷,这里的武艺数你最高,两位小姐可就得靠你护着点儿了。”徐望春道:“这个自然!”
当下陈洵之留下了赵子堂等三人殿后,急忙领着余人走秘道外撤。
陈洵之持着火把,走在最后,总不时回过头去瞧鞑子官兵追来没有,每每想到赵子堂几人不知生死如何,内心便不觉隐隐生痛。
众人沿着一条地道左转右拐前行,都不知走了多久,谢家姊妹中途也失足摔倒了几次,走着走着,终于见到前方出现点点亮光。
就要走进光亮处时,后面终于传来了阵震天喊杀声。陈洵之料知赵子堂等必已身死,心中顿便激起愤哀,一声大喝,抽出剑来,便欲回去。徐望春一把拉着他右臂,摇了摇头。
陈洵之道:“鞑子官兵要赶将上来,这番咱们是断不可全身而退,由我殿后,还能延得些时辰。三爷,两位小姐,此后就要交托于你了!唉,小的力所能及,为谢大人做的,于此而已!两位小姐若能安然无恙,小的便没了性命也不打紧,只是……只是太对不起义父……”
说到这里,流下了两行泪水,扬手抹去,昂首又道:“外头准备了马匹,你们骑上了便只管先去。我等若侥幸逃得了,日后总有再会之期的!”说着从怀里一摸,取出块正反两面分别刻上了阳文篆体“漕”、“陈”二字的碧玉,塞到了徐望春手中。徐望春自知其意,摇头道:“谁也留不得,快一起走!”
陈洵之向着二女只道:“两位小姐,日后要听三叔的话,知道么!”轻轻一叹又道:“但愿逃得性命,从此过上些安稳的日子去罢。”徐望春看见谢氏姊妹相互扶将,站在一旁,一脸茫然惧意,不知若何。一颗心顿沉了下去,再不言语,转身拉着二女出了洞去。
余下的六、七名漕帮兄弟跟着陈洵之殿后,等着阻杀上来的鞑子官兵。
徐望春拨开茂密草丛,出了洞外,放眼一看,是一片山丘草地,左厢远处是大片农田,隐隐还见到几个忙着的农家。
环视四周,但见右边半里外的大树下栓着六匹马儿,自己的白绒马也赫然在内。旁边还蹲有一名大汉,嘴上正咬着一条长草。徐望春一见自己的马儿,心中不觉大喜。那大汉见状也立时跳将起身,一手拿起摆放地上单刀和包袱,一手牵了白绒马,直奔过来。
徐望春接过缰绳,扶了谢氏姊妹上马,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当当当”的刀剑声,回头看时,已见几名漕帮兄弟拉着负伤不轻的陈洵之退出了洞来。
徐望春吃了大惊,将包袱交给她们,手握单刀迈出,本欲近去察看陈洵之的伤势,却见数十名鞑子官兵蜂涌而出。刹那便即住脚不前,速速退回两步,反手狠拍了马臀,叫道:“你俩先走,不要回头!”马儿受痛,嘶鸣一声,便是撒腿狂奔。
谢氏姊妹往常绝少骑马,本不大懂得驾驭之术。好在这白绒马颇通人性,甚为驯顺,马背上又是平稳之极,奔跑虽疾,倒也不觉如何颠簸起伏。
徐望春眼见二女走远了,心神稍定,随即又拔出刀来,一声啸咤,上前助阵。
霎时,洞口之前剑影刀光,血肉横飞,乱作一片。
漕帮一众本不怎么懂武功,但是个个精壮有力,这时杀红了眼,蛮打起来,却也小看不得。鞑子官兵的人数虽多出几倍,面对着这拼命的打法,一时也奈何不了。
那鞑子头领冲出洞口,不见了谢氏姊妹的踪影,又急又火,厉声喝道:“追!快给我追!别让她们给跑了!”众兵听得这一声召唤,果有几人闪身避过劈来的刀剑,拔腿追赶。
徐望春不知她姊妹二人跑得多远,正自担心。他蓦地单刀一收,抽身出来,挡在追赶的几个鞑子官兵前面,单刀一挥,奋力截杀。
此时,洞里涌出了十名鞑子官兵,个个背负箭囊,手执钢弓,来势汹汹。徐望春一见之下,心下急呼:“啊哟,不好!”那弓箭手涌了洞口,立排成一线,拉弓搭箭,乱箭射出。
徐望春当下奋力挥刀相挡,来箭虽猛,一时三刻,却未伤得着他。但漕帮一众本多已负伤,动作不免迟缓。躲避不及的,登时中箭毙命。
陈洵之虽有几个兄弟舍命相护,左边大腿却也中了一箭,双膝跪倒在地,不能动弹。鞑子弓箭手不待喘息,马上便搭好利箭,射出第二轮。
徐望春以刀挡箭,且保得了自己的性命,眼睁睁地看着漕帮兄弟纷纷中箭而亡,却哪有半点法子。陈洵之更身中数箭倒在地上,满口鲜血,只是手指尚在微动,命在旦夕。
徐望春奔过陈洵之身边,扶起他身子,未待说话,一探气息,陈洵之已然气绝。
这时漕帮一众尽皆丧命,箭雨早歇,鞑子官兵目光俱投在他一人身上。
徐望春蓦抬起头来,一双怒目盯着眼前众兵,心下叫道:跟你们拼了!
忽闻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徐望春回头看时,只见来的,竟便是自己心爱的白绒骏马。马背之上坐着二人,正是谢氏姊妹。但听咏盈急道:“徐叔叔,快上马来!”
徐望春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们回来作甚!”香盈道:“咱不能丢下你们啊!”
徐望春叹了口气,不暇多想,提刀翻身上马,坐在最后,辨不及南北西东,抓起缰绳,策马便逃。
那鞑子头领见状不怒反喜,吩咐道:“一众听令,没我下命,谁也放箭不得!”瞥见大树下栓了五匹马儿,忙命人拉了过来,自己翻身上了一匹,命其余四骑每匹坐上二人跟着,大声吆喝,带头奋力追赶。那五匹马原是漕帮兄弟逃命之用,这时倒教鞑子官兵抢过追截去了。
徐望春抓紧缰绳,狠下心一下一下抽打马背,快马加鞭逃奔。鞑子兵那五骑俱是良驹,脚程甚快,在后面紧追不舍。
徐望春的面额、手心此刻均已是渗汗不住,耳听着清兵如雷的呐喊声在后面传来,心底不觉一寒,一股惧意自从丹田直涌上心头。随即心道:“她姊妹二人思及了旁人的安危,能半途折回,不忍独离。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胆量,此等心肠,足见并非贪生之辈。生死皆天命,半点不由人,我亦不必多想,总之尽己之能相救,也就是了!”想着眉头一扬,豪气顿生,大喝一声:“驾!”,任由白绒马驰骋在茫茫草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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