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相靠之时,徐望春纵身跳上了对方的船头,拱手道:“冒昧之处,请恕则个。”
那老者吃了大惊,气得满脸通红,厉声喝道:“你……你待怎样!”
徐望春道:“在下并无恶意,老先生不需多疑。只是眼见此人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对老先生有何冒犯?若是小事,略施惩戒也就是了,何必下如此重手,伤他性命?”
那老者怒容满面,低喝一声:“老子的事与你何干?快滚!”骂声刚落,蓦然一脸若有所悟的样子,连忙将徐望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惊色乍现,颤声便叫道:“啊!你是这厮同伙!你……你要劫走此人么?”
徐望春哪里听得明白,皱起了眉头道:“什么同伙不同伙的?”
但见那老者咬牙切齿的,喃喃半哭半笑道:“好啊,好啊!老爷,我来给你一并手刃仇人啦!”一个松手,把那人丢在船板上,右手举起匕首,往徐望春身上直招呼。徐望春心中一凛,立稳马步,伸手一把抓紧着老者的右腕,夺过了匕首,随手地往右一掷,直掉进河中。
那老者面色惨变,徐望春一个放手,他便“啊哟”一声,踉跄坐倒在船头上,一时爬不起来。徐望春见此一下微愣,正想相扶,小舱内忽然窜出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来,挡在老者跟前,含着泪小嘴一撅,用那稚嫩的声音吆喝:“不准伤我德伯伯!”
二女这时已闻声出了船头,见那小姑娘圆脸大眼的,甚是惹人怜爱,心下先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咏盈见徐望春伸出右臂,倏地举步上前,心下也不知他欲将如何,只急声唤道:“三叔,请不要跟这小妹妹为难了!好不好?”香盈也跟着笑了道:“是啊!姊姊你看,这小妹妹怪可爱的,胆子也还真不小呢!”
徐望春本无跟这里任何人为难之心,这老者、小姑娘倒不似好勇斗狠之徒,自己竟未知事情前因后果、谁是谁非,便赶了这趟浑水,不禁颇感踌躇。但既已插手此事,救人须救到底,断无半途抽身的道理。况且这等景况,倘若独留那书生在此,难保不丢了性命。想了一会,抱拳说道:“多有得罪了!在下无心多作冒犯,此人我须带去,你们走罢!”俯身抱起那人,跳回了自己船上。
徐望春在船头放下那人,忽听彼船小舱之内,传出数下妇人的咳嗽声来,回头看时,但见那小姑娘慌了心,扶着老者,一并爬进了舱内察看。
徐望春骤见此状,不禁心中一动,这时却不欲在这附近再作逗留。当下只让二女返入小舱,撑篙便去。待把船儿撑远了,俯身替那人拔出了嘴里布团,解去身上绳索。那人死里逃生,忙伏下拜倒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恩公请受此一拜罢!”口中操的是湖南口音。
徐望春这时看他,乃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儒生,面目端正,只是一脸憔悴,甚有沧桑之感。当下扶起了他道:“区区小事,又何须客气。你的伤势如何?”
这么一经问起,那人才在惶恐之中醒悟过来,忆及了身上的痛楚。只见他顿时把眉头紧紧皱起,捂住伤处便是呼道:“阿唷!阿唷!好痛!好痛!可痛死我啦!”连声叫苦。叫了一阵,强忍了苦笑道:“失礼了!在下可当真失礼了。恩公莫怪!在下……在下贱姓‘甄’,单名一个‘正’字,乃……乃‘甄陶’之‘甄’,‘正大’之‘正’,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徐望春不答,当下只是取出装有金创药的瓶子,挑出些药粉,洒在他肩头、腿上的伤口处,暂且止过了血。随口地问上一句:“甄先生,请恕在下多言,只不知那老者何以跟你为难来了?”
那甄正闻言顿现了一脸的羞惭之色、愁眉苦相,搔着头,哀叹一声方道:“此事说来愧甚!只……只……只因那老先生他老眼昏花,硬说甄某酷像他一位仇人,便给误捉了来,还明说了要将甄某慢慢地折磨致死呢!唉,世风日下,好生蛮横!总而言之,要不是恩公仗义相救,甄某这下,可就得死于非命了。”
徐望春点头道:“原来如此。”
甄正喟然道:“可不是么!奈何我运交华盖,平白无故的,受此无妄之灾!不过也是出门遇了贵人,仗恩公相救,方得化险为夷。”
徐望春“嗯”的一声,又点了点头。想起自己身有要事,当下更不欲多说,只道:“甄先生不方便留在此处。既是身上有伤,就速上岸去,及早延医,把这伤口料理了罢!”
甄正刚才也见到有两个姑娘在这舟上,忙拱手道:“是的,是的!那么甄某也不作打扰了,告辞!告辞!”转身欲去之际,徐望春忽出言叫住,从怀里掏出些银子,道:“甄先生想来也是身无分文了,这个且拿去用罢。”
甄正摸摸身上,自知没有一个孔方兄,躬身一揖,感激涕零道:“恩公今日二番相助,大恩不言谢,敢问恩公取道何处,甄某他日无论如何也得上门拜候!”
徐望春救人于难也不图报,但见他一面诚恳,便道:“在下姓徐,要带两个妹子沿河北上探亲。你我有缘自当再会,请了!”那甄正也不敢多问,深深一揖,上了岸去,再深深一揖,捂住左肩伤处,转身一瘸一拐而行,很快没入了黑暗中。
翌日天蒙蒙亮,徐望春撑船继续赶路,渐渐地,也将昨夜那事忘却了。小舟经苏州、无锡,过了常州,渡了长江,一路无话,直抵扬州。
隋朝大业元年,隋炀帝杨广发河南淮北百万人首开通济渠,历时五年,终于凿成了一条全长四五千里,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这功过是非之争,古来即没有人能说得明白。却说晚唐时候便出了一个诗人,名叫皮日休,曾作七绝叹曰:“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扬州城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繁华,更是甲于天下。
徐望春与二女弃舟上得岸来,却无心赏玩,急着打听曹府所在。曹世轩在扬州颇有名头,一问之下,那人便懂得。当下依路人所说,沿大街北行寻去。
正走着,徐望春忽觉前面人流之中,挤出了一副熟悉的面孔。此人身材短小,浑身结实的肌肉,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悍气,却不是当日曾在京郊大道恶斗的司马通是谁?他后面跟了几条彪形大汉,而跟在身边,颓然坐于木轮椅上的,正是那断去一腿的李穆!
徐望春心下一惊,忙一手牵着咏盈,一手拉着香盈,二话没说转身便是回走。二女不知何事,正自奇怪。
奈何那司马通眼光甚锐,一瞥逮个正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见他哈哈一声短笑,一个挥手,后面的大汉当下紧随疾赶上来。徐望春走得更急。司马通当下施展身法,闪身上前,张开双臂,挡住了去路。
徐望春三人霎时被围在了大街正中央处。途人见状既是惊怕又是好奇,纷纷走避,远远立着观望。
司马通微微一笑,说道:“嘿嘿,相好的,久违了!相请不如偶遇,何不进内一叙别来之情!”说着往右旁那家叫“宝盖楼”的饭馆一指。
徐望春心想当真冤家路窄。他以往孤身一人,身家性命,倒不怎放在心上。只是如今身边带了两个侄女,生死再不是一己之事!他不知这姓司马的意欲何为,只是眼见周遭大汉的个个横眉瞋目,手上佩剑均已出了半鞘,看来要不答应便即动武。自己身体内外的伤病初愈不久,强敌当前,又不得不顾着二女,倘教厮打起来,端的毫无胜算……
正迟疑间,转念忽想:“他二人未必就知道身后二女,即便谢家的遗孤,这伙人或许只是为了那姓李的断足之事,冲着自己来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他们未知二女的真实身份,当也不致欺凌女流。唉,事到如今,已不能想太多,且看这姓司马的欲待如何,再作应变。”念及此,只好点头依言进店。
宝盖楼内的客官们见忽闯进了一伙来历不明的豪客,手上不是携刀便是持剑,当下顾不得桌上美食佳肴,忙夺门而去。掌柜的心中暗暗叫苦,缩在柜台下一动不敢动。
徐望春入内拣了张桌子,面朝门口大剌剌地坐下。咏盈、香盈站在徐望春背后,看着司马通诸人的恶相,只有惶惑不已。香盈更是早吓得一头埋在姊姊咏盈怀里,颤着声问道:“姊姊,怎么办?他……他们的样子好凶!”
咏盈也自害怕,忍不住前走一步,轻声问道:“三叔,他们是什么人?”徐望春不答,把单刀、包袱放在台面,拿了台上一壶茶,慢慢斟着。
这时,坐着木轮椅的李穆由一人推着进了店来。他竖了双眉,瞪起白眼,憋着一肚子的怨气,一见到徐望春,怒火冲天,声嘶吆喝:“畜生!”眼里似要迸出火来。
司马通自入店一刻,一直盯着徐望春一举一动,见他神情自若不似作伪,心中倒不禁佩服。他拉开长凳,与徐望春相对坐下,叫道:“掌柜的,拿好酒来!”
那掌柜的听到唤自己,心中暗叫:“我的妈呀!干嘛无端烧到我头上来?”却不敢不应,战战兢兢地拿了壶上等女儿红过去放在台上,强颜欢笑着道:“嘻嘻,嘻嘻,大……大爷们慢用!”言罢回转过头,笑容顿去,慌着手脚便即退开抱头蹲下,躲藏一角。
司马通抓起了酒壶,便往口里灌去,喝罢提起筷子夹着大鱼大肉往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忽停箸用袖子抹了嘴笑问:“嘿嘿!兄弟怎么不吃?莫是这菜不对胃口么?”
徐望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面有愠色,默然不语。
那司马通轻轻晃了晃头,咧嘴又是一笑,道:“哦!想来定是兄弟身后的那两位姑娘是那个什么的……那个什么‘秀色可餐’,早早喂饱胃口了罢!哈哈!哈哈!”他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在徐望春耳来听来,却绝非是一般的戏言,不由地便心跳加剧。当下只得板起了脸来,不敢稍动声色。
那司马通似已看出什么来,拿起酒壶就唇啖了一口,淡然一笑,缓缓说道:“是了,好兄弟,请恕在下的冒昧一问,身后的两位姑娘可真标致得紧呢,未知与你是亲是故?”徐望春听他果然注意上二女,不禁皱起眉头,随口答了句:“都不是!”
司马通故作了一脸的恍然,冷笑着道:“是么?那莫是兄弟逛窑子带出来消遣……这个……这个……嘿嘿!”
徐望春听了这话,心底先是一怔,随即宁定,朗声应道:“不错,是又如何!”
司马通听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大出意料之外,不禁想:“莫不是我错了!扬州城北乃有名的烟花之地,青楼妓院倒是不缺,天下间哪有不吃鱼的猫,这厮真个到此寻欢作乐,原也不足为奇……”斜眼瞧了二女,怎么看也不像出自风尘。随即心中暗叫:“不,错不了!这厮说得煞有介事,想来个顺水推舟,可不能给他轻易骗过去了!”
原来这司马通途中便收到杭州急函,对杭州西郊邹府所发生的事已略知一二。他赴杭迟延,被人下了矫命破门拿人,以致谢氏姊妹又再不知所踪!本还愁着不知该当如何向主子复命。如今再度踏上南下之路,途经扬州,却与这徐望春不期而遇,不禁先已大喜过望。又见他身边带了两名少女,猛地省起那日京郊大道之事。
当日此人曾借故跳出来寻衅,迅雷不及掩耳的大闹了一场,还害得李穆自此残废,个中因由,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想来,那日之事绝非偶然。以他推测,眼前这两名少女,极有可能便是谢敬舆的女儿!此窍一开,心内也只来得及想:“这番天助我也,真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喜不自胜。
司马通想着眼珠子转了一轮,微微笑出,又啧啧叹道:“不赖,不赖!这货色现下可不易找得着,兄弟还真够运气的,一找便是两个……这样罢!在下愿意多出五倍的价钱,一并要了过来,只不知兄弟可肯割爱?哈哈,哈哈哈!”旁边一帮彪形大汉均色迷迷的,嘻笑附和起来。
李穆从旁冷冷一笑道:“难得好兄弟找得到心头好,只怕人家不识抬举,就是不肯割爱呢!”
那司马通目光烁闪,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狞笑着道:“怎么不肯?白花花的银子,谁人不爱?况且,既说了不惜多出银子,就断不能空手而回的,要不然教咱们这张脸往哪儿搁去?嘿嘿嘿,我一人还好说话,怕就怕身后的一众弟兄不答应呢!”此言一出,身后众汉不约而同地手按剑柄,杀气腾腾的,摆出了剑拔弩张之势,轰然称是。
徐望春听他真的打起了二女的主意,心头忽然雪亮:这姓司马的不仅要替李穆报断足之仇那么简单呢,可不能再心存侥幸了!
一想及此,他哪里还按捺得住?厉色一声怒喝:“好,老子就割你的脑袋!”一手抓起单刀、包袱,一手按在桌边,反手掀起木桌便往司马通的身上推去。
司马通见他忽然发作,越发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喜不自胜,忙跳起跃后,双掌倏地推出挡格。那木桌被他这么一挡,立时直往下落,着地刹那,“喀喇”应声,便见两足折断,翻到在地。桌面上的茶壶碗碟全部摔个破烂,碎片四散。后面的彪形大汉见状蠢动,纷纷长剑出鞘,全神戒备起来。
却见司马通一扬手,示意要单打独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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