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身处一间帝王级,装饰极尽奢侈之能的寝室里。其面积之广阔足以容纳下二十张塌塌米,放置其中的摆设更是造价高昂的西式风格红木家具。家具上多处镶嵌的金属板,镜边和把手都被镀以真金,在夕阳照耀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芒。站在其中不消三分钟就能让人头晕眼花,设身处地的想想,真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身为穷人的一员,对我来说满眼的金碧辉煌显得太过遥远,反而没了真实感。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倒是一面巨大的落地式铜镜。镜框上精雕细琢的花纹有着相当的艺术水准,而金属的颜色和已经开始模糊的镜面则表示着这面镜子度过了悠久的岁月。可惜的是,尽管它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和我的风格合得来的东西也好,不久前从老管家那里听到的传说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只想赶快退避三舍,去其他的地方过自己的幸福生活。
实际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所以为了避免五百万日圆的巨额债务,我还是不得不提心吊胆的留在这片不祥之地。
“呵,希望他们提供的晚餐也和这里的摆设有相同的水准才好。”
神经大条的齐藤先生一副完全没有压力的样子,肆无忌惮的坐到靠墙的沙发上,从怀里掏出了香烟。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觉得紧张不下去,只好找点话题消磨时光。
“说起来住在这里的人也真够大胆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居然还没有避到别处去。对他们来说,就算在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里住个半年也不会破产吧?”
“什么啊,剩下的人留在这里是因为无可奈何吧?”
“耶?”
“要不要打赌看看?我说那个叫方正明的老家伙早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喝着香摈避难了。”
“那刚才管家不是去请示……”
“就算这里的装饰还停留在中世纪,没道理为了维持风格,连电话也不装吧?”齐藤先生唠着香烟,用力的在面前擦着打火机,同时在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而且别看那个老头对我们礼数周到,但在他的心里,恐怕我们的地位也不会比江湖骗子高上多少。”
“怎么说?”
“你呀……真是一点心机都没有。”
看来单纯正直的个性快要成为被人唾弃的东西了……对于这样的批评我可是一点都不陌生。另外即使年纪相差不多也好,在看待问题的角度上,尚不通世事的学生和已经踏上社会的成人实在相差太多。颇有自知之明的我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摆出一副准备聆听教诲的样子静待齐藤先生的下文。
“我不知道你前面有没有注意听,这里的财产名义上是属于那个大小姐的,但实际上掌控一切的却是叫方正明的老家伙。而且听那个大小姐的口气,他们之间相处得也不算好。帮你换上一副坏心肠,再让你坐上方正明的位子,你会怎么打算?不管生活得如何富足,但毕竟享受的是别人的东西。小丫头在一天天成长,各方面的实力也自然的增强。搞不好哪一天到了总算帐的日子,吃下去的东西还是要全部吐出来。”说到这里齐藤先生揶揄的一笑:“姜是老的辣哪,只要做出自己仍然留在这里的假象,那么把那个女孩放在这里便也无可厚非。而且我怀疑叫白什么的小丫头其实根本不知道真相,从她对我们的态度来看,方正明把环绕她的舆论控制得相当好。假如有任何的意外导致那个小丫头死亡,想必到时候那条老狐狸别说不会流半滴眼泪,多半还会喝酒庆祝吧?真正的事故可以免去请杀手的烦琐程序,在见到这面镜子的异象后,我相信只要定下心来稍微思考一下,方正明感到的恐惧就绝对不会多于欣喜,一定会反过来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打算好好利用。”
‘果然只有恶人才能了解恶人的想法。’
……这句话我还是放在自己的心里算了。
“那我们的立场呢?”
在数倍强于先前感到的恶寒穿过身体后,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齐藤先生耸耸肩,吐出一片烟雾。
“做好分内的事,拿钱走人。那位大小姐的性格如果好一点的话我倒不介意客串一下打倒恶龙的勇者,但她那个样子……还是让恶人相互残杀吧,也算为善良的人们做点好事。”
‘如果连善良的我也考虑到的话请你乱入成为第三势力吧!’这番话自然也只能作为意识流穿过我的心底。
谈话间佣人敲开房门,送进了咖啡和做工精致的点心。借着咖啡的热量我又烫溶了不少时间的冰雪,但对于到午夜前以小时为单位的大段空闲,这只是九牛一毛而已。环顾四周,贵重的家具们组成坚实的壁垒,门外森严的阶级差别划开了无法逾越的鸿沟……看来除了和面前的异国神秘主义者交谈外,是没有其他排遣时间的办法了。
“把枪给了我,你用什么和怪物战斗呢?”
仍然想坚守无神论者立场的我刻意用‘怪物’代替‘妖怪’,‘鬼’,‘幽灵’等称呼。被询问的一方将手中已经变温的咖啡一气饮尽,然后放下杯子大剌剌的站了起来。
“我是忠贞不渝的浪漫主义者,所以除了实用性,我对武器的外表要求也很高。”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不禁伸手摸了摸那把处于我的胸口位置,外观确实称得上优美的左轮,同时‘哦’了一声。接着一条黑影无征兆的从我面前闪过,我条件反射的后仰了一下,结果差点连人带椅子摔向地面。回过神后仔细一看,原来是齐藤先生用夸张的动作拿起了靠在沙发边的资料筒。
“请叫它们LOVERS。”
他从资料筒里取出一对法国式的长短剑,然后将套住刃口的皮套除去。刹那间条状的寒光在房间四周的墙壁上划过,明亮如镜的刀刃华丽却又不失实用性,确实是刀具里的是上品。只是和富表演天分的持有者一样,在我看来,比起用于砍杀敌人,它们还是挂在墙上做装饰品比较好。
“这把是罗密欧,这把是茱丽叶。”
齐藤先生按从长到短的顺序介绍他的武器,然后做出不胜爱惜的样子。看着他一副想亲吻双剑的样子,兴味索然的我只能在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假如莎士比亚尚在人间,我倒很想听听他的感想。’
“如果让你去剧院表演,应该能演好三流的角色吧?”
人的容忍力也是有界限的,即使涵养再好,这番损及人格,冒犯至甚的话也不禁让齐藤先生勃然变色。我倾听着那个从身后传来,饱含恶意,却又不失优美的语音,自然不必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恶人相残的场景即将拉开帷幕,身为无辜路人的我当然应该在被波及前速速消失……假装着对墙上的油画感兴趣,我悄悄的移动步伐。
“小姐,虽然我们是领死工资的上班族,但也不是全无尊严的人。能不能收起那种小看人的态度?反正你我之间最多也只是一晚相对的缘分而已。西方的上流社会不是很讲究社交礼仪吗?既然要假冒,何不冒充得相象点?”
齐藤先生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以掩盖自己的情绪。但便如刚盖上新柴的篝火一般,旺盛的愤怒之焰还是不自觉的从他舌尖空隙里化做毒液冒出。
“呵,就是说你还有一整晚要看着我的脸色做事吗?虽然不见得愉快,但也不失有趣啊。呵呵呵呵~”
看着唇枪舌剑中双方越来越险恶的表情,力图置身事外的我不禁哀叹‘原来这里还是不够广阔’。语言的台风在室内强劲的扫荡着,水准却是中学生级的。值得庆幸的是双方的火力定向都没有锁定到我的身上,所以总算还能装聋作哑,继续维持路人A的身份。我倒退两步,横跨四步,悄悄脱出了齐藤先生的双剑攻击范围。
“请允许我修改前言,小姐您令人意外的饱含法国上流社会的气味啊。”
(注):很久以前法国人迷信洗澡对健康有害,所以终其一生也只洗两次澡。一次是出生的时候,另一次则是逝世后由人代劳。因此当时法国上流社会的气味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高雅,也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了香水的发明。
“谢谢夸奖,你确实也富含了所有下人应该具有的优秀品质。”
“中世纪的古董在现代很难生存吧?要不要我帮你推荐一个适合放置的博物馆?”
“呵呵,与类人猿相比,这点短暂的时光不值一提。上海动物园应该会向阁下敞开欢迎的双臂才对。”
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反正我是空手而来,随时都可以撤退……不,那种情况应该是求之不得才对。总之我已经在精神上做好了被驱逐出境的准备。
“真是的,如果不可爱一点,会交不到男朋友的啊。”
对这个意见我深表赞同,于是点点头,回答到:
“是啊……”
“……”
“???”
“!!!!”
意识到这番评论来自身边的镜子花掉了我大约一秒钟的时间。在神经的弹簧被压紧,肾上激素汹涌而出的一瞬间,我发出惨叫声。
“咿咿咿!齐藤先生!”
紧急回避动作虽然漂亮但漏失了地理位置的考量,于是我怀抱着一个价值高昂的椅子跌倒在同样所费不菲的地毯上。落地的瞬间脸颊和椅角猛烈相撞,看来一大块青中带紫的淤青在明天之前就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那里。
“哦,来了吗?”
回过头来的齐藤先生和我一起望向窗外,漆黑的景色宣告着有上班族特质的太阳已经向上帝销卡回家了。在两次因为紧张而失败的尝试后我翻身从地上爬起,顺手拖过椅子挡在身前。而齐藤先生则向镜子的方向跨出一步,把原先垂在身体两侧的华丽金属条交错在他的胸前。
一片混乱中我抽空看了‘败笔的’小姐一眼,她正满脸惶惑的站在原地,用不可置信的口气喃喃着:“说谎!这怎么可能?”然而面前的镜子正真实的散发着蓝光,提示她这并非幻象。于是不久后白碧德发出了令人毛发直竖的高亢尖叫声,用职业运动员都为之惊叹的速度一跨五米躲到了大橱后面。
“知道我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秒,所以才巴巴的提早赶来吗?排除立场的不同,这份心意实在值得感激啊!”
在说出这番简短的开场白后齐藤先生半蹲下身子,借助腰力向镜子水平的挥出了名为罗密欧的长剑。这个动作他做得非常老到,至少以我来说是没有办法做得比他更好了。然而划破空气的利刃并没有接触到目标,在那以前它就在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中停了下来。镜中齐藤先生的倒影化作了实质的存在,以一模一样的动作抵挡了攻势。
“戚,竟然玩这种小把戏!”
齐藤先生皱起眉头,收回了停留在空中的长剑。他后退两步仔细观察了镜子中的倒影一番,然后再次前冲,将双剑交错挥出。
有别于轻浮的外表,齐藤先生用剑的技巧相当高超。如果对手是个普通人,恐怕早就因为受了七,八处致命伤而回天乏术了。然而在面前脱离现实的场景中,他的这番辛苦这只是徒劳而已。齐藤先生的影子以逸待劳,用VCD重放般的精密动作恰倒好处的将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次次截留于半空中。趁着齐藤先生仿佛于镜前独舞的这段时间我放下椅子,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了左轮手枪。打开保险,调匀呼吸,仔细瞄准后我对镜子扣下了扳机。手腕传来了强大的后坐力,枪声也比预计得要大,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两条火线在镜面前三公分的距离相撞,然后一发弹回镜内,另一发则擦着齐藤先生的鼻尖飞过。受害者惨叫一声,飞快的倒退十几步,掉进了真皮沙发里。
“呼,呼,你想杀了我啊?!”
惊魂稍定的齐藤先生长出了一口气,摊开四肢以介于坐和躺之间的姿势窝在沙发里。对于他的这番喝诉,我自然只能连连点头道歉。
“算了!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看齐藤先生的态度,与其说他是原谅了我,倒不如说现在的情况让他不耐烦来处理这种微末的枝节。总之他重重的踏着地毯又站了起来,然后向镜子走去。
“真是小心翼翼,又想省力气的家伙啊。”
在这样一句不知是夸奖还是咒骂的话语后齐藤先生举起右手的长剑,保持水平,慢慢向镜子刺去,抵上了从镜子里同样位置伸出来的影之剑。接着他把短剑仿佛和长剑连接起来般的放成一条水平线,同时分开两腿,站稳了脚步。确认两把剑的首尾相抵后齐藤先生深深的吸了口气,边上好奇和恐惧各参半的我茫然的看着这一切,然后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破!”,再次把好不容易缓下来的脉搏重新变成了一百二十跳每分钟。混乱的视野中我看到两道湛蓝色的光芒从齐藤先生的双手出现,在刹那间通透剑身合而为一,射入镜子里。玻璃的碎裂声中它们的混合体从镜背穿出,没入了墙壁。遭到毁坏,只剩下边框的镜子发出奇异的呼啸声,然后凭空飞起,像张纸头般的迅速折叠,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结束了吗?还是……”
眼前的情景将‘妖异’两字在我的心目中具体化。我采取防卫的姿势,用惊恐的眼神向四周围扫射。胸前用双手紧握着的左轮手枪里尚剩下五发子弹,如果这时候有哪个不知趣的人忽然闯进房内,我难保不会失去控制,向他开枪射击。
“当然还没有……不过已经是第九局下半场的棒球赛,很快就要分出胜负了。”
齐藤先生也用双剑护住自己,缓慢而紧张的回旋着身体。
“我真想冒着被价值五百万日圆的矿泉水瓶和易拉罐砸死的危险,退出比赛啊……趴下!”
前半句的陈述句是我用来缓和自己心情的调侃,后半句的感叹句则是用最大的音量对着白碧德吼出的。在不经意的一瞥里,我看到了那面残破的镜子正如同刚才莫名其妙的消失一般,凭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原本是镜面的位置已经化做了一片虚无的黑暗,配上边缘还剩下的一些玻璃残渣,这面足够让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去重新配眼镜的镜子看起来仿佛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在白碧德尖叫,接着瘫倒在原地后我算是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感触。我一边靠着刚从内心挖掘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勇气向她冲去,一边用不专业的手法举起手枪,在零点一秒内扣下了扳机。万幸,没有误中白碧德,但遗憾的是也没有射中镜框。银质的子弹化做火线射穿大橱后不知所踪,我站定脚步,向刚吞噬进白碧德小腿的妖镜射出了第二发子弹。然而价值五千日圆的银弹连五日圆的作用都没起到就消失在镜框间的虚空里,挫败感向我席卷而来。但身为继承中华美德,尚没有丧尽天良的成年男性,我还是硬着头皮抛下手枪,冲到镜子边将双臂架在白碧德的腋下,拼命将她往外拉。
“别摸我的胸部!”
这个明明已经一副痴呆像的女人居然还能想到这种细节?如果不是此刻的情况不允许,我实在很想回她一句:‘放心吧,不如刚出炉的面包手感好。’纠缠间齐藤先生飞快的赶到,他挥剑对着镜框急速砍下,但除了铜质的金属框架上多出一条白痕外毫无效果。
“可恶!”
齐藤先生果断的抛下LOVERS,将手伸进胸口的衣袋里好像在掏摸什么。‘似乎还有王牌’,靠着这个精神的支柱,我将双脚分开踩在镜框上,用尽吃奶的力气和那片有强劲吸引力的虚无争夺白碧德的所有权。……这样说让人有点提不起干劲,但无论如何,以人道主义和职业道德为出发点来看,我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已经陷到腰部的超级不可爱小姐被卷入虚空。尽管对方正在大喊‘好疼!好疼!’,并且不住拍打我互握在她胸前的手掌。
‘我是在和一头大象拔河吗?’
不用看都能感觉得到,毫无疑问我已经满脸通红,同时在额角暴出青筋。从虚空中传来的吸引力迅速增加,相对而言这边增加的只有汗水的分泌量和每分钟的心跳频率而已。我屏住呼吸绷紧肌肉,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齐藤先生终于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张画有怪异图形的纸条。‘那算什么?’在这个疑惑从心底跳出的瞬间,我的双脚陡然失去了支撑点。镜框无声无息的向两边各拉宽了五公分,这个毫无征兆的变化让我连大喊‘你作弊!’的余裕都没有,就和白碧德一起向着那片虚无坠落。一瞬间众多的思绪从脑海里纷踏而过,想到自己的人生就此画上句号,还要与‘败笔的’这样的女人在黄泉路上结伴而行,我就不由得悲从中来。此时此刻的我没有高僧圆寂前般的洒脱和余裕念上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往生极乐,舍却臭皮囊,无上乐也’,只是惨叫了一声“丽丝汀——!!!”就在一片黑暗里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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