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突然之间接到了一个电话,我刚说了声:“我是陈云,您是哪位?”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然后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激动的声音:“云子!”我微微一愣,我的小名已经好久没有人叫了。“您究竟是哪位?”“云子,你连妈妈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却愣在了当场。十多年没有联络,还真的没听出来是她的声音。在那一刹那间,我居然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酸有些甜,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空虚。“您现在过得还好吗?”我小心翼翼的问。母亲在那边似乎稳定了情绪,声音也恢复了平静。“过得挺好的,你呢?”“混得也还不错。您给姐姐打电话了吗?”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只好转移到大姐身上。“打了。是她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的。云子,听璐璐说你现在在外企工作,还顺心吗?”“挺好的,您别担心。要是您在外面玩累了,回来看看吧。我还有事,先挂了。”我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愣愣地看着电话发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居然对这个母亲感到有些害怕起来,都不敢和她说话。
过了好久,电话铃声又响起,我犹豫地接过电话,劈头就听到了大姐的骂声:“小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妈妈刚才都哭了,说你连声妈妈都不肯叫,还把她当陌生人!你知道妈妈找到我们多不容易吗?你太混帐了你!”我不由得苦笑起来。“对不起,姐,来得太突然了,我叫不出口。”大姐沉默了一会。“你还没原谅妈妈吗?”“不知道。”我苦笑着说,“我能理解她的行为,但感情上却还是转不过弯来。”“你呀,该怎么说你才好!老喜欢钻牛角尖!妈妈说她想回来看看我们,还想把你带出国去,你怎么想的?”“作为补偿吗?我可接受不起。”“你……”大姐似乎真的生气了,“你给我出来,咱们好好谈谈!”
于是我只好出去和她见面。见面的时候大姐还余气未消,瞪了我半天,最后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我们的妈妈,即使你不能原谅她,也不该对妈妈那样。”“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其实我早就已经忘了。可妈妈刚才一打电话来,有许多事情就不由自主地又想了起来。”我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谁叫我的记忆力那么好呢。“奶奶为这件事奔忙了好几年,我几次看见她老人家在我面前哭,她老人家临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是对不住我们,那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几个叔叔为什么那么照顾我们?不就是看见我们没有母亲觉得可怜吗?姐,不是我不肯原谅妈妈,而是她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人活在这个世上,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个家吗?她连家都不要了,还要我们干什么?”
我觉得眼角有些湿润,赶紧转过头去不敢让大姐看见。大姐看了我半天,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小弟,妈妈是有些自私,可你也不能全怪她。爸爸的确也太不争气了些,她也是在为自己争取幸福。再说,现在这种事多了去了,要是个个都象你这样……”“住口!”突然之间一股无明火冒上了我的心头,“别人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可我不能容忍的就是不能容忍!”我觉得我对大姐发脾气很是不应该,于是舒缓了语气。“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放心,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的。”“你这脾气呀!”大姐摇了摇头,“还没有决定,不过妈妈说她总是要回来一趟的。”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直到服务员将菜端了上来才变得舒缓了些。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姐,妈妈她在国外过得还好吗?”“挺好的。她年纪也大,也没有什么好争的了,除了想我们,其他的,也没什么要的了。”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姐,我不会出国的。要去,你让妈妈把你带出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出国吗?”“再说吧!现在这事一时半会也决定不了。”
和大姐吃完饭,临走的时候她还劝我:“无论怎么说,她还是我们的妈妈,这血缘关系怎么也割不断的。你回去好好想想,给妈妈打个电话过去道个歉,别再伤她心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知道,这个电话我是打不了的。大姐说我钻牛角尖,我也知道我很多时候的确是在钻牛角尖。可有些事情,我的确拗不过来。
心里烦闷,拉刘勇出来喝酒,问他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说还不错,现在自己能给家里寄钱了,父母都很开心,就是那个弟弟不听话,TM的只知道玩一点也不体恤家里辛苦,读书一点都不用心,气得他恨不得回去揍那小子一顿。我笑了起来。“你当年读书的时候可也没有怎么专心呀!”刘勇眼睛一瞪。“至少我考上了大学,那小子恐怕连高中都读不下去。他要再敢这样混日子,看我今年回去不揍他个半死!”我一边笑着看着他一边想,也许应该把父亲和二姐他们接到北京来玩几天了。
可这个愿望一直都没有时间实现,我太忙了,忙得晕头转向根本腾不出机会来,即使把父亲他们接过来我也没有时间陪他们。我想,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去年我和大姐都没有回家过年,今年是不是该把他们接到北京来过年?给大姐打了一声招呼,大姐说好啊,这事我来安排。于是事情就这么订下来了。
公司里的事情越来越忙,给我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我的本职工作编写程序倒还没有什么,大不了回去之后加班继续做,这种技术活即使再辛苦也用不着劳心劳力,按照上面吩咐的做就是了。但另外一份工作就显得有些沉重了。那些关系企业的员工不可能一直不换,每换一批人就要想方设法了解他们的情况,重新调整人际关系,随时调整课程,尽力将工作做好,这样一来耗费的心力可就大了。其实这个培训部很是有些猫腻的,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其中的内幕。日本公司并不怎么愿意耗费人力物力帮助培训这些关系企业,怕泄露了商业机密,只是合同上有这么一条不得不为。培训费用都是由那些关系企业自己出钱,日本公司只是出了几个人而已,所以象我一样同时兼任两项工作的人居然还有好几个,真正属于培训部的员工反倒没有几个。大家都是在赚外快,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将那些培训人员放在心上,只有我这个傻瓜在中间认真折腾,结果自然担子越来越重。可为了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这么一忙,有许许多多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置于脑后了。
忙并不是没有收获的。不得不承认,我所任职的日本公司的确挺不错的,赏罚非常分明。公司上层并不是不知道培训部的猫腻,他们也就只是看着而已。没过多久王宏亮就通知我,年一过完,我就要准备到日本培训去了。“我是来了两年半才去日本培训的,你比我提早了整整一年。小子,好好努力吧,前途无量呀!”他这么笑着对我说,我笑了笑没说话。从来都只听说日本公司很注重培养员工的归属感,让他们以公司为家。以前还没怎么感觉到,现在我的确是感觉到了。难怪公司工资虽然比不上别的外企,但却很少有人离开。这么着对人,谁舍得走呀?
刘勇几次打电话约我出去喝酒,我都说没有时间,这小子烦了,骂了起来。“TMD,你丫不是自以为在外企工作就看不起老子了?出不出来?不出来老子和你绝交!”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也不能不听他的话,于是只好乖乖的陪他出去喝酒。喝酒的时候这小子向我吐了一大堆酸水,什么公司里有个骚货,每次看见她向那肥猪经理发骚心里就不爽想扁人,还有北京这地方简直不是穷人住的,每个月的工资呼啦一声就没影了,不知道跑TM哪去了,连想追女孩子都没钱,总之,种种烦心事不一而足。我笑着说没钱找我呀,刘勇一瞪眼说你好意思给我还没脸拿呢。我说过了年我就要去日本了,一去就是半年,先跟你打声招呼。刘勇骂了一声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就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前几天去找林锐他们,看见他们成双成对的,就我孤家寡人一个,心里有些不爽。”刘勇随口说道,顿了顿,接着又道,“黎语嫣有男朋友了。”
我微微一愣,低下头喝酒。
“陈云,咱哥们俩说话也不怕得罪你丫的,你丫这事实在做得不漂亮。来北京都一年多了吧?也不和人家联系?就别说你丫和黎语嫣还有那么一段感情,就算现在没什么瓜葛了,凭你们俩的交情,也不能这么做呀。林鹃给我打电话,还骂你没跟她联系来着。”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
“你连林鹃也联系上了?牛啊你小子。她在哪?”
“在武汉。她想去广州那边发展,又不认识什么人,一直没下定决心,听说我们在北京,想来北京看看情况。”
“那就来吧。知道周伟在哪吗?”
“不知道。那小子鬼知道他在哪混。”
我默然无语。高中时的六个人,欧阳雯雯听我的话去浙江参加高考,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联络,周伟不知所踪,林鹃可能来北京,刘勇还和我在一起,而黎语嫣,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却距离得那么遥远。
“黎语嫣她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没见过他。不过听黎语嫣说比是她高一届的学长。”
我凝视着酒杯中淡黄的液体,心想该和黎语嫣见个面了。有些话,不说,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两天之后,我给黎语嫣去了电话,约她出来见个面,黎语嫣答应了。我看着越来越漂亮的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两人在颐和园里闲逛了半天,说些有的没有的,彼此都没有触及到敏感话题。看见划船的地方她说我们去划船吧,我笑着说你不怕落水呀。她说你不是会游泳吗?我心里顿时一暖,于是就和她上了船。黎语嫣说我给你做个测试,问你几个问题。我说你问吧,包准老实回答。她说要是你在一个黑暗的阴沟里爬了半天,出来之后会做什么?我想了想回答说休息一会继续爬阴沟。黎语嫣当时就愣了,说没有这个答案。我说那答案是什么。她说你可以在放弃、改换方式还有获取奖赏中选一样。我说那我选获取奖赏。黎语嫣说奖赏有三种,绵羊、鲜花还有金钱,你选哪个?我说选绵羊。然后我问这都什么鬼问题,代表什么意思?黎语嫣说绵羊代表负担,鲜花代表荣誉,金钱代表什么就不用我说了,看来你是要有负担才能继续走下去的人啦!我默然不语。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黎语嫣又问你开始为什么选择继续钻阴沟。我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时真的是下意识的就回答了这句话。我说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钻了阴沟吧,既然选择了钻阴沟,就肯定有它的道理,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放弃。黎语嫣就没有再说话了。(这个场景绝对真实,绝对原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构,是我女朋友拿来考验我的!唉!该怎么说呢,因祸得福吧。嘿嘿!)
吃完晚饭送她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胆子开口说出那句话。在那时间,我真的很佩服起郑辉来,佩服他居然能说出:“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她就成。”这种话来。看着她慢慢走向寝室楼,看着夜色在她背后一点点合拢,我突然觉得好害怕好害怕,就连当初陆雅离开我时我都没有这种害怕的感觉。我摸索着抽出了一根烟,摸索着点燃,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然后我猛地将烟踩在了脚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
“语嫣!”
“恩?”黎语嫣转过头来,“怎么啦?还有什么事?”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句话想对你说的。”
看着她的俏脸,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勇气似乎在一点点消失,感觉到自己似乎又恢复到了那个纯真年代,那个连“喜欢”两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的年代。
“说呀!”
我猛吸了一口长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其实不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一直都喜欢着你,从高中,大学,一直到现在。”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就好象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劲来。我象个待罪的死囚等待着法官的判决一样注视着她,等待着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黎语嫣沉默着,如同岩石一样沉默着。时间就好象静止了一般,气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她轻轻吐出了这么一句,却打得我差点站不稳脚。我又吸了一口长气。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句话。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急在一时回答。”
黎语嫣转身进了寝室楼,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再次点燃了烟,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清华校园。华灯初上,人流汹涌。我慢慢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去。说实话,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追女孩子。胡丽是她主动追我的,邱艳也是她主动追我的。追陆雅,是发现她其实已经对我有意了我才开始追她,很容易就追到手了。高中时的黎语嫣,也是轻而易举地发现她对我有好感,根本没费什么事。只有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不知道她会选择我还是选择另外一个人。我常常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掌握一切,再大的困难我也能轻易解决,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懦夫。惶惑,惊惧,忧虑不安,种种负面的情绪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抽完了一包烟。摸摸空荡荡的烟盒,我恨恨地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又去买了一包烟。其实我平常很少抽烟的,一个月才抽上那么一包,但今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烦,就是想抽烟。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一向极其厌恶第三者插足,然而我现在却变成了我最厌恶的第三者。我知道现在这种事情很平常,男女在交往之中只要没有结婚都有重新选择的权利,但我还是无法控制住对自己的厌恶感。当初,是我主动放弃了黎语嫣,没有选择北京的学校而去了哈尔滨,是我对不住她,我不想再犯一次错误。然而,如果黎语嫣和她的男朋友是真心相爱呢?我去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如同当初郑辉硬生生要插入我和陆雅之间一样?我当时是怎么想郑辉的?陆雅当时又是怎么想郑辉的?恨起来杀了他的心都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总不能自己嘴里一套心里又是一套吧?那我不成了小人了?说“因为我喜欢她”就可以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而胡来,那破坏别人情侣破坏别人家庭的都没有罪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可能又在钻牛角尖了,干脆放在一边不去想它得了!
接下来来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用工作麻醉着自己,不敢去想这件事。我手里有黎语嫣的手机和寝室电话,但我不敢打给她。我可以对自己说,我不想给她压力,让她自由选择。但我同时也知道,我那是在自欺欺人,我是在逃避自己。
黎语嫣给我打电话过来,她说,她想和我谈谈。于是我就去了。她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我说过完年我就要去日本了,现在忙着做准备工作,没有时间。她愣了一下,说你要去日本了?多长时间?我说半年。“半年呀!”黎语嫣笑着道,“不算长也不算短,我还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愣愣地看了她半晌,问道:“你男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对你好吗?”“还算不错,至少比你对我好。”我自失地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啦?“要是你不喜欢他了,可以随时回来找我,我一定会等你的。”“真的?”黎语嫣歪着头问道,“不是在哄我开心?”“绝对不是!”“好啊,等我和他分手了再来找你吧。”我觉得这不是情侣在对话,完全是朋友之间的调侃。唉!
可我的日本之行没有去成。那天晚上,电视上播了一段新闻:“……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决定参拜靖国神社,中国政府对此向日本政府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书,看完了那段新闻。我想,这次,我真的要去再找工作了。
第二天,我的辞职信放在了主管的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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