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瑾在许晋爵书房中观画。今早送别了元昊,他便来到丞相府,早许晋爵讨元昊诗画。许晋爵自然不敢得罪周公瑾,毫不犹豫地取出诗画,交给了周公瑾。
元昊的画,墨迹苍凉,笔风古朴,沉重而洒脱。
画中一山一河一舟,大河自九天而降,势若天崩地裂一般,涌涌东流去。
山若竹笋插云,危凌大河边缘,似要倾塌,又似不满己身的高度,仍想向着天空拔高,去触摸那可望而不可及的苍穹。
河中有一舟,一叶扁舟看似随波逐流,实则逆流而上,搏击那滚滚而下的长河大浪。
舟上没有人,整幅画中一个人都没有,正因为舟上无人,所以无人看得出那舟究竟是为销那万古长愁而随波逐流,还是在逆流中艰难地跋涉。
聪明如许晋爵,也没能看得出来。
许晋爵没注意到那滴在小舟逆流那一头的几滴浓墨,更没注意到小舟逆流的那一头微微翘起,而顺流的那一头,则是稍稍沉下。
那几滴浓墨是元昊收笔时因酒醉手抖,看似无意地滴在小舟头前的,没有人想得到那便是浪花。
唯有逆流而上,搏击大浪的舟,才会有这般倾斜的姿态,才会在舟头激起那般灿烂的浪花。
可惜那浪花太明显,明显得让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元昊手抖之误,而非翻滚的浪花。
若是许晋爵看出来的话,他一定不会让元昊离开东吴,就算势不能阻,他亦会派人狙杀。而不会在身为丞相的父亲面前力主派出“一品堂”的高手,全力护送元昊回南唐。非但如此,许晋爵更献策让父亲说动吴皇支持元昊登基为帝,理由便是元昊在东吴多年,吴都算得上元昊半个故乡,自然与东吴亲近。若元昊能登基为帝,唐吴联盟便更加牢固,而大唐朝野亦能更加倾向东吴,对吴国的帮助更大。
“李元昊满口豪言,内里包藏的,却只是毫无大志的随波逐流之心。”许晋爵随口点评。
周公瑾瞧着许晋爵轻笑一声,尽管他脸上罩着一层薄纱,可这一笑仍如天地间所有的美态在一刹那同时绽放,纵是老成持重如许晋爵,也不由呆了呆,忙转过头去,清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九公子以为如何?”他甚至问了一句平时绝不会问的废话。
“诚如许兄所说,李元昊虚有其表而已。”周公瑾悠悠说道。心里却以元昊知音自诩,毕竟到现在为止,看出了元昊画中真意的,唯他一人而已。
但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元昊在他心目中,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他知道如果指出画中真意的话,元昊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一品堂”不仅能保护元昊,在必要的时候,也随时可以转换角色成为刺客杀手。
“呵呵,元昊你还真是大胆,竟留下这样一幅包藏祸心的画。”收起了画,被许晋爵恭送出许府的周公瑾嘴角含着一抹睡莲般的笑意,心里却早已笑出了声。
戴上那猛鬼面具,坐上了马车,周公瑾撩开窗帘,羊脂玉一般的手搭在窗上,圆润的下巴慵懒地搁在了手背上。他灿若星辰的眸子无聊地打量着窗外的景物,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特意留给我的画……你是知道只有我一人能看出这画中真意,且不会说与任何人知道,才敢放心大胆地在临走之前,一抒多年在临江忍气吞声的郁郁之气吧?呵呵,走之前还不忘张狂一把,这才恢复了几分我初遇你时的风采。呵……总算你分得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如此信我。放心,我不会负你的……”
想到此处,他明眸回转,那眼中竟流露出一抹甜蜜。
……
李元昊也回忆。
他站在楼船船头,身旁伴着影子一般的秦玲,脚下踩着午后柔和的阳光映出的长长影子。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碧波粼粼的江水上,而是仰望着远处一碧如洗的蓝天。
水色固然美,可是元昊这等人,从来都是只允许自己看着更远更阔的天空的。
元者,始也。昊者,广大无边谓之天也。他的名字取得狂妄,他的志向更加狂妄。
狂妄到他想要有朝一日,那天穹之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插着他李元昊的大旗。
然则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却不是那少时便植根于心中的鸿图壮志。
他想的是自己在临江城中十年的忍气吞声,放浪形骸,觥筹交错中的虚情假意,勾心斗角。装疯卖傻、溜须拍马的日子过了整整十年,谁都以为自己是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谁都以为自己已在胭脂堆中泡成了废人。
他不由冷笑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算什么?十年不飞不鸣,甚至二十年不飞不鸣都不打紧。只要我李元昊能够活下来,终有一日,我会一飞冲天,一鸣惊天动地!
李元昊张开了双臂,作了一个拥抱天穹的手势,哈哈长笑两声,胸中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他又想到了周公瑾。
那个八年前自恃才情,与自己以诗画赌斗,落败后缠着自己学画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了大人。他惊才绝艳,才华盖世,武功高强,精通兵法,天赋尤在自己之上。
可那有什么用?那孩子能成为天才的将领,事实上那孩子在军事上的天才和造诣连李元昊都自愧不如。可是那孩子充其量也只能成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
他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政客。将帅在战场上不择手段取敌性命乃是为将之责,可是作为一个政客,要学会六亲不认笑里藏刀,一切以利益为准绳,不能掺杂丝毫个人感情。
感情会影响判断。
越是重感情的人,越是不能从政。
所以他李元昊练了无情七重天,斩情绝义。
所以他留下了一幅只有周公瑾才能看懂的画,凭这幅画,他在周公瑾心头埋下了一颗种子。李元昊相信,以周公瑾感情之丰富,那粒种子日后必会长成参天大树。
李元昊轻笑出声,他仿佛看到东吴的根基被那棵大树撼动。因为那大树成长的代价,便是掠夺东吴赖以生存的养料。
“公子,起风了,回舱吧。”秦玲在旁柔声说道。离了临江,这向来如剑锋一样冰凉的影子也柔和了许多。
元昊摇了摇头,笑道:“我身披貂裘,你仅着薄衫。你都不怕这些许寒风,我又怎会害怕?”
秦玲撇了撇嘴,道:“我是习武之人,内功早已练至寒暑不侵的境界……”
“我也练得错不多了啊!”元昊拍了拍身前船舷,说道:“这两年来,我‘无情七重天’在第四重境界上停滞不前,自两年前练至第四重境界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至第五重。但方才我仰望苍穹,吐尽心中怨气,忽觉体内内力如大江奔涌,运转如意,以前内力运行不到的经脉,竟然一一畅通……”
“真的?”秦玲眼中尽是喜色,一把抓住元昊左手,食中二指搭在他的脉门上。“无情七重天”这门内功心法精深无比,练此心法者,外表看来如常人无异,便是功力比他高深数倍者,也无法看出其是否身负武功。现在元昊自言已突破第四重,进阶第五重,秦玲即使内功比元昊高了不止一筹,也是无法从表面上看出。但她一探之下,只觉元昊体内内力果如元昊所言一般,充滞精纯,畅通无阻,便如无尽江水,生生不息。
“恭喜公子,‘无情七重天’果然已进至第五重。从今天起,公子可以修炼‘葵水神雷’拳法和萧伯的‘射日箭法’了!”秦玲笑逐颜开,拉着元昊的手往萧伯住的舱室走去,边走边道:“萧伯曾说,公子只要能突破第四重,进阶第五重,便可拉开萧伯的家传宝弓,便会传你‘射日箭法’,我们这便去找他。萧伯的宝弓,看来非得传给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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