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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偏东》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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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军觉得张局长找他来办这事儿真的是找对了人,早在铁合金所时他就一直与疯宝这伙人打交道,疯宝本人及其大部分手下他都亲手处理过。那几年他还亲眼目睹了疯宝如何从一个小流氓混到这所城市最臭名昭著的老大的全过程。

黑社会自古就有,武侠小说里称之为江湖。除了文革,这座城市有组织的流氓罪恶活动从未停止过,并在八十年代初达到了顶峰,那时经常有数百人参与的大规模流氓械斗;历经数次严打和对有前科人员的监管甚至流放,有段时间城里的流氓几乎绝迹了,但到八十年代后期,一切又都死灰复燃。就象李树林曾和他说过的,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犯罪一定会有流氓,是永远也无法彻底杜绝的,警匪游戏的规则自古就有,用孔老二的话说;一张一驰才是文武之道,意思是流氓罪犯猖獗时要施行高压严管的政策,但一切好转后要适当放松,而放松一段后流氓们又会适机出来活动,到了那时再严管……周而复始,这是规律性的东西谁也无法改变,就象物理学中的波浪原理,以峰谷平的姿态循序渐进。赵军那时还满脑子理想主义,对此有些难以接受,就问李树林,难道不能常抓不懈长治久安吗?李树林回答说不能,要是那样就又回到暴政年代回到了文革甚至回到了旧社会,得多少冤假错案多少人间悲剧上演啊,再说那种气氛也不利于展经济。

后来形势的展完全印证了李树林的这句话。现在似乎又到了波峰,黑恶势力已经猖獗到了极点,让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感觉愤愤不平难以忍受。经济的高展让这所城市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百姓的日子明显富裕了,但财富同时也滋养了另外的毒瘤黑社会。流氓依靠罪恶手段获得金钱,而一旦他们完成积累,一手挥洒金弹一手舞动大棒,对于普通百姓和赵军这样的警察来说结果完全是灾难性的。就象疯宝,这个曾被赵军狠揍过并亲手总进监狱的流氓,干了那么多坏事儿从未停止过,却作为优秀民营企业家,成了分局领导市局领导甚至市领导的座上宾。疯宝旗下企业无数身家据说已经快上亿了,而他在其他各系统各部门也和公安局差不多的如履平地。如果没有张局长的一席话,现在就让赵军对付疯宝,那他惟有辞职去当流氓这唯一出路了,那样的话可能还有点机会。显而易见,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堵黑得无边厚若磐石的墙,谁会拿血肉之躯去撞墙呢?

疯宝大号刘明宝,比赵军小几岁。赵军认识他的时候还只是铁合金一带名气不大的小混子,那时的绰号也不叫疯宝,而叫老宝子。开始赵军并不看好他,一米六的身高,五短身材还有一张和气的白圆脸,怎么看都和世俗印象中的流氓相差太大。不过很快他就觉自己看走了眼,正是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宝子领着几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半大孩子,东征西讨转战南北,很短的时间里就确立了自己铁合金头号战犯的地位。混子的世界里也一样有分工和等级,除了已经确立江湖地位的老大之外,靠打架玩命出名的战犯最受其他人尊敬,只有那些战绩彪榜的混子才能被称为战犯,会有很多小混子主动投其麾下。几乎全部的老大都是战犯出身,象田野这样靠赌术成名最后当老大的实属百年不遇。

与普通百姓概念中的流氓黑社会不一样,实际上抢劫、盗窃、逼良为娼之类的并不被真正的混子认同,或者说不屑一顾,不入流的混子才干这种事儿;技术高的小偷和赌徒偶尔可以在组织里找到位置,但他们始终都受其他混子的欺凌压榨,接受,也许是不得不接受战犯(老大)的保护。好勇斗狠才是江湖永恒的主题。

老宝子打架的手段和技巧并不高明,先天的不足每每使他在与别人的对决中处于不利位置。现在一些当年和他有过交锋的混子也时不时的在酒桌上些酸酸的感慨,想当年,疯宝算个啥?还不是被老子踢得满地打滚,现在他是牛些人说的都有可能是事实,只不过省略了最后的结果和被老宝子纠缠报复的胆战心惊。老宝子那时赢得了所有战局的最终胜利,靠的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猛字和阴魂不散的死打缠烂,而且越挫越勇;有一次他被人打得混身是伤,右臂打断了,刚包扎处置完就左手提刀满身绷带的出现在仇人面前,那种疯狂的劲头让所有不幸成为其对手的人胆寒,疯宝的称号就是从那时起叫开的,连他手下的那群半大小子也个个心狠手辣百无禁忌。后来因为一件伤害案,赵军把他和他手下的几个都送进了监狱,他们把一个人的双脚脚筋挑断使其终生残疾,而那人曾经是整个东关区都非常出名的老大级人物。疯宝也因此名声大振,刑满出来后,他纠集了一批人重新在铁合金一带开始了征战。他真正的迹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铁合金厂是国营大企业,有正式职工数万人,加上下属的集体企业职工和家属,几乎在辖区内形成了一座人口密集的卫星城市。当时厂里效益非常好,很多有关系的人也因此而了大财,其中最赚钱的要属处理废旧矿渣了。每天厂里生产过程中都会产生大量的矿渣,虽然是废物却是宝贝,可以直接作为上等的建筑材料,也可以倒卖到关内去提纯贵重的稀有金属。承包矿渣的合同标价低得可怜,卖出去时却是上千倍的增值,里面蕴涵着巨大的财富。厂里有几座矿渣山,分别承包给不同的老板,关系复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除了铁合金当地的,也有市里的势力介入。

疯全当时以一种爱谁是谁,佛挡杀佛鬼挡砍鬼的姿态,仅用了一年时间就打跑了所有的老板,还把铁合金的主要领导恐吓住了。从此他一个人垄断了矿渣生意。之后他又和厂里的人内外勾结,采取多拉少计的方式大肆敛财,最嚣张时甚至直接将厂里更贵重的原矿成车皮的盗运出来再卖回到厂里。

挖得第一桶金后,他开始高效率的运用手里的钱四处活动行贿送礼,大部分都花在了公检法各系统及政府高官上。在疯宝的头上很快就悬起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使他更肆无忌惮更加的冷酷残忍。他开始走出铁合金把势力扩张到东关区直至整座城市。与另外一位声名显赫的老大田野不同,他后来主要靠低价收购国营或集体企业,再高价抵押给银行来套取巨额现金,而后者则主要靠垄断市内的生猪屠宰及为取缔流动商贩而兴建的大型市场项目赚钱。两个人一样的坏一样的民愤极大又一样的都有市领导在背后撑腰,疯宝让很多本来效益不错的企业垮掉了,大批员工下岗失业;田野使得市内很多小商小贩不堪重负惨淡经营,敢怒不敢言。

辉煌时疯宝甚至买下了有两千多名员工的市水泥厂,取名明宝水泥有限公司,一块以他头象为背景的巨大广告牌就耸立在市内最繁华的商业街口,每天供市民指指点点。

最让赵军心寒气愤的还是生在李树林的儿子李小勇身上的事儿。事情生在一年前,刚从警校毕业当上交警的李小勇,在一条主要干道把喝了酒驾车闯红灯的疯宝拦住了,这帮流氓竟然当街将小勇打成重伤!一个还没结婚的小伙子下半生就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了。小勇并不认识疯宝,也不清楚他的奔驰车长期在市内这样违反交通法规横冲直撞从来没人敢管。

这事儿影响极坏,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殴打人民警察,差不多整座城市都传得沸沸扬扬。而事后疯宝找了个人替自己顶缸竟然毫无损。李树林为这不知找了市局领导多少回,都无功而返,最后老两口只能以泪洗面,徒叹奈何。一个毕生战斗在公安战线上的老同志,一个光荣的警察世家,竟然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所以当张局长提到李树林时,赵军立刻相信这次市里是要动真格的了,也印证了前段时间他收到的传言,听说田野和疯宝动用了全部社会关系都没办法宴请到新来的王书记,还听说王书记在私下里不止一次对这两个所谓的企业家表示了自己的反感。这和前任书记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军从张局长那回来后就开始偷偷整理疯宝的黑材料。有些是他之前获得的内幕情报,有些的确只是道听途说,但按他对疯宝及对整个黑恶世界的了解,他相信这些都是事实,只要条件成熟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他激活了那个一直在疯宝身边混的点子,尽量不露痕迹的提出要求。要收集疯宝这类风云人物的情报其实并不难,只要在他的小圈子里保有耳目就行。赵军的这个点子以前很少挥作用,因为疯宝早就不是他所能处理的人了。但他还是出于职业习惯保持了联系,也帮了那人几次,很多关于疯宝的情报甚至是赵军和他闲聊过程中听来的,那家伙一喝点酒就会滔滔不绝什么都说。

混子的世界里,点子大概要算最可悲的一类人了,他们伪潜虚委,在黑白两个世界的缝隙间走钢丝,为一时利益出卖别人,哪怕只出卖过一次,一生都无法回头。为保护自己有时也为获取更多的利益只能不断的出卖别人,否则警察会回过头来以此来要胁他;一个曝光而又失去警察庇护的点子,往往下场都很悲惨。有些缺乏道义的警察会卸磨杀驴似的抛弃手中失去利用价值的点子。赵军不是这样的人,除了紧密控制他还算善待手里的点子。现在,这几年最落魄时都没有抛弃的无形资源,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在得到疯宝要和小刚开仗的消息后,他立刻给张局长打了电话,说有重要情况需要当面汇报。这次张局长没叫他去局里,而是约他下班后到一家山野风味餐馆会面,边吃边聊,并嘱咐他要穿便装。那是一间经营张局长家乡特色菜的餐馆,远离闹市,客人也不算多。赶到那里赵军现包房里只有他和张局长两个人,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手脚都不知该放哪好了。张局长看出了他的拘谨,就和他东拉西扯的唠了会儿家常。菜上来后,他们一起喝了点酒,席间几乎都是张局长一个人在说,还不停的给赵军布菜,赵军知道酒桌上不能谈工作,别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他是第一次和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单独吃饭,而且他还完全不了解领导的喜好,生怕说错话留下不好的印象。

看得出张局长酒量非常好,可能是为了饭后的汇报工作,也可能是和赵军不熟的关系,他明显没放开量喝。中途餐馆的老板过来敬酒还陪着他们俩喝了一会儿,老板是张局长的老相识,说话透着一股子老朋友才有的亲热捻熟,他的到来立刻让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张局长向老板介绍赵军时,没说是单位的同事,而说是他的一个哥们,让赵军兴奋得脸都红了。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和份量,路已经在脚下,怎么走就看自己的了。那之后赵军也逐渐放开了,借着酒劲儿他甚至和张局长合唱了一曲卡拉以前部队里流行的歌曲《打靶归来》。

吃完饭服务员送来茶水和果盘,两个人立刻进入工作状态。赵军先把这几天组织的疯宝黑材料交给了张局长,张局长一言不的看着,脸上毫无表情,让赵军坐在那里倍感紧张。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暗自胡思乱想时,张局长全部看完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行啊兄弟,真有你的,很好……有几件事儿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张局长举着材料把那几件事儿指给赵军看。

“是啊,”赵军不知此时该称呼他局长还是大哥好,干脆省略了。“主要这几件事他都是借别人的手干的,疯宝这人我了解,真要是台面上的事儿他不会做绝,做绝了的事儿他都不会摆到台面上四处唱的。”

“这几处不确定的是怎么回事儿?”张局长又在材料上指点着,

“这几个我一点风声都打听不到,我怀疑是疯宝从外面找人干的,手法也不象他手下那几个人的。”

赵军在材料上已经做得非常细致了,哪里是重点哪几个人是需要突破的关键人物,甚至连主要嫌疑人的性格特点生活习惯以及突破方式也都注明了。

“如果这事儿交给你来办,你准备如何开始呢?”

“先,要尽量做到一网打尽,我材料上提的那份名单上的人要都拉进网里。不然调查取证会很麻烦。”这个问题赵军事前考虑过,所以回答起来胸有成竹。“其次,为避免串供,最好一抓到就把这帮人关到一个安全稳妥的地方,单独关押审讯。”

“你的意思是把他们都拉到外地去?”张局长问了句,赵军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明白你的想法你接着说”

“我就实话实说吧,老大哥你刚来不久,可能还不知道这个疯宝能量有多大,实际上我们局里好多人包括一些领导和他都有扯不清的关系,不然就不会有他今天了。”赵军咬咬牙还是把那句老大哥叫出来了,警察有的地方其实很象流氓,关系好的都以兄弟相称,私下称呼关系好的领导也多是大哥或者老大。“我怕局里的人会帮他们,那样我们就被动了,毕竟大部分案子都是以前的而且已经结案了的,局里有些人会很怕这帮流氓出事。”

张局长这回没说话,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道理,这也可以办到。还有呢?”

“还有就是抓捕时最好别用局里的人,用也只能用靠得住的,还是怕走漏消息。”

“这个我有同感,必要时我们可以让武警上。”

“预审也是个难题,疯宝这块招牌一天不倒,他那帮手下就不会轻易招供,还幻想他们老大会花钱把他们弄出来。我想最好能在抓捕后把舆论声势搞大些,让人觉得疯宝这次是死定了,那样再审就容易多了。”

“最后一点,我想最好能成立全封闭联合办案小组之类的,特事特办战决,公检法一条龙,该杀的杀该判的判,要是按正常程序走,恐怕他们又有机会翻盘,光靠我们公安系统是不行的,检察机关法院都有他们的人。”

“说得好!”张局长拿出了本子一一记了下来,最后扬了扬下巴微笑着说,“看来我没用错你!以后跟着我好好干,大哥不会亏待你的。”赵军听了顷刻间热血沸腾,幸福的笑容得象花儿一样绽放。

“你放心吧大哥,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这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对了,你不是说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吗?”张局长把材料收到包里回头问道,

“是啊,我今天刚收到消息……”赵军把东大营小刚前两天如何与疯宝结怨,以及小刚这伙人的一些基本情况简要介绍了一遍,然后又帮张局长分析了目前的形势。按他对流氓世界的了解,只有小刚和手下那帮初出茅庐的楞头青,才反而是最有可能铲动疯宝这样的大流氓的新兴势力,就象当年疯宝起家那样,这是谁也逃不过的江湖定律。这件事因为涉及到铁合金厂一位领导的孩子,疯宝不可能不出头;况且,小刚这帮小混子不久以前铲平的东大营老炮,和疯宝也颇有渊源,在道上始终被认为是疯宝的人。对疯宝来说,现在是新仇旧恨必须得算的。一旦两伙人真的甩了点,为了名声疯宝肯定会大打出手,只许胜不许败,那就可能是近几年来都罕见的大规模流氓群斗了,正好可以借机下手收网。

张局长最初对疯宝他们想采取过时的甩点打群架方式有些疑惑,赵军就向他解释了小刚这伙人在东大营的情况,小规模的冲突似乎很难奏效,只有甩点大打才可以一次性解决问题。东大营紧挨着铁合金,一直被人看作是疯宝的大本营根据地。这一场仗要是打不赢,疯宝的江湖威信会严重受损,小刚这伙就可能接着跳出东大营,在铁合金甚至整个东关区来挑战疯宝的权威了。毕竟东大营只是个穷地方,小刚也算个有理想的流氓,很象当年的疯宝,肯定会登鼻上脸。赵军觉得他们甩点的可能性会很大。

“好主意!”听完赵军的分析,张局长显得非常兴奋,举起手在空气中斩了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他们两伙开打就立刻展开行动,两伙都先给定性黑社会,其他的在慢慢审……”

“是啊,而且打的越厉害越好,出了人命才好。”得意之下赵军说话也有点口无遮拦,但张局长没说什么而是冲他咧嘴笑了起来,看来说到领导心坎里去了。

张局长后来当着他的面就拿出大哥大给市委王书记打了电话,简要的说明下情况,不过是把赵军的全盘思想换成了他自己的而已,“王书记,我认为这事儿先……”。赵军隐隐的听到电话里王书记基本全盘同意,让张局长明天上午去找他落实最后方案。

从饭店出来已经很晚了,分手前张局长最后指示赵军得到确切情况立即汇报,并随时做好行动准备。

那天晚上赵军因为高兴和激动,索性徒步走回了家。东北初春的夜晚寒风凛冽,是那种刀子般割挠皮肤的冷,但他却浑身燥热满头是汗。一边走脑子里还一边急运转着,想着接下来可能会生的一切,每个想法都让他更加热血沸腾。只有那么一瞬,他的脑海里曾闪过冯刚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有冯得才以及死去的老孙头这个他童年时偶像的形象,也曾有过一点点的怜惜萌动,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激动掩埋,彻底消失在寒风呼啸的黑夜里。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赵军和张局长密谋策划下就这样编织而成了,只等着冯刚和疯宝他们送上来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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