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细雨初过，云开雾散，孙乘风半躺树下，百无聊赖。又见清风徐来，取一鹿皮酒囊，品天边残虹，畅饮开怀。

他是何时学会饮酒的？

管他呢！

反正戏文里的侠客将军都是牛饮数升、千杯不醉。

只是如此良辰美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正这样想着，一双纤纤玉手悄然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孙乘风喜上眉梢，身子倾倒，细细感受着女子温润的娇躯，口中叫道：“神仙姐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回过头去，便见背后女子身着鹅黄色绸衫，肌莹若雪，云鬓如雾，一双明眸深邃似海波光粼粼，当真是倾国倾城、仪态万方，足配得上仙子之名。葱指轻点红唇，青丝拂过脸颊，孙乘风连忙提起鼻子，一亲月宫香泽，口中喃喃道：“啊，啊，阿......嚏！”

喷嚏打的响亮，佳人变了模样，再睁眼，却是一牛鼻子老道手举拂尘，在少年鼻翼不停骚扰。此老道身着大黄道袍，白髯及胸满面庄严，只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颇为可笑。

眼见仙女变成了老道，少年郎怎能相饶？哇呀一声，鲤鱼打挺翻下石床，举拳就朝老道打去，老道嘿嘿一笑，浮尘挥动缠住少年拳头，再一甩，便将他带了个跟头。

等到孙乘风从地上爬起，那老道又身影一晃，凭空移到了炕席之上，若是此间屋子还有旁人，必定会纳头就拜，口称无量金仙了。可孙乘风却不以为意，也是一个闪身，跳在了炕头，一双破烂草鞋踩在满是补丁的被褥之上，将原有的碎花纹路彻底掩盖。

北风从砖瓦缝隙钻进屋内，与孙乘风梦中的夏日微风不同，现实中的风儿要更加的寒冷凌冽。其中夹杂的片片雪花，揭示了此刻正值冬日时节。

一大一小两个‘金仙’于破瓦寒窑中怒目相对，僵持许久。终于，老道哈哈大笑道：“叫你勤加练功你不听，非要看那些个没用的破书，如今连做梦都在喊神仙姐姐，莫不是在梦里颠鸾倒凤，共赴巫山了？”说罢，浮尘在被褥中一扫，倒卷出一本线装书籍。

孙乘风大惊，一个饿虎扑食夺回书本，细细观瞧有无损坏，待确认完好后才小心翼翼的收了回去。又啐上一口浓痰，怒道：“你这假道士，满脑子龌龊不堪，怎晓得《天龙十八部》中的侠骨柔情、家国天下。就拿姑苏慕容初见段玉来说，那是怎样的一见倾心、至死不渝......”

眼看孙乘风又要胡扯，老道连忙制止，心说：‘你老子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铁索横江，爷爷我更是龙虎天师，放着两个大活人不来崇拜，偏要捧着一本捡来的小说戏文孜孜不倦，真真岂有此理！”

只是老道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却不敢触这个霉头，打岔道：“乖徒儿，七日未见，竟也憔悴了许多，这几日真是苦了你了。”

老道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孙乘风便是暴跳如雷，指鼻子骂道：“老东西，真当小爷愿意拜你为师？要不家里那个混蛋爹爹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我堂堂孙氏义门二公子犯得在这受冻挨累？”

眼看小爷返乡的日子就要到了，你却跑上武当山逍遥快活！你就不知家里米无半斤、碳无半捧，还要紧顾着着春、夏、秋、冬四张小嘴，逼得小爷我上街讨饭，这才没饿死在街头！”

老道仔细打量了一眼，见孙乘风果然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怕是所言不虚。老脸一红，低声辨解道：“是，是那武当的张真人邀为师共卜一卦，哪里是什么逍遥快活？再者说，你既得为师真传，又岂能沿街讨饭，便是替人测字称骨也亏不了你。”

“我呸！”孙乘风勃然大怒，一把薅住老道胡子，义正言辞道：“小爷是堂堂义门后人，雪胎梅花骨、义高薄云天！岂能干这等招摇撞骗、偷鸡摸狗的腌臜勾当！”

老道揉了揉下巴，虽未答话，脸上却写满了鄙夷。两双眼睛瞪了许久，孙乘风终像泄气的一球一样，沉默不语，蒙头缩进了被褥之中，闷声道：“这毕竟武当山脚下，张大真人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怎好呛了人家生意。”

棉被破烂寒气难挡，老道士生起一炉炭火，替他压好被角，傲然道：“怕了就说怕了，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亮出为师身份！咱们龙虎山天师教的名头虽不如武当山响亮，但放在前朝也是赫赫有名的玄门正统......”

老道的话虽然霸气，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犹如蚊呐，似是在自言自语。

破烂被褥踢得老高，孙乘风一把下翻炕席，心说：“什么玄门正统？不过是群装神弄鬼的臭道士。蒙古皇帝也是没什么见识，才封了你们一个天师之名，现下又成了咱们汉人当家做主，立马宣布了南少林北武当才是释道正统。

“话又说回来，若非龙虎山众一哄而散，你这老不死又怎能混上天师头衔？”只是孙乘风话到嘴边，却瞧见了老道的落寞模样，心中不忍，皱眉道：“你不是说去武当山帮忙，怎么被人打成这样？”

老道鼻子一酸，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今个儿是大年初一，瞧瞧我带了什么？”说罢打开一只精致的竹木食盒，原是一盘热腾腾大肚儿水饺。这饺子长得白白嫩嫩十分喜人，薄薄的皮子里透出黄绿二色，嵌着粉红珍珠一颗，正是庆阳居的招牌大三鲜水饺。

孙乘风一个冷颤，大惊道：“你上街了？可曾听闻到什么？”

老道摇头道：“大过年的，街上哪有什么闲人嚼舌。”

孙乘风长舒一口气，刚安下心来，却听老道接着说道：“只有庆阳居的伙计提起，几日前青山上有一帮子乞丐大闹承天府，连挑了一十三家武馆蛇头，为首者自称什么‘丐帮帮主’，与你差不多年纪，当真是英雄少年。风儿这几日也曾上街乞讨，可见识过那位小英雄？”

孙乘风连连摆手道：“我那日跑肚子拉稀，不曾见过，想必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不说这些了，小爷这几日连顿饱饭都没吃过，都要饿昏过去了。”

老道闻言忙将一双竹筷递在他面前，口称饥饿的少年却不接筷，一双大眼睛紧盯着老道。

老道含泪感动道：“乖徒儿，师傅吃过了，你快吃吧，吃完了咱爷俩还有话说呢。”

孙乘风也是泣不成声，举着筷子夹了三四次，却没夹起一只水饺。老道想要上前安慰，却见他喉头哽咽，衣袖遮面，竟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饱嗝......

“你......刚才打了个饱嗝？”老道愕然道。

“是啊。”孙乘风点点头，面不改色道：“最近饿的我直喝凉水，腹中有些胀气。”

“可这饱嗝一股酒味？”

“啊，许是之前讨白水时掺进了酒水。”

“你牙齿间似乎有几根肉丝？”

孙乘风一抿牙齿，笑道：“哪有？准是师傅您老眼昏花了。”又忽然悲上心头，泣声道：“师傅，您在怀疑徒儿吗？”

“这？”老道揉了揉双眼，却见孙乘风白牙森森并无异物，赶紧上前赔罪，唯恐伤了他的一片孝心。

老道一番好说歹说，又立下无数赌咒誓言，这才止住了孙乘风的眼泪。再把饺子送到跟前，惭愧道：“都是师傅不好，把你留在家里，却忘了备上伙食银钱。你快些吃，这饺子凉了就不好了，等吃完，咱们还要聊一桩大事。”

老道不停的相劝，孙乘风却屡屡摆手，就在二人劝让之间，房中木门大开、寒风涌进，一十岁左右的孩童进到屋里。这孩童身穿百衲衣，脚踩破布鞋，腰间还别着一跟短树枝，大声道：“帮主师叔，昨夜的大鹅吃的还算可口吗？等午前儿再把小冬弟弟的宝剑当掉，今儿个就有驴肉吃了。”

孙乘风愣了半晌，回头朝着老道灿烂一笑，身子一个恍惚就要夺门而出，却不想，老道的浮尘已然缠住了他的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