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入牢狱后的第一天上午,她将稻草堆得整整齐齐,连地面都用她自制的扫帚打扫干净,狱卒见了都笑,问她“既知明日将死,何必多次一举”,见她只摆出一副乐呵的模样不予作答,他们便当她痴傻,不再过问。
狱中午饭尚可,有菜有饭。
有个约莫新来的狱卒,见她吃得很是香甜不由纳罕,便问起同僚:“她明日要被刑满释放?”
同僚答他:“错,要被处决。”
“那还吃得下去?”
“可能是觉得再也吃不上饭心里难受吧,也可能是受到了刺激,这儿,”他指了指脑袋,“不好使了。”
新人领悟一般点点头。
“她以前是个富贵命,哪想这命里头出了岔子,上头让她死,她不得不死,所以想不开啊……”
她闻声朝说话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触到新人的目光。
好家伙,那是多悲天悯人呐!
“几时处决啊?”新人又问。
“明日午时,瞧这屋子被她整得多干净,一个将死之人除了脑子坏得了谁还有这闲情去打扫牢房?”
她蹙蹙眉,咽下口中的饭,放下筷子,猛地站起冲着说话者道:“你才脑袋坏掉了!你才想不开!我把我住的地方打扫干净有错?好好吃饭有错?还是你觉得我应该不吃不喝,整日缩在角落里哭哭啼啼?”
话音一落,空气凝结几秒,新人跟老手大眼瞪小眼,倒是隔壁传来阵阵笑声,在这时显得异常突兀。
伏音往笑声传来的方向瞅了一眼,只看到一人身披黑色裘袍背她而坐,看不清模样。
她莫名不安,蹙眉发问:“你笑什么?”
那人笑答:“没什么。”
她觉得自讨没趣,扫了眼铁牢外面面相觑的两名狱卒,随后坐下继续扒米饭,哪想又听见那俩狱卒嘀咕——
“刚、刚才谁笑了?”新来的小心翼翼地问老手。
“没人啊,”老手答,“我就说她精神错乱了呀,走走走,别理这个神经病,我们快去吃饭,老胡拿了好酒……”
她再度摔下碗筷欲找他们理论,刚走上前却只瞧见他们远去的背影,于是使劲拍了下铁栏杆,斥道:“谁神经病?你说清楚……喂!”
隔壁又笑了。
她气不过,狠狠瞪了眼隔壁那个看不清容貌的男子,揪起个大鸡腿使劲啃了起来。
“这里的饭菜这么香吗?”他凑近问。
她心情不好,很想回他句“你没长嘴?香不香自己不会尝吗?”,但出于礼貌,她还是缓了缓,道:“嗯,香,可香了。”
他却忽然小声与她说:“你今天就会死,快设法逃走。”
这话出于那人之口,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图,仿佛这是个斩钉截铁、再明了不过的事实,于是,她刚咬的那口肉就这样呛在嗓子眼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错了,是明天。”她咳净肉末,勉强反驳。
“裴渊会对你提前下手。”
她转头看他,终于看清他的面目,那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却很显然是张粗制滥造的假面。
她冲他笑了笑:“所以呢?”
“你要逃,”他说,“想方设法地逃出去,然后到南暝找赤凌,他会庇护你。虽然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能改变多少,但至少…”
“你为何要帮我?”
“也许你记不得了,你曾经帮过我……”
“是么,”她眼睛微眯,细细打量他,“我还真记不清了,”又猛地将手伸过铁栏杆撕他的假面,“你还想瞒我到几时,南暝澈?”
他往后一避,背过身去,气息微喘:“王妃好没情趣,本王乔装改扮前来救你,你却这般……不识抬举。”
“陛下有心了,伏音谢过,”她淡淡道,“另外奉劝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化身罪犯混入此地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倘若被人发现,那可会很麻烦。”
他却笑:“面对我时你总是这样,摆出这副孤傲到不可一世的神态,也罢,时间久了,我倒也习惯了。”
她不知面前这位陛下想要凭空抒发些什么,原本只面无表情地瞅着他,见他眼中满溢着平日里少见的哀伤神采,她念及过往,表情不免有些松动,只听他道:
“伏音,我今日且不做南暝的君主,只以赤凌的身份问你一句,我知你不喜欺骗亦不喜背弃,我与他容子夜同样欺骗、背弃过你,为何他能被原谅而我不能?”默了几秒,他泛起苦笑,无奈叹息,“伏音,这不公平。”
她沉默了,拿两只手互相绞着,良久才扬脖注视着他的眼:“赤凌,他从未背弃过我。”
许是因她的眸子过亮,他微愣,随即又笑:“你总爱自欺欺人。”
“我相信他,”她打断,“我相信他的为人,相信他的判断,相信他做出的每个决定,哪怕日后我判断有误,被利用、被背叛、被榨干余下的一切价值,我亦甘愿,只因那人是他,我了解他。”
他的笑容渐敛,抿唇看向光秃秃的墙壁,深吸一口气,阖目发问:“你怎就甘愿了?那个不识趣的仇人之子怎就让你甘愿奉上自己的性命了,你知不知道你不久之后真的会死?!”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我既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就不在乎日后有何后果,再不济被火烧被千刀万剐,我也心有准备,亦能承受得住。”她道,“我给裴渊投了毒,不久后他便会暴毙身亡,但我未曾察觉到一丝复仇侥幸得逞后生出的愉悦,反倒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心头闷闷地喘不过气,我怕子夜知道,更怕他不知——就糊里糊涂地担上害死生身父亲的罪名。”
“只怕他得知,对你的恨便会加上一等,”南暝澈补充道,“你怕他对生父下手后心生愧疚、背负骂名,就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取真身、投毒粉、下囹圄,只为求得他内心的安宁,你如此这番令我……”他重重叹息一声,“令我好生羡慕他……”
“你错了,我恨裴渊不亚于他,”她辩解,“我是做这些是为了自己,与他无关。”
“随你怎么说。”他道,“容子夜这人是个综合的矛盾体,多数时间都处在纠结中,有时候你帮了他,他非但不会感激反倒会怪罪,你待他如斯,我不由困惑至极,只想问你一句——值得吗?”
“值得。”
“为何?你可别又摆出你的‘相信论’来,什么‘只因是他容子夜’,那种毫无缘由、毫无因果关联的东西我可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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