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云霞深深,误觅王孙
到厅上,倒是再见了徐大夫,还是那番不拘小节的样子,瘦瘦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腰侧还系了一个葫芦。
徐大夫伸手替她诊脉,未诊多久,便说,这病好办,吃几副药便好了。
林氏自是喜不自胜,仆妇取来白布笔墨,徐大夫写下一堆药材,交与婢子,只说一日一副,什么时候喝都成。
徐大夫说了些听不懂的话,道她伤寒未愈,导致血气失和云云。
林氏许人包了些银钱与徐大夫。叫人丫鬟送徐大夫出去。
张容瑾出了前厅,却见徐大夫依旧在庭中站着,
张容瑾上前道:
“上次,我曾去求诊过徐大夫的,可为何上次未道出病症,这次却很快就诊出了究竟?”
徐大夫看着天,道:
“张小姐可见那天上飞鸟了。”
张容瑾抬头,晚霞已起,几只鸟儿徘徊在天上。
徐约遗道:“张小姐可知那鸟儿每逢北方的秋冬,便会飞往南方。”
张容瑾点头:“确有耳闻。”
徐约遗道:
“那张小姐看,每每迁徙,虽是南北两路,这鸟儿每年的落脚点却并非相同,可见那鸟儿可是能安于陌生之处的主?”
张容瑾道:“一年两迁,到了所求之处,便可处之泰然,落脚之处,无论熟悉与否,都安然自若,那鸟儿,自然是个能安于新处的。”
徐约遗看向她,
“那张小姐呢?张小姐可是能安于此处?”
张容瑾心下一惊。
却强撑着笑意道:“大夫何出此言?”
徐约遗自袖中拿出一块布条,
“方才那些药方上的药,小姐不吃也罢,这上面的,才是真正能救小姐于水火之中的药方。”
“之前在归春堂,某以为时日尚早,也猜到小姐会再寻到我,故而言小姐无恙,如今,某以为,当是时候了。”
张容瑾接过布条,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却强装镇定。
“今日,多谢徐大夫诊治,此厢便使婢女送您一程罢。”
徐约遗笑着,摸摸胡须,
大踏步向外走去。
松松垮垮的衣衫摇摆着
一双布履上全都是补丁。
大有些不羁放荡的意思。
繁弦引路而去。
张容瑾脚步匆匆,回到卿云苑,
张容瑾走到了房门口,却忽地停住脚步,返身道:
“你们去寻寻奉茗吧,我忽然想起有样东西是让奉茗拿着的,现在有用,也算是要紧,你们都去吧。”
屏镜繁弦道是,
张容瑾关上门,盘坐在几案前,
将手中的布条拿出,徐徐展开。
布条上唯六个字,
既來之,則安之。
张容瑾心下一震,把布条卷起,塞进了随身的香囊中。
仔细想想,仍旧觉得不妥,遂又拿出布条,左右视之,烛光摇曳,映在她面上。
张容瑾将布条置于灯焰处,灯焰沾着布条上的丝线燃烧起来,火花舔舐着布条,布条上的字渐渐消逝,张容瑾将布放在烛台上,任火吞噬了布条,燃烧成灰烬。
张容瑾抬眸看着窗外,久久未有动作。
门吱吖一声开了,含朝抬步进入,轻声道:
“小姐,奉茗回来了。”
却见张容瑾一动未动,
含朝上前几步,再道:“小姐?”
张容瑾收回停滞在窗外的目光,须臾后道:
“我听见了,叫她进来吧。”
奉茗抬步入内,恭敬道:
“小姐。”
张容瑾道:
“之前,我记得我曾将一个匣子存于你处,如今忽而想起它,今日便将它拿给我吧。”
奉茗蹙了蹙眉,又觉自己神色不妥,忙道:
“是,奴婢这就去取,请小姐等候片刻。”
含朝看着奉茗出去,又回头看着张容瑾的侧影,只觉得分外落寞清冷,
含朝不由得道:
“小姐,入夜了,宾客也都已经散了,小姐出门时就未用过膳,此时想是该——”
“不必了,我不想吃。”
含朝垂眸一想,转而又道:
“小姐往日里都要听说书,前些日子,奴婢听晓了一出缇萦救父的故事,想来小姐会喜欢,小姐不妨听听看?”
含朝一边说一边看着张容瑾的侧脸,注意着她的反应。
张容瑾依旧看着烛台,道:
“明日再听也不迟,你去看看奉茗,催催她吧。”
含朝垂下眉眼,有些忧心。
“唯。”
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又微微回头看张容瑾。
却见张容瑾还是方才的姿势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漠然地看着眼前的烛台,似有所思却又像在出神。
含朝关上门,嘱咐繁弦:
“姐姐还是就候在门外的好,想是今天的事情叫小姐心上挂着了,让小姐自己独处会儿也好。”
繁弦应了,问了含朝去处,又唤两个小婢跟着。
言毕,含朝往奉茗房间里去了。
张容瑾看着眼前的烛台,喃喃道:
“既来之,则安之。”
她何尝不想安定下来,可发生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她又怎能一下子就定下心来?
一开始,她以为只是一个恶作剧,直到后来发现,这眼前的一切远不是恶作剧能作出来的。
尊卑有序,礼法严明,朱门饿殍,雪满长安,小篆竹简,雕梁画栋,玉陌红绡,还有连古书上都不可能能找到的细节,在这里,一一呈现,鲜活而真实。
她用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开始来到的那三天里,她装作昏迷,听着这些人说话,聊到外面的世界。
她仍然记得,她醒来的那个下午,撩起帘帐,却见周围环境陌生至极。
她猜测自己被绑架,被恶作剧,但是到最后才意识到,真相是那样的惊人。
她来到了一个她不熟悉的朝代,穿着她不熟悉的衣裳,躺在了这个她不熟悉的房间里,拥有了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从她看到古镜中的自己时,她的世界已分崩离析。
一个张美丽却不属于她的面孔,一头比手臂还长的青丝,消失的胎记,纤弱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自己,
像猛地被一束强光击中,失去了视觉,
认不得自己是谁,认不得古镜之中的人又是谁。
古镜中映出的面孔模糊,镜中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分明,她看见那双眼睛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抬手抚上那双眼睛,却发现自己手背上的胎记竟消失得干干净净。
光流泻而入。
残阳如血,
温柔而浪漫地从纱窗里淌了进来,
如水一般绵长温柔,却让人心悸。
纱窗外一抹落日余晖,梳棂外,云丝被烧得通红,一缕一缕地缠绕着落日,
伴着钟声渐渐西移,
斜阳半倚笼远树,云霞紧着护城河,绚烂的色彩漾在川上,与着川流一同流淌着往前带尽艳骨去。红紫的霞光漫坠在张容瑾白色衣裙上,
染得她衣衫上一层温柔的紫,飘渺的红,浪漫而虚幻。
窗棂内,张容瑾怔怔地伸出手去接那散漫的霞光,只觉得那霞光像是有摄人心魄的能力,抓住了她的灵,让她不得不被这片霞光勾魂夺魄。
飘渺艳妙的霞光落在她如玉的指节上,
镀上一层美丽而神秘的光泽。
她觉得心底似乎缺失了一块,
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纠缠得她心碎。
她大力地摁着自己的心脏,
心痛,像心脏被搅碎了一般的痛。
清晰的痛觉,被震荡的神思模糊起来。
她看着镜中人,恐惧像潮水一样漫出来。
这一刻,她是谁?
是镜子中倒映出来的那张如花面孔,
还是她张容瑾?
那日,是天象第一次出现,
天际,云霞聚成的那只凤凰的形态,竟与爷爷留给她的玉佩上的凤凰一模一样,连挥展翅膀的动作都丝毫不差。
她醒来时,手上紧紧握着爷爷给她的玉佩,侧头看古镜,却又见古镜前,一枚与她的玉佩一模一样的玉佩静静地横躺在那。
一点红痕晕开,点缀在凤凰的翅膀上,
在窗外霞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两枚玉佩,分毫不差。
梳棂外的云霞涌动漾翔,云霞堆砌成的凤凰在天空中飞舞,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只是一瞬,世界在她眼前熄了光,她双眼一黑,倒在了床榻上,手中那枚凤佩掉落,跌入了床的缝隙中。
她在梦里徘徊反复,有时是噩梦,有时是好梦。
梦里的感觉异常真实,她似乎真的能感觉到喜怒哀乐,视听嗅触。
一个男子总反复地出现在她不同的梦中,像是一个故事一般,从开始到结束,一一尽现。
当她醒来,才后知后觉地猜测到,那也许不是梦,而是这具身体的回忆。
梦中频繁出现的那个男子,是这具身体主人的故人,或者说,是恋人。
那三天里,她闭着眼听着身边人的呢喃、痛哭、崩溃。
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如今又姓甚名谁。
她依旧是张容瑾,张容瑾却不只是她了。
张家的嫡出小姐,张容瑾。
对于这个万事不知的环境她小心谨慎,从丫鬟嘴里套话,假装失忆,再刻意模仿原主的言行举止。
她原先的那枚玉佩,她封入匣内,交与奉茗保管,毕竟不是这里的东西,她只恐他人生疑。
原主才情了得,又相貌出众,家世优渥,还是嫡出,想来应是自信,随性之人。却又是从未犯过大错,言行举止亦得体,大方有礼。
从侍女的话来看,似乎这些贴身侍女们都不知道梦中那个男子的存在,张家三小姐更应该做事滴水不漏的人。
也因此,梦中那个男子的踪迹,她再也遍寻不到。
她只知道张家三小姐唤他殿下。
也非一开始便唤那个男子殿下。
只是之前的称呼,她在梦中听得清清楚楚,醒来后,却忘的干干净净。
她知道张家三小姐喜欢听说书,知道她才情了得,知道她及筓四年了仍未嫁出去,知道她被母亲长兄逼着相看各色俊才的画像,赴各类宴会,知道她向往自由却又恋家。
她尽量在学张家三小姐的一切,看她过往学过的诗文,去她常去的酒楼棋社,学她听书,学她写诗,只是终不得其所。
写诗,她相去甚远,
弹琴,她宫商不分。
连字她都学不像,张家三小姐的楷书写得极好,一笔一划皆有自己风骨性格,气势恢宏,不像是女子的字,倒似云侠诗客。
她的爷爷是中文系的教授,奶奶亦究古乐礼法,她到底对这些东西不算是一窍不通,却与这里的人遥遥千里,更勿论才华出众的张家三小姐。
更何况,她愈发不知,自己是谁。
那抹似凤凰的云霞,果是摄魂夺魄,她已颠倒不清。
既来之,则安之。
言求易,相循难。
而她并不认为,她是卿云天凤所为之人,
卿云天凤一出,她必梦魇轮回,由此,她当是相对之物,而非卿云天凤相应之物。
非说卿云天凤确有所指的话,这卿云天凤必然是张家三小姐,而她是外来者,便是相悖的,所以她才会屡次晕倒
张容瑾握紧手中玉佩。
而徐大夫,于她,于张家三小姐,又该是怎样的存在?
徐大夫明明与她不过萍水相逢,居然直言提醒,难道张家三小姐从前与徐大夫便是旧识吗?
推门声起,张容瑾手中的玉佩滑入袖中,藏得丝毫不露。
奉茗捧着一个匣子入内,低首,将匣子捧在张容瑾面前。
“小姐。”
张容瑾淡淡地应一声,接过匣子。
“出去吧。”
“是。”
张容瑾打开匣子,一枚玉佩静静地躺在匣子中,她拿出玉佩,搁在几案上,将袖间那枚玉佩同放于几案。
两块玉佩,几乎一模一样,却并不是同一块。
张容瑾缓缓移动两块玉佩,两块玉佩终合在了一起,严丝合缝,相生相合。
它们,是对称互补的。
也就意味着,梦中男子给张家三小姐的玉佩和梦中男子身上所戴的玉佩,都在这里了。
一新一旧。
而其中一块明明是爷爷留给她的,连上面的划痕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两块玉佩新旧不同,所以那块古旧的便不该是梦中男子的玉佩。
两物新旧差异太大,显然不是同一时代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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