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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浮生记》第一百五二章 白云苍狗 雾中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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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铜山一连几日皆被同样的噩梦惊醒,梦中一张邪诡的非人面孔似天穹庐盖,沉沉罩向四野,淡漠的眼眸寒浸浸地俯视着他。他笼在阴影中的身躯如同被妖术定住,僵硬似坠冰窖,横竖挣脱不开,唯有眼睁睁瞪着面孔缓缓兜头压下,心中惶急却无计可施。

自万蛊山逃了下来,他剑伤严重已到垂死的边缘,不得已只得咬牙直奔元阳道。苗疆虽然巫医粗鄙,但好在有神医世家花氏于此开宗。他自知以他在江湖上之昭彰恶名,若真是冒然上门求医,怕是难逃身份败露被正派人士除魔卫道的下场。

萧铜山左右权衡之下,退而求其次赶往花家附近的吉安镇,镇上有花家设立的药铺,铺中的坐堂大夫自然非是凡流可比。他的伤势虽然瞧着骇人,却非什么疑难杂症,对出身花家的大夫而言并不如何棘手。经过一番诊治便遏制了伤势,保住了性命。

萧铜山自此留在医舍养伤,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不过他日日被陈清玄异化的梦魇所困,时时被忧思惶惧的思绪缠绕。虽然他的伤势一日比一日渐好,但他的精神却反而日渐衰弱,整日萎靡不堪。

这日午后,他又被噩梦惊出一声涔涔冷汗,正值惊魂未定之时,忽听周围响起惶恐的人声。药铺本是临街而建,萧铜山撑起伤躯下床,趔趔趄趄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一瞧,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双手紧着一个哆嗦慌忙关上窗户。

他蹲身躲在窗台后面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后又忍不住通过窗户的缝隙窥探外面的情形。此时,街上早已混乱不堪,老人、小孩儿、青壮年,人人仓皇逃窜,哭声、惨叫声、催促声,声声交杂入耳,一切全因街头尽处一群突兀闯入吉安镇的不速之客。

萧铜山万万没想到自他在聚灵洞与陈清玄照面之后,不过日余便又在相隔千里的吉安镇遇上。虽然陈清玄今日比他逃离聚灵洞之际所见有别,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陈清玄的异变愈加剧烈诡异,他的恐惧便愈加锥心入骨。

陈清玄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架四抬步舆之上,裸露在空气中的灰鳞和双角如此触目惊心,令人望而胆寒。抬舆的是四个铁塔般的壮汉,骇人的是他们的眼窝全是黑漆漆的窟窿,眼球早已不翼而飞,似是被什么吃了个干干净净。

显而易见,四人是被蛊术所制,已成行尸走肉,难知生死,却也丝毫不影响其矫健的身手,前进的步伐既快且稳。步舆后面紧随数千苗人,除了当首几十位年岁较长的老人,其余皆是身携武器的青壮年,望着陈清玄的背影又是崇敬又是畏惧。

苗人队伍两侧相随的皆是各色或爬或翔的毒物凶兽,数量极众,声势浩大,但它们却丝毫不敢越过陈清玄去。一些厉害的蛊虫还能寄宿在凶兽身上,不惧长途跋涉,可那些普通的毒虫却无这般优渥待遇,随时可见途中有毒虫受驱加入,又有毒虫疲极掉队。

陈清玄对此根本不在乎,当有整个聚灵洞的灵蛊臣服在他脚上的时候,他又何须在意其他凡物的多寡。他之所以不拒绝那些毒物凶兽相随,只是正好为他苗疆一行锦上添花而已,那些所谓的信徒同是此理。

他征服丘北道和武定道的手段简单残暴,自融合吞灵蛊之后,他在苗疆可谓如鱼得水,令行禁止,但凡有违背其心意者,他只需稍稍意动,自有漫山遍野的毒物凶兽为他清除障碍。他也不在意那些奉其为神的苗人的性命,只是懒得在屠杀他们的过程中浪费时间。

他不需要徐徐图进,蝼蚁的性命何须在意,也不值得耗费心神。即便他独身一人,即便他武功全废,他也要一鼓作气,横扫花苏两家,杀死张元宗诸敌,再直取中原,扫荡宇内。他有信心与整个天下为敌,哪怕是天地二尊他也不惧,凭生出九天十地,唯我独尊的豪气。

萧铜山窥见越来越多的苗人跪在街道两旁,个个噤若寒蝉,“蛊神”的呼声越来越高涨。他瞧着陈清玄一行越来越近,恐惧地蹲在墙角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此时他甚至不敢轻举逃走,生恐被其察觉行踪。他情愿自戕了事,也不愿落在这个妖魔手中。

当陈清玄从药铺经过,萧铜山死死捂住口鼻,不敢有一丝呼吸。待队首渐行渐远,其绷紧的心弦方才稍稍松懈,然后怔怔发现身下一片骚腥,想他也曾是驰骋苗疆的大凶,未曾想今日竟被吓得这般不堪。他也顾不得羞惭自恶,整个身躯如烂泥一般瘫在尿渍上。

待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便壮着胆子起身向街上偷瞄,前行的队伍已然到了尾梢,留下街上一片狼藉。即便陈清玄没有明令行屠杀之举,但街上却随处可见有人因毒物凶兽而伤亡,不知是谁开始的第一声哭泣,引得许多遇难家属应和,哭声渐渐响彻吉安镇。

萧铜山侥幸自己眼下逃过一劫,但依旧不敢有半分大意,只觉前路艰难险阻,日暮穷途。想起那日在聚灵洞中的情形,若论陈清玄最想杀死的人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有些后悔当日在灵鹫峰不该生出觊觎之念,早早逃下山才是。

突然,他瞧见街上人群中出现一群僧人,呆愣片刻不由心下一喜。那群僧人正是囚龙寺戒律院首座慧行带领弟子下山捉拿自己一行,若是以往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被陈清玄骇破了胆,恨不得即刻与人同行以壮己胆,顿觉那些捉拿自己的大和尚如同亲人一般。

慧行等僧当日匆匆下了灵鹫峰,由于对巫蛊一道知之不详,难以推测萧铜山万蛊山之行。苗疆偌大,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却也只是勉强查出他的蛛丝马迹,于是在各道搜寻不止。较他晚半日下山的慧明早已求见苗王,迎着驱蛊之人折返囚龙寺了,而他却还在苗疆四寻无果。

慧行自然瞧见了陈清玄一行,囚龙寺在其手中遭受泼天大祸,金佛福灵也因其圆寂,其仇深似海,即便他有甲子上的修行也无济于事。今日乍然遇上,见到他的诡谲妖邪较往日更甚,也不得不忍恨暂避,只得待回寺后禀于方丈再做计较。

萧铜山东摇西晃地冲出药铺,向慧行诸僧直奔而去,天大地大也唯有降魔塔能给他一丝安全感,他巴不得慧行即刻将其擒回囚龙寺。慧行诸僧未料到他们久寻无果的萧铜山,竟会在此“自投罗网”,瞧着他重伤未愈,又出奇地配合,便未再下禁制,只是安排弟子看守。

一名僧人问道:“师父,我们这就回寺吗?”慧行垂眉思虑片刻道:“陈清玄聚邪北去,江湖上但凡有些势力,皆是他铲除的目标,好为蓬莱行劫扫除障碍。他们前去的方向是花家所在,我们单独阻挡陈清玄无疑螳臂当车,但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是尽快赶往花家,联手抗魔。”

萧铜山骤闻慧行要前往花家联手抗魔,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挣扎着欲要脱离众僧,却又怎能如愿?慧行诸僧赶至花家时,已是半夜三更,途中发现驻扎在野的苗人队伍,他们不由庆幸还有先机可得,于是连夜马不停蹄,直奔上门。

花家连遭巨变,可谓祸不单行,远之败血之乱几若断绝传承,近之去年遭受太一教的攻击,如今又要面对蓬莱诡邪的魔手,不知这一次是否还能渡过难关。作为传承几百年的武林世家,在蓬莱颠覆中土的浩劫中,自然不能退缩逃避,只能身怀无畏,拼死护住门楣。

自夸叶木樨上门传信不久,慧行诸僧便登门到访,将陈清玄的行踪和实力尽皆相告。萧铜山被迫同至花家,当真无可奈何,他虽然贪生怕死以极,然也哆哆嗦嗦将聚灵洞中的见闻尽皆吐露。众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敌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预想中灵鹫峰被万毒围攻的场景将再次上演,那已然不是花家所能承受之重,可没想到陈清玄今非昔比,业已不是凡人之流,而是妖魔一道,正好应了他在蓬莱十长老中的妖魔之号。这样的敌人先不说其实力已是奇高莫测,就是想到他那妖邪的手段便觉胆寒。

不谈不计其数的毒物凶兽,便只论数千苗人信徒,已然令花家压力倍增,但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人蛊合一的陈清玄和聚灵洞中的灵蛊。花未眠忧愁难解,时值花家生死攸关,恰如这黑夜不见前路光明。

夜深,人不静,花未眠紧抓座椅的素手指节尽皆发白,她沉声缓缓道:“魔焰虽盛,但我花家子弟不是懦弱畏死之辈,自当奋起反抗,除魔卫道。”这位花家匆匆继任的掌门人,此刻不敢也不能流露半分小女儿情态,她必须成为花家最坚强的主心骨,带领大家共抗灾劫。

贺青木顿了顿,凝重道:“小姐有何打算?”花未眠强迫自己保持思绪冷静,思虑道:“蓬莱野望乃是毁灭中土众生,非一家一族之祸,陈清玄的目标并非只是我们花家。贺大哥,苏家观礼的客人可还在?”贺青木会意答道:“还在。”

花未眠微微颔首道:“我即刻书信一封,让他们连夜赶回文山道,向苏掌门陈情求援,多团结一份力量,便多一份希望。”然后她不再言及其他,当即命人准备笔墨纸砚,落笔亦言简意赅。苏家宾客也知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耽搁,立马携信离去。

事毕,花未眠先是遣人暗中探知苗人动静,又命人加强夜间巡逻,在紧要处排兵布阵,还将族中五岁以下的幼儿尽皆聚于花子穷旧居,暂托张水衣照料,若待形势岌岌可危,便可随时将他们一同送走。她接连几手安排颇为干脆利落,众人瞧着心中稍安。

她又分析道:“数千苗人,貌似威胁极大,可他们或是愚信‘蛊神’,或是为陈清玄所迫,多半只是盲从,实际与我等并无交恶。届时就请木樨小弟以苗王之子的身份进行规劝,倒也能够避免即刻生死相对,争取一些时间。”

夸叶木樨当即抬头挺胸道:“花姐姐请放心,我定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们迷途知返。”花未眠神色稍缓,道:“那就多谢木樨小弟了,不过眼前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劳烦你。”夸叶木樨忙道:“花姐姐客气了,有事但讲无妨。”

花未眠凝神道:“那些毒物凶兽,尤其是蛊虫确实棘手,不过它们灵智不足,且大部分行动迟缓,攻击迅速和范围有限。只要我们在驱蛊驱毒方面准备充足,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你们苗族巫蛊自有其独到之处,还需要你不吝相助。”夸叶木樨自然满口答应。

众人闻之气血微涌,皆为花未眠的沉稳所动,可贺青木却觉众人有些盲目乐观,皱眉道:“可是,就算只有陈清玄一人,他有吞灵蛊以及其他诸多灵蛊在手,也不是我们所能抵挡的。况且,毒物凶兽,苗人数千,威胁终究不容忽视。”

花未眠一想到敌人之强大,顿觉有些口干舌燥,涩声道:“驱蛊需要耗费蛊主的心神,陈清玄再是天赋异禀,也必有限度,毒蛊虽多也只是一盘散沙,我们……我们……”她最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令人信服,陈清玄的威胁非是去年太一教的攻打所能比拟。

堂中陷入死寂,偶有烛火的哔剥声惊得心弦浮动,恐惧慢慢侵蚀众人的心神。花家子弟因掌门亡逝的悲怒还方兴未艾,却又要面临举族覆灭的危险,人人皆是一脸阴霾,情绪低落。花未眠无心责怪贺青木与之意见相左,可当下不能任由大家心志挫败,无奈之下抬眼望向张元宗。

是时,张元宗打破平静道:“敌人看似来势汹汹,但我们并非毫无胜算。”此言骤然撕开了堂中沉闷的氛围,众人不由心中一个激灵,皆齐齐向张元宗投向期盼的目光。花未眠脱口道:“张公子有什么良策,还请直言不讳。”

张元宗脸色平静,沉吟道:“毒物凶兽,数千苗人以及诸般灵蛊,一旦聚力发难,我们难有幸存之机。”众人惊愕难解地盯着他,一颗心顿时沉入深渊,愈觉前路愁云惨淡,这哪里是什么解难安抚之举。

花未眠深知张元宗的性情,默然静待下文,果然听其随即掷地有声道:“然而,这些力量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众人闻言精神又随之一振,如聆仙乐,好几人不约而同疾问道:“什么弱点?”

张元宗凝神望进堂外的黑夜里,目光如剑似要斩开茫茫夜色,冷冽道:“这些力量因陈清玄一人而聚,却也因陈清玄一人而散。我们真正的敌人自始至终只是陈清玄一人,只要没了陈清玄,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后半夜乌云遮月,秋风乍起,竟开始飘起霏霏的毛毛雨。贺青木安排慧行诸僧安歇后,便带领花家子弟准备药物。花家最不缺的便是药物,但克制毒蛊之理与医道克毒有别,这方面全然仰仗夸叶木樨安排。

花未眠独自坐堂中,如同寂寞山野里安安静静绽放的野桃花,不爱凌云霄,不惧狂风暴。世人只叹桃花谢后暮春衰败,却忽略花谢之后是吐翠勃发。她脸色平静坚毅,不见悲喜,唯有眉宇间含愁煞人。夜凉如水,各人劳碌,却已不见张元宗的身影。

清晨时分,云消雨歇,山野蒸蔚腾起白雾。南疆之地闷热潮湿,本就多雾,可这一发雾浓似稠,水汽拍脸,便是长年也难得见上几回。视野里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一色,显得纯净而莫测,山峦、街道、屋舍、行人,皆被这场大雾淹没了身影。

待第一波消息传回来后,或是因为雾迷路途的缘故,一直到午后未时一刻,白雾深处才隐隐传来野兽的嘶吼,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鼓点声。白雾遮眼,瞧不清敌人的虚实,只得依稀辨别虎豹豺狼的声息,至于潜行的毒虫则无从察觉,令人悚然。

花未眠将族人分为两拨,武功低微者负责施药驱毒,在花家周围以药粉、燃烟、香气布下防线,其余人和囚龙寺诸僧皆出门迎敌。花未眠义无反顾挺身立于人前,纤柔的身躯显得异常英挺肃然,她忽然对贺青木低声道:“贺大哥,小妹求你一件事。”

贺青木顿觉微诧,没曾想大敌逼境之际她会如此低身求人,遂惶恐道:“小姐有何吩咐?”花未眠语气坚定道:“我要你即刻上山保护孩子们,情势一旦危机,务必送他们从后山离开。”贺青木震惊地盯着她,第一时间不愿做临阵逃脱之徒,拒绝道:“小姐……”

花未眠一双美目冷泠泠地瞪着他,断然叱道:“贺青木,难道你不认我这个掌门吗?不遵掌门之令吗?”贺青木脸色一僵,花未眠忽又倦声道:“形势比人强,我没把握护住花家周全,但也不能让花家绝于我手。你即刻去吧!”贺青木狠狠咬牙不语,猛一跺脚扭头离去。

毒物凶兽渐渐从雾中显露真容,虎狼之类的猛兽不下百头,个个威猛凶厉,野性难驯。这些山中霸王被鼓声任意驱逐,显得暴躁而狰狞。至于毒蛇虫蛊类更是乌压压一片,数量之庞大超乎众人想象,腥风秽气如同洪水猛涛迎面卷至,这阵仗令众人脸色齐齐发白。

想必是花家布置的药物起了效用,毒物凶兽距离众人虽然极近,却因药物克制忌惮不前。稍后,便后四五苗人击鼓上前,凶兽们受驭避让,后又有大批苗人涌至近前,队伍壮观不见其尽。众敌环伺,其势压人,却迟迟未见陈清玄的踪影,花未眠见状暗自松了口气。

夸叶木樨瞧见苗人队伍以几位黑苗老人为首,心下不免有些暗喜,黑苗与白苗素来交情不浅。他上前自报家门,苗人中也有不少人识得他,他苦口婆心一番劝解,期望他们幡然醒悟,可他却不小心忘了一件事,“蛊神降世,苗族大兴”的卜言正是出自黑苗。

黑苗是苗疆上百苗族中最信巫卜的一支,他们是“蛊神”最初的扬名者,也是‘蛊神’最虔诚的信徒。即便陈清玄没有亲自到场督战,他们也会彻底执行他的意志,又岂会被夸叶木樨的言语劝退?

夸叶木樨费劲巴拉好一番功夫,虽然劝动部分屈从的苗人犹豫观望,可以黑苗为首的大部分苗人依旧不改前志。夸叶木樨并未阻挡苗人多久,黑苗老人便开始命人发动第一波进攻。急如雨点的鼓声密集响起,猛兽们被鼓点所迫,挣扎着冲破药物克制,挥爪咧嘴扑向花家。

花未眠当先喝道:“动手!”言毕,花家子弟迅速一字排开,凝气挺身,纷纷运气射出特制的细针。相比于苗人和毒物而言,猛兽的威胁却是最小的,只见针入兽躯,它们便接二连三摇晃倒地。花家虽然少有制毒,但为减缓病人伤痛而特制的麻药却正好起了奇效。

不过依然有凶兽冲到近前,花未眠一马当先持剑斩杀。她今日换下惯穿的绯色魅丽的衣裙,特意着上一身素净白衣,她的剑带起猛兽的血花在白衣上朵朵绽放。鲜血有时令人畏惧,有时却又能壮人胆色,花未眠就是要用着这鲜艳刺目的颜色激起花家族人的血性。

果然,花家人瞧见花未眠持剑无畏,血染白衣的场景,血气上涌,胆气横生,对于冲破防线的凶兽毅然拔剑攻杀。由于陈清玄缺席的缘故,寄身于猛兽的蛊虫没有吞灵蛊的驱策,犹似一盘散沙,而苗人旦夕间也难以控制这些野蛊。

这第一阵,花家虽以极少的伤亡消除了猛兽之患,但兽尸遍地,血泊起浪,苗人瞧得也觉惊心动魄。至于毒虫大部分受到药物明显的克制,再有小蟠龙在虫群中游弋驰骋,毒虫的威胁也大大降低。正如张元宗昨夜所言,陈清玄是这些力量的弱点,而眼下最终的敌人还是人。

苗人武道技艺虽不及汉人,但其彪悍习性令人咋舌,数千人手握刀锋,杀伐之气令人颇为动容。花家一众子弟长剑出鞘,雪亮的剑光似要撕破朦胧的白雾,无论是早些时候的败血之乱,还是去年太一教的侵略,花家子弟从来不是温室中柔弱的花朵。

花家与苗人的这一场厮杀显得颇为惨烈,若是因为深仇大恨倒也淋漓痛快,可是这其中掺杂着蓬莱的阴谋,便显得有些不值得。苗人愚忠坚定如斯,花家不敢心存半分犹疑,否则便是灭家绝族的下场,这两相杀将起来便是你死我活。

俗话说乱拳还打死老师傅,花家虽艺高却人寡,架不住敌人数量众多。苗人呈现出一种超乎想象的狂热,冥冥中似有某种魔咒禁锢了他们的理智,人人悍不畏死迎上花家的利剑,刀锋疯泼之下,也见不少花家子弟命丧当场。

鲜血的腥味在白雾中飘散,天地似也为之泛着赤意。花未眠的血影在人群中穿梭,剑锋所向已然顾不得无辜与否,她出剑沉稳且辛辣,玉容尽是冷酷无情。她一剑便夺去一人的性命,眼神愈见凌厉,散发着动人心魄的卓彩。

手酸了,剑钝了,可苗人却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的尸体堆垒成山。花家子弟唯有视死如归,憋着一股劲儿将剑刺入苗人的胸膛,他们有的是豆蔻年华,有的是耄耋暮年,在这一场厮杀中不分彼此。

囚龙寺的僧人谨守清规戒律,不敢犯下杀戒,皆以木棍击晕苗人。他们瞧着眼前的地狱场景,眼含悲色凄惶,口中喃喃念佛。相反,夸叶木樨倒显得颇有决断,他年纪虽小却刀法出众,挥刀捭阖间好似蛟龙入海,大杀四方。

陈清玄根本不会在意苗人的死活,若是这些中土异族能够以性命铺就通往目的之道路,倒也算是顺了他的心意。时辰一久,花家子弟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中,花未眠的心便一分一分沉入黑渊,可她无暇也无心去考量花家的折损,唯有挥剑杀人,至死方休。

花未眠杀人毫不犹豫,浴血而生,就如同一线天的杀手修罗,丧命之人是何身份都不如价钱重要。她心中衡量杀人的价钱是花家残喘的出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任由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人命在命运的洪涛中不足轻重,任你是江湖中的一方豪强还是初生牛犊,都随风而逝,连零星尘埃也留不下来。白雾掩盖了最血腥的真相,令这场厮杀显得没有那么残酷,一具具尸体倒在冰凉的地上,流逝了自身最后一点血性,死得有些轻了。

花未眠烦恶的念头渐渐减弱,适应这场厮杀也是迟早的事。她的坚毅和不屈全然因为一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为了中土,为了花家,甚至是为了她,正一力承担着最可怕的凶险。她在一剑又一剑杀死敌人的时候,还祈祷着那个人能够保得周全。她宁愿自己死在这一场厮杀中,也不愿他有任何闪失,他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星蛇剑绽放着华丽的色彩,剑下苗人亡魂不知凡几,无论花未眠愿意不愿意,她都在白雾笼罩的战场中带起一抹血色的瑰丽。谁也不知这场杀戮的尽头,花家甚至对援手已不抱希望,可就在局势超越他们承受极限之时,希望却如期而至。

苏家于去年折损了五成子弟,实力可谓大损,但这一回他们依旧派出众多剑客风尘仆仆赶至。苏未名率领苏家子弟杀入战团,数十柄剑无往不利,生生杀出一片血场。最令人想不到的是,苗王夸叶丹甘竟也带着数量可观的苗人来援,看来钟山道的危机业已解除。

花家成为最壮烈的战场,这一战不仅因为三家近来愈加同气连枝,而且也表明抗衡蓬莱狼子野心之坚决。三家联合的力量堪堪与陈清玄的信徒相当,战场愈加混乱不堪,天地茫茫,满眼都是血色弥漫。

随着战局持久,异变渐生,想必是战场翻滚的血气激得毒虫纷纷发狂。它们不分敌友,对所有人展开可怕的攻击,毒虫细微,令人防不胜防,不时有人接二连三中毒倒下。毒虫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所有人都被淹没在毒虫之海中。

生命如同草芥,飘飘摇摇没有定性。即便大家自诩为江湖中人,也很少见过这样的可怖场景。到了最后,双方都被迫罢战,共同抵挡毒虫的咬噬,人祸已然变成天灾。毋谈修为剑法,就是苗人的巫蛊之术和花家的驱毒药物,皆是徒劳无力,众生临劫,已然生灭攸关。

就在所有人身处绝境,心生悲凉的时候,白雾深处忽然传出隐约的人声,紧接着所有毒物纷纷如潮水一般退走,须臾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地的尸体,苍凉悲壮,和劫后余生的众人,木然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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