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侵占赵国淄鼠的消息传到咸阳,秦王嬴稷和应侯张禄大是欣喜。
自从与武安君白起就攻打邯郸一事争执以来,嬴稷虽始终不认为自己的决策有错,但对于白起所说的种种不利于秦军的形势,他也不乏担忧。现齐军侵略赵国,这在嬴稷瞧来正是齐国佐秦伐赵,证明赵国未能笼络诸侯合纵,证明白起纯粹多虑,他心中的忧愁一下子消去大半。
“哈哈,寡人就说白起是杞人忧天嘛!”嬴稷仰天而笑,畅快无比。
张禄眉开眼笑的附和道:“大秦威势当如此也!大王发兵灭赵,乃英明圣裁!”
他的心情较嬴稷更为欢悦。彼时白起详述秦军不可攻打邯郸的原因,张禄便很恐慌,生怕自己主管的外交事务出现岔子,不仅耽误秦国和君上的霸业,还有可能让政敌借题发挥、抓着错处弹劾打压他,那样当真是大祸临头了!眼下齐国的表现不违公谊,“远交近攻”的局面依然在,他委实长松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暂且放下。
嬴稷笑了半晌,喜色渐渐收敛,对张禄道:“楚、魏、燕三国也得像齐国这么识趣才好啊!”
张禄拱手道:“微臣已按大王的旨意,往这三国派去了使者、交代事项。三国君臣皆有自知之明,又懂得权衡利弊,怎敢违背盟约、与大秦为敌?”
嬴稷道:“燕国、魏国军力弱,寡人倒也不太在意。不过楚国地广人众,军力却不容小觑,一旦狂妄造乱,诚然麻烦。”他眯眼注视张禄,嘴角略微上扬,道:“寡人记得,楚王熊元和春申君黄歇都是张禄先生的挚友,如今他们执掌着楚国政权,处事总要顾一顾张禄先生的面子,他们一定不会和大秦作梗吧?”
张禄忙屈身一拜,道:“微臣何德何能,哪有这么大的面子!楚王和春申君对大秦恭顺,那是因为他俩曾受过大王的恩惠,他们感念的是大王的圣德!”
嬴稷心下甚愉,赐给张禄一爵美酒。
他的御案上除了有酒,另有一大壶用干菊丝冲泡的香茶。
这壶香茶是他自己享用的,一滴也舍不得赏于别人。
*
过了一个月,邯郸秦军传回战报,王陵写道:“邯郸壁厚城坚,守军顽强不屈,我军数战,少利。”
秦王嬴稷召集群臣廷议,蒙骜道:“大王,邯郸果然难攻。”
他只说这简单的一句,意在暗示嬴稷回想斟酌白起当日的剖析,其余易惹嬴稷不悦的言语,他再不多讲。
嬴稷是聪明人,顿即了然蒙骜的用心,淡定的道:“王陵只称我军少利,又没吃败仗,蒙卿家莫慌。”
张禄躬身一揖,道:“大王,邯郸的军力似乎比我等预期的强一些。微臣以为,我军作战少利,兴许是兵力不够充足之故。”
嬴稷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先生言之有理。寡人原先只道邯郸浑似一座破屋,临门一踹必可破门而入,所以仅派了十万兵马东征。现在既知赵贼尚有战力,寡人便该为我军增加兵力。”
张禄作揖道:“大王英明!”
嬴稷道:“就从河西、河东两郡各抽调五万军士,支援王陵。至于由谁去集结这十万援军……”
张禄忙又作了个揖,道:“大王,微臣举荐公大夫郑安平。郑安平是微臣的好友,智勇双全,又素有为大王尽忠效力之心,微臣恳请大王给他一个机会!”
嬴稷知晓朝中将官几乎人人崇仰白起,他正希望培植一批不敬白起、只尊王权的将官,异日或可和白起分庭抗礼,是以颇为赞成张禄的提议。
蒙骜、蹇百里、张唐等人皆觉郑安平难当大任,纷纷请缨:“大王,微臣愿赴邯郸!”
嬴稷微微一笑,道:“各位卿家忠君爱国,寡人甚喜。但今次就依照张禄先生之议,让郑安平去吧。”
蒙骜等人固然不甘,可君上主意坚决,众人也不敢回驳。
张禄朝嬴稷深深一拜,道:“微臣感谢大王信任!”
张禄回到相府,等郑安平从军营归来,便将秦王嬴稷的旨意相告,道:“我答允过郑贤弟,帮你争取立功进爵的机会,今天可算是兑现了诺言!你明早随我进宫去接旨,领了兵符,就要动身前往河西郡了。今天下午你好好收拾行装,晚上我设酒宴为你饯行!”
郑安平开怀道:“太好了!多谢大哥提携!”
张禄捋须而笑:“郑贤弟,你一点也不慌怕吗?这场战役未必轻松。”
郑安平摇一摇手,道:“我只是带援军去邯郸而已,到了邯郸军营,我仅是个下级军官,不是主帅,即使我军战败,也轮不到我来担责。而且这次是围城战,无需大小军官领着兵团野战冲锋,我只消观望士卒登城即可,应该也遇不着什么危险。”
张禄笑道:“原来郑贤弟已考虑得这么细致了!”
郑安平两手叉腰,脸上尽是得意的表情。但须臾之后,他皱起双眉,沉沉的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几个月,我在咸阳呆着,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的,就怕武安君夫妇突然冲到我面前、把我杀了。现在有了军务,我正好可以暂时离开咸阳,避一避武安君夫妇。”说至这里,他双目诚挚的望着张禄,道:“大哥,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务必万事小心啊!”
张禄伸手轻拍郑安平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有大王庇护,定然诸事无虞。倒是你在战场上千万得当心,兵刃无眼,你莫要受伤了。”
郑安平握住张禄的手,朗声道:“我一定谨慎行事!若有适当的机遇,我必然争取建功!我知道,若我的功劳大了、爵位官职高了,将对大哥极有助益!”
张禄热泪盈眶,点首道:“多谢……多谢贤弟!”
次日,郑安平领了兵符和调兵圣旨,便即出发前往河西郡。
援军抵达邯郸后,秦军共近二十万,围攻坚城。
平阳君赵豹亲自登上城楼,督率守军应敌。
赵军浴血奋战,抵御住秦军一次又一次强袭。
*
卯月,邯郸秦军的信使回报称秦军攻城不克,阵亡了五校士卒。秦王嬴稷愁眉紧拢,又要下令往邯郸增兵。
这时白起伤病已愈,照常进宫上朝,向嬴稷谏诤道:“大王,战况如斯,印证微臣所虑非虚,邯郸确实做好了应战准备,我军会被拖入久战之局。请大王中止攻打邯郸、及时止损。大王若要灭赵,我等从长计议。”
嬴稷双眼瞪着白起,冷笑道:“寡人偏就不信这次攻不下邯郸!白卿家,你既已病愈,不如现在就由你去邯郸城下挂帅领军,你想个狠辣的奇袭之策,一举拿下邯郸!”
白起剑眉微竖,面色冷峻,道:“大王,邯郸地形易守难攻,我军没有奇袭的途径,如今邯郸城墙坚固、守军粮草充足、君臣军民齐心,就算微臣赶去,也免不了围城久战,损耗匪轻,万一诸侯援军又至,我军的处境势必更为艰难。”
嬴稷道:“白卿家,你是天下闻名的战神,寡人相信你能打赢任何战役!”
白起抱拳道:“大王,打仗不仅要算计胜负,还要算计损益。在这一时刻强攻邯郸,纵然久战获胜,我军也会伤亡大量士卒、消耗大批粮草,此于大秦军力国力皆是重创,届时国内空虚,诸侯必趁虚而入。大王今次发兵伐赵,原是报复赵国违约,赵王承诺进献六城,大王令我军夺取六城便是,何苦赌上大秦国运、急攻赵都?”
嬴稷森然道:“寡人计较的不是土地得失,而是大秦的尊严!赵贼多番戏耍大秦,寡人绝不再给赵贼活路!”
白起道:“要灭赵国,自然有方法。目下大秦虽失去长平之战后的灭赵良机,但只要我等花费年岁经营,良机还会再现。我军可变更战略,逐步蚕食邯郸周围的城邑,同时与列国连横、孤立赵国,这一‘左右开弓’之法下来,便可切断邯郸粮草兵马的补给。此外我等可在邯郸安插内应,扰乱邯郸人心、削减赵军斗志。诸事具备,我军再去攻城,必定事半功倍。”
话音一落,蒙骜、张唐等将官尽皆附议。
嬴稷怒道:“寡人没那个耐心等上三五年!寡人今年就要攻克邯郸、灭了赵国!”
白起与众将官齐齐下跪,白起沉声道:“大王,灭赵实在不宜操之过急!请大王以秦军生命、以大秦国力为重,且则中止攻打邯郸!”
嬴稷见白起这般威严刚毅,不由得又心慌恼懆。
张禄忙鼓足勇气,对白起说道:“武安君,你不肯去邯郸也就罢了,何必在此危言耸听?听你之言,好像诸侯都已叛秦联赵了似的,你莫非不晓齐军攻赵?”
白起道:“齐军入赵,仅取一城就按兵不动,根本不是决心侵略。列国与大秦多有宿仇,积怨颇深,长平之战后,列国更是极度畏惧大秦,若大秦不多加安抚,而赵国倾力游说,他们当然容易被赵国拉拢。”
张禄哑然。他一贯自负辩才卓越,但每次和白起辩论,却尽落下风。
是时,太子柱出列,向嬴稷一揖,道:“父王,请您采纳武安君之议。武安君为大秦征战了数十年,每战必胜,他对战事的判断绝不会错。”
嬴稷正憋着一肚子火,不便对白起发作,听闻太子柱的话语,登即喝道:“太子,你的意思是寡人错了?”
太子柱吓了一大跳,膝腿一软,“噗通”跪倒,顿首道:“儿臣不敢!”
嬴稷又看向白起,道:“白卿家,寡人只问你一句,你现下能不能为寡人挂帅、夺下邯郸?”
白起庄肃的道:“大王,现下急攻邯郸,损军伤国,微臣无法遵旨。微臣也恳求大王悬崖勒马。”
嬴稷的眼睛和面皮俱是涨红,咬牙切齿的笑道:“既然你不肯遵旨奉行,那就从此勿议此战!”
散朝后,白起与众武官步履沉重的走出大殿。
婷婷恰好来到大殿外,目睹此状,小声问白起:“老白,你又和大王争执了吗?”
白起执起婷婷雪白的小手,温柔笑道:“没事,婷婷勿忧。”
太子柱一脸惆怅的对白起夫妇道:“武安君,美人小姐姐,我没能帮上忙,万分抱歉。”
白起道:“太子殿下言重。下官很感谢太子殿下进谏。”
婷婷微笑道:“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柱两腮生红,心底愧意愈甚。
众人走至宫门处,寺人蔡牧赶了上来,交给白起一卷圣谕,神情苦涩的道:“武安君,大王有令,即日始,你犹然静居武安君府,无召不得进宫。”
太子柱和蒙骜等人皆大吃一惊,太子柱冲口道:“父王怎能如此对待国之重臣!”
白起夫妇倒非常镇静,婷婷劝太子柱道:“太子殿下不可对大王不敬。”
蔡牧苦笑道:“大王此举,也属无奈。君臣大庭广众的争论,的确不好收拾。”
婷婷细眉稍蹙,低低的说道:“若非事态严重、关涉国运,老白断不会与大王争论。”
太子柱等人都摇头唏嘘。
白起捏了捏婷婷的手心,温然道:“婷婷,我们回家。”
回到武安君府,白起烹制了竹荪鱼丸汤、盐水煮笋干、凉拌鸭掌末、梅子烧肉四道佳肴。
婷婷细嚼慢咽的饱餐完毕,不禁柔声感慨:“难为老白了,上午在朝堂受了挫,回家后厨艺却丝毫不减。”
白起轻掐婷婷的左手虎口,笑道:“我虽忧心公务,但我也要照顾好婷婷。公务重要,婷婷更重要!”
婷婷嫣然莞尔,甜美无伦,道:“恩,我也会好生照顾老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老白总是互相扶持、一体同心的。”
白起郑重的点一点头,双臂将婷婷搂入怀中。
世间扰攘,难弭难避,恒常安逸,何其珍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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