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头上的老人，足尖一点，轻轻落入了乌蓬小舟中。尽管在风浪中颠簸地厉害，小舟中温着的黄酒和煮熟的鲜鱼一点都没洒掉。

白潇倒在舟仓里，汗涌如浆。乌夜老人坐在他旁边，倒出一碗黄酒喝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乌蓬外，一片喧嚣声骤起，数道剑光中，乌夜老人轻轻一口黄酒吐出，三个杀手顿时身首分离，坠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我是乌夜老人，今晚有敢打扰我兴致者，杀！”

声音不大，但清晰干脆。乌蓬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白潇挣扎着爬了起来，乌夜老人递给他一碗黄酒，问道：还要喝吗?

白潇用力点点头。

“干！”

两人将手中的黄酒一饮而尽。

乌夜老人问道：还要继续喝吗？

白潇继续点头。

两人又干了三大碗。

乌夜老人道：老朽听说潇雪公子是个很无聊的人，在老朽看来，一个无聊的人与其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白潇道：一个人活着无聊，死了岂不是更无聊？活着最起码还可以找个人说说话。

乌夜老人笑了，说道：在临死前都这么潇洒，潇雪公子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

白潇道：其实每次我都打算死的，可在最后一刻总反悔，所以死的那个，好像都是别人。

乌夜老人又笑道：想来这断肠散的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

“的确有点，不过现在好多了。”

乌夜老人猛地抬头，见白潇一脸平静。

“你喝了毒酒没事，我当时就猜到你身上一定有解药。”

“那你是怎么从我身上偷到解药的？”

“就在你出手杀人的瞬间。”

乌夜老人听罢，笑了，有些无奈地笑了。

白潇道：晚辈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江湖二流杀手，何德何能，竟然还要烦劳您亲自出手。

乌夜老人道：潇雪公子过谦了，老朽如今只不过是个不中用的人罢了。

白潇道：我不太喜欢听这些客套话。

乌夜老人道：老朽现在真是越来越欣赏公子了。

白潇道：人活着可以糊涂，但死要死个明白。

乌夜老人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南湘门和雪龙寨最近江湖争霸，这其中有个最关键的人物三少爷，有人花重金要向你和冥夜公子买他的命，只可惜送信人在半路上被截杀了。

白潇问道：花钱买他命的人是龙飞云？

乌夜老人摇摇头，继而说道：在下知道，冥夜公子不喜欢拆和江湖是非，可潇雪公子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在下这次是来劝公子你冷静一下的。

白潇道：在下听说，乌夜老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刀下必有亡魂。你这次来不单单是劝劝我的吧。

乌夜老人道：最近有点缺钱。

话才说完，一道剑光蓬地冲出了乌蓬。

白潇持剑横当，阻住了乌夜老人突然出手的一刀，整个人飘退了外面的潇潇大雪中，随即足踏飞浪，一个悠然折转，手中的剑势陡然凌厉，行云流水间已经挥洒出数十道剑光。

乌夜老人手中的青锋更像一把长匕首，但配合着他不算高的身材，倒也正合适。刚才于白潇一击未中，他又接连发出了十三刀，刀刀短促犀利，逼退了白潇。

嘭嘭嘭！

两道兵气交锋的瞬间，搅得风雪凄迷，整个画面一片模糊。

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拆了十数招，风雪纷乱中，甚至让观战者连人影都分不清了。

随着咚的一声，白潇和乌夜老人同时跌入了河水里。

此时在高大的城楼上，有个人正静静的站着，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裙的曼妙女子。

那女子轻声说道：他还是没有死，看来是我错了。

冥夜回避了他的问题，问道：你还没有走吗？

一阵冷风扫过，女子又剧烈咳嗽起来，说道：嗯，还是有点不甘心吧。

冥夜道：这次之后，你欠他一条命。

女子回道：他也欠我一个承诺。

犹豫片刻，女子又小心问道：那你呢，冥夜公子？

冥夜忽然轻叹一声：我呀，本来就是这世上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看到冥夜的反应，女子忽然兴奋起来，她没有想到，冷酷无情的冥夜公子竟然也有动感情的时候，虽然只是那么一瞬。

冥夜走开了，女子追过去，冥夜回过头看她。

女子怔住了，她发现，冥夜眼睛里，还是那么空洞，还是会给她惶恐，无限的惶恐。

冥夜看着飘飞的大雪，若有所思道：我叶子明和白潇两个人，其实就像这冥冥黑夜里的一场大雪，来无期，去无声，从来不求什么有缘人，只求洒洒脱脱一场，哪怕此生一直孤单下去。

可不知为什么，有人却总喜欢搅扰我们的清净。

他的话并没有刻意对着女子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女子回道：子明公子也许误会小女子了。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一个黑夜中赏雪的人，只不过是这黑夜中一个寂寞的赏雪人而已。

冥夜道：可你偏偏喜欢在这黑夜中舞刀，而且你的舞很美。

女子道：我只是想看看，夜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雪会不会变成眼泪。

冥夜道：冥夜无心，潇雪无泪。

女子道：明月有情，花开有泪。

冥夜不再接她的话，他起身看着白潇和乌夜老人的大战。口中喃喃道：白潇这个人，其实不太适合做杀手的。如果是我对战这么强的敌人，必定凝气于剑，一击毙其命，而且必胜。

他还是看不开啊，只是这人世间，哪来的那么多纠缠？

如今江湖中，人人都道潇雪公子是个潇洒的人，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天色骤然变黯，风势大起，白雪开始铺天盖地涌下。

冥夜抬头看了看天，整个人显得很平静，只见他轻轻道了句：都下去吧。

十几个潜伏的杀手蓬地跌入了楼下的风雪中，连呻吟声都没有发出。

他一回头，见女子一袭纱衣正迎风飒飒动舞，飞扬的雪花洒落在她美如桃花的脸上，略带卷曲的头发上，仿佛无数朵白色的栀子花。

冥夜甚至从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栀子花香。

女子已经找好了一个赏雪的位置，手中正调弄一支翠玉笛。断续的笛声传来，映衬着漫天飞涌的雪花，别有一番寂寞的滋味。

不知为什么，冥夜竟看得痴了。

女子抬起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咳嗽了两声，说道：小女子的笛声，公子很多年没有听过了吧。

冥夜嗯了一声。

两人的目光，同时扫向了大雪中。

乌夜老人的短刀抵住白潇的剑锋，一个横滚翻杀，削断了漫天的风雪，白潇并不慌张，他一手提剑挡住，一手拿住酒罐往嘴里倒酒。

冥夜对着女子道：他还在喝你送给他的毒酒。

女子冷哼道：骗子，都是骗子！

冥夜道：他不是骗子，知道你当年饮下断肠酒后，是谁救了你么？

女子道：一直以来，我对这个人都很感兴趣。

冥夜道：当年听到消息，他一天一夜之间纵马狂奔八百多里，直接逼死了三匹壮马。一路上，他横冲直撞，闯过刺杀十七次，斩杀三十九位江湖高手，期间还被南湘门暗中下毒，到了王府中，更是被团团围住，最后他又冲出重围，身披重创三十二处，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才救了你性命。

女子道：原来真的是他。

冥夜道：这断肠散的解药，也许并不难找，只可惜你当年心意已决，所以只有他才可以救你。

女子道：怪不得，我在梦里听到那声音，忽然就不想死了。

冥夜道：他的确是位少年英雄，要知道，王府哪有那么好闯，更何况你父亲对他可谓恨之入骨。

女子道：所以你当年救了他。

冥夜道：是的，当年我冥夜手下虽有杀手两百七十名，却也不敢做如此疯狂之事。后来他身上的伤，用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恢复，

女子道：所以换做是子明你，绝不会这样做，对吗？

冥夜道：是的。

女子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她又问道：那她当年为何救了我，又不辞而别！

冥夜道：这个问题，我真的没办法回答你。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移到了白潇身上。

乌夜老人的刀，一刀刀削出，随着身子的移动，每一刀都会在风雪中削出一片空白，但每一刀似乎又不是杀向白潇的。

他的刀并不快，但看起来很用心，仿佛一个正在专心致志弈棋的老人。

相比起来，白潇则要漫不经心地多，他还是边饮酒边挥着剑。

随着一声长啸，乌夜老人挥刀袭杀向白潇。

白潇脸色骤变。

冥夜轻轻道了声：不好。

但他并没有选择出手。

这一刀直有摧枯拉朽之势，甚至余波将一大片风雪都凝滞住了。紧跟着，乌夜老人之前削出的十几刀亦闪击向白潇。

白潇躲过最致命的一击，手中的酒罐哗啦碎了。

乌夜老人哈哈大笑道：白潇，你如今乃是整个江湖的公敌，我今天就替武林除掉你这个败类！

又是迅如雷击的一刀，这一刀，劈地整个天地似都在颤抖。

白潇呜哇喷出一口血。

突然，一道笛声闪出，乌夜老人握刀的手臂甩出，顿时血涌如注，他心中大惊，捂着断臂急忙退入了风雪中。

高楼上，只余下了冥夜孤单的身影。

天色，骤然转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