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牧场的景致绝不止在这一陂一坡之间,也不只在一山一水之间,山林撑起了栅栏一般的围界,很大程度上,它是一个绝世独立的王国。奔跑的马儿在依山而起的逐月跑场欢腾,而山谷悠然的一处,却是另一幅安静画面。那里没有一丝嘈杂的搅扰,像安静的云朵,在绿野之间兀自生长。“姑娘你看,那儿叫眠云坡,那些牧羊的女子都叫牧云女,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初雪说道。“初雪,你是不是也想来做牧云女,你若想的话,我马上就放你走!”姚瑟玩笑道。“五小姐惯会胡说,初雪这辈子都要跟着五小姐的。”“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一只小羊羔,不需要人时时守着,如果可以,我倒愿意做一匹野马,闯出一方天地来。”初雪从来不明白锦衣玉食的五小姐天生却是一匹野马,也不明白她到底有着多么胆大包天的想象力和不安分的灵魂。
“闯着闯着,就被摔了个大马趴嘛吗?”酒鬼还是那个酒鬼,虽然他的脸上没有醉意,却仍带着惯有的三分不正经,他不如贾诚儒雅,也不如贾实高大,可是这个人却充满了迷一样的魅力。“你怎么在这里?”“小姐这话问的,不是小姐让我在这里守着吗?”“葛管事倒很尽心。”姚瑟笑笑,“走吧,我们去逐月跑场。”
逐月跑场的地界自然比眠云坡要宽阔得多,山一重叠着一重,已成天阶。逐月跑场的马一向都是千里挑一,只供给巨贾名士挑选。姚瑟不会相马,以前她也不觉得马和牛羊那些牲畜有什么不同,但马尧点醒了她,万物有灵,马也会有神骏和平庸之分。姚瑟在这一排马前面度步了很久,难怪人说,马目固有五彩,果然不一样。“那一匹叫什么?”姚瑟指着一匹棕黑色的马问道。“夸父。”马尧回答。“好一个逐日的人儿!”碧云轩缓缓走来,清晨的风还有些泠冽,她的脸已经冻的红彤彤的了,但她依然感到很兴奋,“一大早就瞧不见你,便想到你昨日说要来试马,可选好马了?”“你不是有些风寒吗,该叫你多睡一会儿。”姚瑟伸手去探碧云轩的额头,“倒是不发热了。”
此时有人牵了一匹红色的马过来,姚瑟的心忽然被击中了!“就是他了!”她高叫一声,喝住了牵马的小厮。“五小姐,这匹火焰驹非常顽劣,小姐初试马技,还是温良的夸父好用。”可倔强的姚瑟早已翻身上了马背,“我小时候也学过骑马,这夸父追逐一生也没追到太阳,我才不要!”可她话音未落,火焰驹前蹄抬起,眼看就要把她摔下马去了。“瑟儿!”碧云轩惊叫一声。
马尧已经翻身上马,坐在姚瑟身后,勒住马脖子,在原地打转几回,才让火焰驹慢慢平静下来。“该死的野马,想欺负我!”姚瑟气道。“你小点声,还想激怒它吗?”马尧摸了摸马儿的头,以示友好,“你都没有跟它好好说话,就贸然想骑它,不生气才怪。”“真的吗?”姚瑟将信将疑。“怎么了,五小姐怀疑自己的眼光了吗,”马尧又露出他让人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这匹火焰驹是全场最为灵性的马儿,你不可以趾高气扬地对待它,你需要像朋友一样爱护它,它才会为你卖命。”姚瑟刚要反驳,火焰驹长嘶一声,吓了她一跳,“好马儿好马儿,我是真的要和你做朋友的,好不好!”姚瑟立刻求饶了。初雪在旁边看着一贯高傲的五小姐,竟然跟一匹马低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来也很稀奇,火焰驹接受了姚瑟的友谊,缓下性子来。姚瑟回头去向马尧一笑,得到他的许可,于是开心地唤来小厮拿过来自己新做的马鞭。谁料马鞭还没有拿到手就被马尧抢过去,扔得老远!“你干嘛!这可是我新做的马鞭!”“你也用马鞭,抽打你的朋友吗?”马尧的话又哽住了她。“对不起...”姚瑟有些惭愧。但马尧的严肃坚持不了太久,他一转马脖子,火焰驹迈步跑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姚瑟的心情也随之翩跹起来,策马奔腾很多年来都是姚瑟的梦想。
只一阵功夫,他们就离开了人群,马肆意奔跑,树木飞驰一般地后退,仿佛整个天地都消失了,只剩下马蹄声和姚瑟的心跳声。太近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离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么近。可是马开始飞奔驶向一个开满蒲公英的山坡的时候,姚瑟吓得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马尧,这种感觉很好,这种有人一起冒险的感觉或许才是姚瑟真正期待的。那不只是一个山坡而已,那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忽然,一声碧云轩的咳嗽声传来,打断了姚瑟的白日梦。“你醒了,叫你几声都不醒,在想什么呢?”马尧好像看穿了她似的,笑道。“才没有呢!”姚瑟红着脸,跳下马去,原来他们已经绕回起点了。“很好玩吧!”碧云轩忍不住凑上去问她,她自然是羡慕姚瑟的,姚瑟也知道自己过着她没有办法过的日子。“等云轩身体好一些,也带你玩,好吗?”姚瑟摸了摸她的长发。
“六姑娘,该吃药了。”雨落还没有走近,碧云轩仿佛已经闻到了药味,可是,这就是她的人生啊,虽然她预感,在白云牧场会不一样的。
白云牧场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大大地败坏了五小姐的兴。
“五小姐,他不肯进来,他说,这雨伤不了他。”初雪收拢滴水的油纸伞进来说道。“这么大的雨,他到底是跟谁过不去!”姚瑟的语气有点焦急,又有点负气。“小姐要不要亲自去劝?”初雪为姚瑟斟了一杯茶,窗外的草坡上,马尧在雨里兀自高歌,兀自喝酒,谁劝也不进屋去。“亲自去劝?”姚瑟好像有点心动,“不要,否则他又该露出一副看穿我的表情。”她撑着头,像在赌气似的,以往跟贾诚赌气的时候,他总会让着她的。
“想来不用了,我方才好像看见另外有人过去了。”初雪关上窗,窗外的歌声好像也停止了,“看来不只有小姐关心这个人呢!”“我何时关心他了,我只是担心我的烈焰没人照顾!”姚瑟给当日的火焰驹取名烈焰,由马尧照顾。
马尧坐在高丘上,举着酒囊向苍天问话,苍天不答,唯降大雨。可是初雪说得不错,自有别人也关心这个蓬头酒鬼。“又来劝我回去?”马尧瞥见一个淡青色戴笠的人儿远远走来,她的步子很慢,身影在山雾之中若隐若现。“听说你在这里淋雨,便来看看,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六姑娘,怎么是你?”马尧有点惊讶,他与碧云轩并未交谈过,印象中她只是野马般的五小姐身边的一直小羊羔,她身子不好,却冒雨而来,让他始料未及。“你以为你五丫头吗?”碧云轩取下笠来,秋季的雨带着微微的寒,“她若来劝你,你可回去?”“五小姐心善,她若来劝我,我也只好回去,可是你,也要劝我吗?”“我自然要劝你的,不过,可不是劝你回去。在这高丘上淋雨哪有什么过瘾的,我知道一个地方,不要说淋雨,山洪也是可能有的,你敢不敢跟我去?”马尧又是一惊,这小羊羔一样的人儿,竟说出这样前后滴水不漏却又逼人的话,她可不像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有意思,”马尧也是贪玩的性子,跟姚瑟一样,“接着。”他把手里的酒囊扔了过去,“如果你敢把这酒喝完,我就敢跟你去。”
碧云轩皱皱眉,从小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女子,怎么敢闻烈酒的味道?马尧笑笑,伸手去拿回酒囊,碧云轩连忙转身躲开,捏着鼻子把酒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她似乎还不太明白酒的味道,马尧夺下了酒囊。“我已经喝了,你不得反悔了。”“我从不反悔,只是你再喝下去,我就该心疼了!”“呸,这等烈酒,有什么可心疼的!”碧云轩没有发现,酒在她身体里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有了畅快的感觉。马尧不再说话,只唤来了“夸父”,“是去碧草天阶吗?”“你怎么知道?”“除了那里,哪儿还能看到山洪。”“你倒是,很聪明。”碧云轩与马尧对望一下,倒是从未有过的相互理解。
两人到达碧草天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该说的时候,你总会说的。”马尧在前面探路,他们越过草场,往林间深处去了。越近深林,寒气越重,碧云轩的嘴唇早已变了色,但她咬着牙,在坚持着。两个时辰过去,他们仍在林中乱蹿,马尧终于有点焦虑了,“六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路?你确定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面?”“人约五更残,灯火阑珊,野草秀木奈何寒,相逢若只魂梦里,梦也成欢。”碧云轩颤着声音,喃喃念到,马尧有些不解,但他扶住她显然已经站不稳的身子,“你在说什么?”“眠霞曲东环,醉看西山,无限思量空凭阑,花高草低掩不住,峰回路转。”碧云轩念完这首浪淘沙,才转头看着马尧,“这是我娘的词,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只留下些许残章断篇。这首词是忆白云牧场七首词中的第一首,写的是第一段,在碧草天街的探路。”说话间显然已经受不住寒,脚一软就跌了下去,幸好马尧扶住她的身子,支撑她的站立。“醉看西山,峰回路转...”马尧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我们去那边的悬崖看一看。”
碧云轩跟着马尧又走了半个时辰,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一条小径,两人相视一笑,俱是无限欢喜。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隐约听见眠霞河水东流而至。沿河走了一段,便没了路,碧云轩披上马尧的外衣,脸色没有之前苍白了。“我们找到无有桥了!”她微微一笑,马尧心里一震,好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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