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光阴如流水而逝。
当年那土坯房中瘦弱的少年如今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若不是常年跟在张屠户身边,别人看了,还以为是游学到此地的外乡书生。已经有不少媒婆来给少年说亲,不过都被少年母亲婉拒了。
昔日的土坯房如今已经被翻盖成与城里寻常人家一样的青砖瓦房,房子外还砌了一圈高高的围墙,房中的孤儿寡母再也不必为了生计而发愁。
虞夏提着师傅切下的一块猪头肉,准备拿到街角的小酒肆给师傅换酒喝。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与相熟的店家大多如此,以物易物,一来是东西实实在在,省去了诸多麻烦,二来其中掺杂着一些看似寻常却又十分不寻常的人情往来,这些人情,有的时候可能就是关键时刻救命的良药。
虞夏提着肉来到酒肆门口,店小二正坐在台阶上,斜靠着门框嗑瓜子,看见虞夏来了,故意对虞夏手里的肉视而不见,笑道:“这不是虞秀才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虞夏从未考取过功名,自然称不得秀才,见店小二笑得肥肉乱颤,虞夏也不客气道:“这不是听说近些日子,柳大财主有意寻一房妻子,这不是给您说媒来了吗?瞧见没,猪头肉都给老掌柜带来了。”
一听说媒,店小二笑得满脸的肥肉都堆在了一起,急急忙忙的问道:“哪家的姑娘?要多少聘礼?”
虞夏笑道:“确实是一家大房子里姑娘,聘礼不曾说要,只是有一个条件。”
一听说不要聘礼,小胖子更加高兴道:“什么条件?若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我也答应了。”
虞夏道:“若是伤天害理呢?”
小胖子没有丝毫犹豫道:“我也答应了!”
虞夏早就知道小胖子肯定会这么回答,笑道:“那姑娘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每日去她家住,每次去给些散碎银两便好!”
小胖子起先有些疑惑,随即就想通了,指着虞夏的鼻子骂到:“你这缺了德的腌臜货,心眼儿坏透了,小心将来生儿子没**!”
虞夏也不在意小胖子骂的阴损,反正二人认识多年,交手数十次,不是你来,便是我往,互有输赢罢了。
眼瞅着小胖子大有再骂个三百句的架势,虞夏赶紧把手中的猪头肉拎了起来,在小胖子的眼前晃了晃道:“我可是特意多切了二两,送与你的。”
小胖子看着猪头肉咽了一口口水,一把抢过猪头肉道:“这还差不多!”
虞夏笑着想,这小胖子长这么多肉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胖子把虞夏带进店里,安排虞夏做好后,寻了个砧板,把好肉的部分切成细碎的小块,又放到笼屉里蒸了蒸,然后才装到盘子里给后院的老掌柜送去。
近两年来,虞夏偶尔见到老掌柜,虽然老掌柜仍旧精神,可是却苍老了不少,平日里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后院里休息,把酒肆交给小胖子打理。后院中,也早就放好了老掌柜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一口棺材。
没过多久,小胖子手里提着一个黑褐色的酒坛子从后院走了出来,坛子的封口处,还有新鲜湿润的泥土,看样子刚刚从土里袍出来,小胖子此时不复进去时开心的样子,笑容有些牵强。
虞夏坐在酒肆的长凳上,看到小胖子的样子只当是他舍不得埋藏多年的好酒,也没有多想,只是接过酒坛子,朝着小胖子摆摆手,就转身离去。
这次的酒确实与以往换的酒水不同,坛子口即使呼着厚厚的泥封,提着坛子的虞夏仍旧能闻到从坛子中溢散而出的酒香。回到肉铺,张屠户只是接了酒坛子,便转身回了房间,临走时,嘱咐虞夏早早地把摊子收拾了。
收拾了摊子的虞夏闲来无事,回家躺在床上,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小胖子那悲伤的眼神。直到傍晚,虞夏愈发的心神不宁,实在担心小胖子,便出了门,准备去酒肆看看。
刚刚推开门,就看见师傅张屠户站在肉铺门口,一身黑色衣衫,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小木匣,好像等了他好久。见虞夏出来了,对虞夏招招手道:“走,咱们去送个人。”
北方夏天的天气变化很快,刚转过街角,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拳头大小的雨点砸的虞夏身体生疼,步子就渐渐地慢了下来。与虞夏并肩而行的张屠户,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个男人一丝一毫,仍旧不急不缓的迈着步子,一身黑衣,逐渐与虞夏拉来距离,渐行渐远,直至被浓浓的夜色所吞噬,只是虞夏觉得,这漫无边际的黑暗,才是师傅的归属。
拳头大的雨滴砸到窗台瓦檐,砸到青砖铺设的街道上,砸到幽深的古井里,就像是一首老天爷在吹奏的送灵曲。
酒肆的老掌柜走的悄声无息,与普通老人一样,先慢慢的淡出人们的视线,直到有一天,人说没就没了。既突然,又极不突然。
虞夏走进酒肆的时候,身上早已湿透,只见小胖子坐在铺子里,身边的条凳上放好了干净的衣衫,也是一身黑色衣衫,见虞夏到了,小胖子勉强的笑了下,示意虞夏虞夏先把衣服换了,然后走进偏房中,偏房是平日里小胖子温酒做饭的地方。
没过多久,小胖子就出来了,端着两盘小凉菜,一壶温热的烧酒。
小胖子告诉虞夏,张屠户一进来就直奔后屋,老掌柜嘱咐了小胖子无论谁来,都不准进去,只得在外边等候。
说完这些之后,小胖子不在言语,眼睛死死盯着后屋的门,身子有些颤抖。
虞夏见好友憔悴模样,有心想安慰几句,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张屠户出来的时候,手里仍旧提着来时提着的黑色木匣,只不过此时的黑色木匣上,贴着两张黄色的封条,封条上用朱砂笔画了好多奇怪的线条。虞夏第一眼看去,心生奇怪,只觉得线条杂乱无章,细看之下,便觉得每根线条都有迹可循,再看就觉得头晕目眩,虞夏只当是自己在暴雨中着了凉,又赶紧喝了两口烧酒暖身子。
平阳城本就民风淳朴,尤其是近些年来,各国朝廷加大民间禁武的力度,管制民间兵器,使得小城越发的太平,虽称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相差无几。
平阳城中设有宵禁,但也不是十分严格,给些银钱,偶尔还是可以破例一次的。马无夜草不肥嘛。
守城的兵丁此时一脸晦气的打开了城门,不仅没要钱,关上城门后还让他们三人天亮之前不要回来了。
风雨中,小胖子一身缟素,挑着长明灯走在前边引路,好像一条游荡在荒郊野外的孤魂。
虞夏同师傅抬着棺材,本来虞夏抬棺头在前,张屠户抬棺尾后。出了城门后,变成了虞夏在后,张屠户在前,棺材倒着抬向坟地,虞夏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发问。
坟地是老掌柜生前选好的地方,是平阳城北边不远处的天獒山下的一处坡地,因为山形酷似一头仰天长啸的巨獒,天獒山因此得名。坡地名落虎坡,因为坡地极陡,紧邻悬崖,站在坡地上,稍不小心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到了落虎坡,小胖子拒绝了虞夏和张屠户的帮忙,自己独力挖了一个坑,将老掌柜葬了,小胖子也没哭,没说话,只是按照老掌柜生前的要求,不留坟茔,不立碑,只是从别处铲了些草皮放在刚刚填平的墓地上。看着老掌柜死后的奇怪要求,虞夏十分不解,只是恍惚听到师傅说:“他是在那个地方呆怕了啊!”
老掌柜走了以后,小酒肆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小胖子又雇了两名小伙计打下手,又另选了地址,盖了一间小酒楼,小胖子也变成了柳掌柜,只有虞夏知道,小胖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小胖子虽然不说,但是虞夏知道,他有了心事。
酒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小胖子却一天天暴瘦下来,虞夏也不在小胖子小胖子的叫了,而是叫他的本名,图南,柳图南。
这天,本来红火的小酒楼突然就关张了,柳掌柜遣散了伙计,把酒楼低价兑了出去。
傍晚时分,张屠户在后院给媳妇儿做饭,虞夏正在收拾肉铺外的摊子,打水冲洗切肉的砧板,就见柳图南从街角走来,推着一个小推车,推车上放了东西,只是被一块公布蒙上了,看不真切。
虞夏看着如同改换了面貌一般的柳图南,笑道:“怎么?柳掌柜还要亲自出来买肉?”
柳图南笑道:“别闹,我来找张前辈。”
红布下,十八坛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泥封好酒,摆放的整整齐齐,没有一丝香气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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