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招式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威力,甚至越来越趋于平和。若是起初化为那千百个身影还有表面上的风光,此时却连表面的风光都没有了,那千百个身影、千百片枫叶已合而为一,老者的身手也慢到了极致、温柔到了极致,就像跳一曲温柔的舞。
老者的招式慢下来后中年人却更是严肃,他紧紧握着那柄杀人之剑而不敢有丝毫懈怠,额头甚至渗出冷汗。中年人觉得那千百片枫叶倒也不足道,哪怕老者的身手比刚才快一倍、幻化的身影比刚才多三倍他也有把握接住那一招,但老者此时这种慢悠悠的身法却让他难以应付。这种感觉就像温水煮青蛙,若是来势迅猛他便有自信凭借直觉招架,可现在的这种“温柔”的攻击却使他的直觉麻木——剑客如果没有对死亡的直觉通常就离死亡不远了。
中年人觉得自己的生命渐渐被蚕食,身上的力气一丝一丝地消失,他甚至看到了黄泉之路。这种死神迫近的险境中年人也曾多次经历并成功化解,可这次,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却看不到丝毫生的希望,无力感遍袭全身,中年人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老者离中年人又近了些,两人相距已不足三尺,老者的动作依旧很慢,中年人的剑虽已出鞘却还没有刺出去——看不到破绽就刺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更何况中年人现在非但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也没有出手的勇气,甚至连刺出去的力气说不定都没有了。
中年人自知已无法凭借一双肉眼观察出那一招的奥义所在,索性闭上双眼,全靠自己的直觉应敌。盲人的耳朵往往比正常人的眼睛好使得多,真正的剑客也是另一种“盲人”,他们依靠眼睛来看穿敌人的破绽,却依赖直觉作生死较量。中年人当然是真正的剑客,而且是当今武林最厉害的剑客,所以他闭上了眼睛,彻底地依赖他于一次次生死相搏中锻炼出来的直觉来应敌。
枫叶依然没有发散出任何气势,死亡又何尝有绚烂的色彩呢?
终于,在那片枫叶刚刚擦到中年人咽喉的瞬间,中年人出手了,在枫叶碰触他喉管的瞬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一招的威力。他觉得那片枫叶并不是片状的,也没有边缘,那片枫叶甚至已脱去外形而成了死亡的象征——死亡本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死亡没有固定的形态却可以幻化成为任何形态。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中年人找到了那一招的破绽,生死相对,向死而生。
中年人的剑刺出去了,那一剑简直比闪电还要快,却没有任何声势——既看不清又听不到,那一剑从最寻常的角度刺出却又偏偏可以从最不寻常的角度刺到敌人身上。老者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他只知道,自己的招式被破解了,自己也死到临头了。
老者感到中年人的剑上竟然传来一股暖意,若是那片枫叶蕴含着的是秋之霜寒、死之清寂,中年人的剑则如春风般拂去这霜寒带来无限生机,而且这阵春风余势不减包裹了自己,因决斗而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了,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那片枫叶忽而变软了,像一般枯叶旋转飞舞着,解脱了尘世的束缚,重又落到地上,安息。
剑毕竟是剑,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的技术,再怎么粉饰,剑终归是剑,即便行侠仗义的剑也是杀人之剑。何况这是一柄名副其实的杀人之剑,剑下亡魂非只一二。
老者倒下了,像他手上的枫叶一样,也在这片大地上长久安歇了。老者死的时候脸上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死本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对他这个身份的人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他终于不必忍受江湖法则的折磨,他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好好欣赏自然之美了。
中年人似乎也被自己的剑招吓到了,那一招本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是身体的本能让他这么做的。自他连杀数名好手暴得大名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手上这柄剑的主人。他一直都觉得人剑合一是剑法的最高境界,别人叫他“剑鬼”是因为见到他就像见到了“鬼”——离死不远了,是因为他太痴迷于手上的剑而让别人觉得他被那柄剑勾去了三魂七魄。中年人很喜欢这个称呼,他觉得“剑鬼”这个称呼恰如其分表达了他和剑的亲密关系——以剑之体附我之魂。
可此时中年人觉得“人剑合一”也并非是剑法的最高境界,在死亡加身时他没有感到“剑”传来的呼应,那一招是他凭借本能使出来的而不是他和剑一起使出来的。剑就是剑,人就是人,所谓“人剑合一”不过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剑罢了,这种一厢情愿的剑客当然不能算是真正的剑客。
月光洒在老者的尸体上,中年人的身影离老者的尸体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枫林里,那柄剑就插在老者的旁边。中年人没有为老者收尸,他知道老者晚年在追求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埋在地下也无非被地下的生物分尸,晾在那里也没什么分别。
上一代的武林神话随着老者的死已经终结了,中年人虽然抛弃了那柄杀人之剑,可他的生命还没有结束,而生命没有结束又有什么能真正结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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