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八天上,晋欢已经完全康复。早在几天前,晋欢的父母就回村子里去了,一来晋欢恢复得差不多,田地里也少不得人,二来有林雪飞和郭谋忠照顾儿子他们也颇为放心。韩采梅出院后也一直待在县城里等着晋欢,现在他们要做下一步打算了。
林雪飞走进韩采梅的房间,坐在了沙发上,韩采梅泡了一杯绿茶放在茶几上。
林雪飞连连道谢,然后说道:“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绝对不行。”韩采梅一口回绝。
“可是我都跟晋欢说了。”林雪飞呷了一口茶,“他高兴得不得了。”
“雪飞啊,你欠考虑。”
“我不会看错人的。”
“晋欢他只是一个顽皮淘气的孩子,不懂文学,也没接触过文字工作,不能贸然让他加入,你是主编,你应该为‘谎言’负责。”
“我们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我看到的东西,你应该看得到。”
韩采梅并非是因为她所说的那些原因不愿让晋欢加入,晋欢救过自己,单是这一条她就不能容他。她自然怀有万分的感谢,但她不能让自己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这种氛围里,这意味着,她要不断提醒自己,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感谢他,报答他,他犯了错你要容忍,他有难处你要援助。谁都无法经受没完没了的折磨,一声晨钟是天籁,时刻环绕的钟声只会为你带来噩梦。再者,晋欢对她的情意在他心里也许是朦胧的,但她却清楚得很。她决不允许这种势头蔓延开来,这对于她、郭谋忠和晋欢都极为不利,她能够保证她毫不动心,但她不能保证郭谋忠对此视若无睹,另外,她也不想打破一个少年对于美好爱情的憧憬。她要捍卫心灵的自由,更要守护爱情的神圣,因此,晋欢不能加入“谎言”。
“总之,我不会同意的。”韩采梅固执己见,这是她的自由,也是她的权力,林雪飞只得暂时作罢。
林雪飞三人准备先把晋欢送回村里然后再回城。四人收拾停当,办好手续准备出发,来至医院大厅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正围在排椅旁边,四人向人群靠拢过去。
人群中央,干净光滑的地板上跪着一个年轻人,他的面前站着一位瘦弱的男士,穿着白大褂,带着黑边眼镜,梳着文雅利落的背头,看上去斯文并且优雅。排椅上躺着一位盖着破被单的老太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林雪飞认出了那个年轻人——几天前就是他污蔑自己。
“在这个人人自由平等的世界上,一个人永远不该向另一个人下跪。”韩采梅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却隐隐透着愤懑和悲凉。
戴眼镜的男士弯腰想要搀起跪着的年轻人,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先生你快起来,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年轻人并不打算起身,哭泣着哀求道:“院长,求求你了,再不给我妈治病我妈会死的。”
“我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你先起来,起来好商量。”
“你们行行好,下个月我就有两万块钱了,你们快救救我妈。”
院长看年轻人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直起了腰,说道:“不是钱的问题,得有个流程不是?”
“快给她治治吧,一把年纪挺可怜的。”人群里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周围的人马上表示赞同。
院长解释道:“不是,不是,你们不知道内情。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会尽心尽力地对待每一位病人。”
年轻人哭道:“发发善心吧,我妈已经七十岁了,经不起这么折腾。”
“那好吧,我上去跟医生们交代一下,你先等等。”院长说完话便要走。年轻人死死抱住他的腿,哭道:“先把我妈送进病房,上个月我有个工友就是这么死的,在椅子上停了三天,没有管,没人问。”
“先生,你这么做不太好。”院长说话依然轻声细语,“你得给我时间处理一下。”
年轻人依旧不松手,院长笑道:“不是不给你治,我们总得讨论研究一下。”
“不必研究了。”众人听到声音,都回头张望。说话的是林雪飞:“你可以给他的母亲看病了,他的老乡刚刚托人送来两万块钱。”他将年轻人拉起来,把钱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是预备给晋欢看病取出的现金。
年轻人止住了眼泪,两手将钱攥得紧紧的,死死盯住林雪飞,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早说过,我们不会对病人视而不见的。”院长招呼几位护士把那老太太送进了病房。
“我们该走了。”林雪飞说完,几个大步便迈出了门口,郭谋忠三人赶紧跟了上去。
年轻人追出门口,大声喊道:“我叫凌恩。”
红色面包车急速地向栖凤山方向驶去,不平和的气氛被带进了车里,四个人谁都不说一句话。晋欢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故意打了一个哈欠,笑道:“谢谢你,雪飞哥。”
“不客气,韩采梅和郭谋忠做得比我多。”
“他是谢谢你在黑峪山救了他。”郭谋忠说道。
晋欢抿着嘴笑了笑,说道:“我是替医院里的年轻人跟你说声谢谢。”
“这得感谢他自己。”林雪飞说道。
“什么意思?”三个人都不解。
“那天早晨,就是他,给了那乞讨的老太太一块钱。”
晋欢吃惊地看着林雪飞,停滞了几秒钟后,补充道:“也许是十块。”接着与林雪飞相视一笑,韩采梅和郭谋忠却仍莫名其妙。
两个时辰之后,车子到了村口,几个人下一个斜坡的时候几辆装载着庞大笨重机械的平板运输车迎面驶来,四个人被逼到了墙边。进了村子,晋欢发现巷子口、集市上还有磨台旁都铺满了厚厚一层红色炮仗皮,空气中尚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
郭大爷和晋父晋母远远地迎出来,晋欢赶上去问道:“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放起了炮仗?”
郭大爷开心地说道:“你还不知道,栖凤山保住啦,咱们以后又能喝泉水,种蔬菜了。”
“发生什么事了?”晋欢心里也激动起来,这让他更加好奇。
“左思贤死了,开采的事情就搁置了,这不,今天开始搬了。”
晋欢非常诧异,郭谋忠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对这种事敏感而又多疑,他问道:“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在镇上的宾馆里被人打死了。”郭老爷子说道,“哎!这样的人总免不了得罪人。”
“哪天发生的事?”晋欢又问了一遍。
郭大爷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就是你们进山之后的第二天。”进山那天,晋欢曾诅咒他活不过第二天,想起当时的话,不禁毛骨悚然。
“这不,咱们的家园保住了,老百姓放炮仗庆祝庆祝。”郭大爷说完,把郭谋忠、林雪飞和韩采梅请进院里,晋欢回了家。
韩采梅一行三人已经在这边耽搁了太多时日,两天之后,他们起身回花间市。
郭大爷诸人不免给他们准备了许多山货,到走的这天又要远送,天气炎热,三人不肯,一番推让之后,他们独自上路。让韩采梅奇怪的是,晋欢居然没来送他们。
“鲜鱼,新打的鲜鱼喽。”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破旧白汗衫,露着胸脯的老爷子用担子挑着两竹筐鱼,跟他们擦肩而过。
韩采梅认出了他,回头叫道:“杜大爷。”
老爷子回过头,放下担子,笑道:“哦,你叫我啊,你是谁?”
“那天我们进山,在湖边遇见了您,您喝醉了,在一条小船上……”
老爷子没等韩采梅说完,摘下斗笠,笑道:“哈哈,哈哈,那天我是记得是有几个人,原来是你们,后来被困在黑峪山,闹得沸反盈天,原来是你们。”
“是我们。”韩采梅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地笑道,“没来得及谢谢您老的鱼。”
老爷子走到林雪飞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林雪飞笑道:“老爷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没有。”老爷子说完,走到竹筐前,想要挑起担子,林雪飞上前帮他把担子架起来。
“好肥的鱼。”林雪飞说道,“卖个好价钱。”
“小鱼是抓不到的。”老爷子蹒跚着走远了,“网子只能网大鱼。”
三人继续前行,汽车到达的时候,他们正好赶到。
“怎么忘了叫上我?”晋欢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双手扶在膝盖上,汗珠子不断往下滴。
“哎呀,累死了。”晋欢从他们中间穿过,迈上了汽车,韩采梅和郭谋忠惊愕地看着他。
“怎么?你们不走了?”晋欢回头叫他们。
“你!”韩采梅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一个叫做花间的大城市,然后去一家叫做‘谎言’的杂志社。”
“你……不行……我……”韩采梅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哟,这不是晋欢吗?你要去哪里啊?”村里的三姑下地路过,远远地喊道。
晋欢笑答:“我出去走一遭。”
“你们上不上车?”司机师傅不耐烦了,“不上车我走了。”
韩采梅无奈,只得上了车,她知道,这是林雪飞和晋欢早就商量好的。事已至此,她怎么好再把他赶回去?她转念一想,即便是晋欢去到了“谎言”,也未必待得住,除林雪飞外,“谎言”还有上百成员,哪一个不是恃才傲物,不能轻易容人的?到时候他自己要走可就怨不得她了,因此与他约定,倘若一月之后,众人肯留他他便留下,众人若是不肯,他就必须得走。初生牛犊不怕虎,晋欢一口应允,两人达成了这个约定。
一番奔波劳碌之后,众人到了花间市,晋欢自然觉得万事万物新奇古怪,也不消多述。林雪飞一个人独自居住,因此要晋欢住在自己家。韩采梅交代,给他两天的时间要他整理头发,买几件像样衣服,然后来公司报到,与众人见面。
“谎言”杂志社是青峰集团旗下产业,处于青莲路和占竹路十字交界的西北角,从正面看,乃是一座弧形建筑,共有四层高,西侧、南侧街道分布着家具城、服装店、银行和超市,东侧、北侧街道上则是酒店、商厦、写字楼等等一类的建筑。杂志社一楼二楼是大办公室,一块块四五尺高的灰色隔板将偌大的空间分割得疏密有致,三楼是小办公室,共有十二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三五个人,四楼则是韩采梅等管理者的办公室。
到了第三天,韩采梅早在一楼大厅等着晋欢,见到林雪飞推门而入,韩采梅问道:“晋欢人呢?”
“这不在后面吗?”林雪飞回头一瞅,并没有看到人,“人呢?”
座位靠近门口的职员们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就站在林雪飞的后面,随着林雪飞身体的转动左右躲闪,众人都掩面而笑,晋欢这才讪讪地从林雪飞背后走出来。
韩采梅一看,也禁不住笑出声来,他剪短了头发,穿着一身白色衣服,俨然一个小林雪飞。韩采梅小声问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雪飞哥给我挑的衣服。”晋欢悄悄说道,“可是我并不喜欢。”
韩采梅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宣布:“这位是新来的同事,叫晋欢。”晋欢跟一楼的同事打过招呼之后,韩采梅又带他到了二楼,接着又去了三楼,最后才带他来到林雪飞的办公室。那里共有七个座位,座位之间的隔板只有一米高,所有桌面上都堆满了书籍和文件,有的整整齐齐,有的杂乱无章,有一个桌子上摆放着一小盆兰花。南面墙上有两扇大窗,靠东的窗子下方置着一个绿色的大鱼缸,可是里面一条鱼也没有。窗外的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格外显眼,树枝差一点就能触到窗上的玻璃,它的年岁可不小了。
晋欢扫了一眼,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林雪飞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个男子夹着文件夹走了进来,一张方脸棱角分明,头发有些发黄,略微比晋欢高些,大概二十六七岁年纪,面容冷峻,眉眼里透出些愁绪。
“这是新来的晋欢。”韩采梅向他介绍,“我告诉过你们了。”
“嗯。”那男子朝自己座位走去,头也没回,“欢迎。”
“这是刘问之。”韩采梅介绍,“我们的画家。”
“问之,有什么好问的?”晋欢心想,“这人也忒没有礼貌了。”
“咣当”一声,晋欢被吓了一跳,又一名男子打开了房门,其高大魁伟不在林雪飞之下,眼角倒竖,似有怒气积胸,眉头紧锁,如有怨懑在心,吐字铿锵,步伐稳健,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这是周克新……”
“晋欢是吧?”韩采梅还未说完,这周克新便打断了她,“谎言杂志社也是能靠走后门进来的吗”
韩采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周克新不再说话。晋欢未曾想过他这样做是不是走后门,突然听到这样的话,甚是刺耳。
“粗鲁的大个子。”晋欢心里失落起来。
“晋欢!你来得正好。”晋欢听到这声音,心想这里终于来了个好人。说话的是一个短发女孩,圆圆的脸蛋,身材微丰,皮肤白皙,让人想起故事里的人参娃娃。晋欢正在高兴,她却接着说道:“终于来新人了,我们可以不用值日了吧?”
“倚老卖老,借势压人。”晋欢心里越发难受,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韩采梅。
“就这么办吧。”他没想到韩采梅并不站在他这边。
那女孩笑道:“你不会在怨我吧?”
“完全没有。”晋欢笑脸相迎。
“那就好,我叫傅枕云,是这里的文字编辑。”
“还是轮流值日吧。”晋欢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就在晋欢眼前靠近窗台的第二个座位上,一个年轻人抬起了头,原来他一直都在,只是被面前的一摞书挡住了。
晋欢见他面露平和,举止娴静,儒雅内敛,想必是个温良纯净的人。方才他不知在忙些什么,此时起身向晋欢致意。
“这才配做‘谎言’的人。”晋欢心里热乎起来。
“有你什么事?”周克新瞪着他,“别坏了规矩,菜鸟就是菜鸟!”
“这是常业清,是我们的文学家。”韩采梅结束了介绍,说道:“好了,就这样吧,除了出差的陈海润你都见到了。”
“这里只有六个人吗?”晋欢见办公室内有一个空位,因而说道,“那我就坐这里好了,反正多出一个座位。”
“我另有安排。”
韩采梅说完把他带到了一楼的一个角落里。
“哼。”晋欢想道,“比我家里好多了。”
韩采梅转身往回走,他拉住韩采梅说道:“采梅姐,我不喜欢穿白衣服,明天想再去买一件,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已经开始工作了,以后不能随随便便,明天我可以让你出去,但是,我没有时间。”说完转身便走,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跟晋欢说道:“知道路吗?”
“你忘了?采梅姐。”晋欢笑道,“我可是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二天傍晚,韩采梅接到晋欢的电话,他迷路了,叫她去接他,韩采梅哭笑不得,这一天她真的是抽不开身,便交代林雪飞去了。
“怎么还买衣服?”林雪飞下了车便问,“不是买了好几件了?”
晋欢怎么好意思说出实话,那些衣服全是纯白的,他不喜欢,只好说道:“有件衣服不合身,我回来换一件。”
“那走吧。”林雪飞说着就要打开车门。
晋欢看着这步行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肯回去,央求道:“咱们玩一会儿吧。”林雪飞是极少来这种地方的,可是既然自己的小兄弟开了口,也不好回绝。
“雪飞哥。”晋欢向被他落在身后的林雪飞喊道,“你看,前面吵起来了。”说完便凑过去观看,只见一群穿着妖娆的少女将一个女孩围在中间,不停推搡着,那女孩只低着头任凭他们叫骂。
“孔复兴,她是我的,就凭你?”说话的女孩顶着一头红发,唇红似火,眼皮乌黑,眼里如狼一般发出绿光,气焰嚣张,泼辣无理。
那女孩既不反抗,也不闪躲,一句话都不说。
“小狐狸,敢抢我的男人,老娘不揭了你的皮。”
又喊道:“老娘不使点手段,你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晋欢实在看不下去,便要上前阻止,有一人却先他一步。那人带着眼镜,身材瘦弱,颧骨突出,看他样子有气无力,双眼却炯炯有神,身体前倾,疾步如飞。
那人赶到了那群女子旁边,拍了拍红发女子的肩膀,问道:“姑娘你多大了?”
“你是哪里蹦出来的?”那女子没好气。
“看你的样子似乎没我大?”
那女子松开了女孩,扬起下巴问道:“你是谁?”
“你都称自己老娘,那我岂不成了老爹?”
“你来找死的吧?”几个女孩走到了男子身前。
“我可不愿意做老爹,西门庆才是老爹。”
“你他妈是什么东西?”红发女子举起手要打他。
“姑娘你要打我吗?”那男子微笑道,“怕是你不敢。”
那姑娘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眼镜应声而落。晋欢又要上前,被林雪飞拉住:“且看一看。”
那男子捡起了地上的眼镜,微笑道:“我知道在你的手触到我的脸的那一刻,你已经后悔了,但你碍于面子不好收手。刚才你又想替我捡起眼镜,不用的,我近视不是很厉害。你看,我的镜片不是很厚,我现在没戴眼镜,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你。对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来,颜色其实都是骗人的,比如你看到的是蓝色,狗看到的是白色,你说哪个真?哪个假?”
几个女孩张大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他,红发女孩骂道:“你是不是神经病?”
“关于神经病,姑娘,每个人都是神经病,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以为把石头当成馒头,把大树看成士兵才是神经病吗?不完全是这样的,兢兢业业,埋头工作的人是神经病;志向远大,心怀天下的人是神经病;寻找真理,钻研求索的人也是神经病。总之,天才是神经病,笨蛋也是,女人是神经病,男人也是,走着的,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无一例外,街上的每个人都是神经病,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只要他回答不是,那么他就是神经病。”
那女孩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转身带着其他女孩走开了,受欺负的女孩也在不经意间失去了影踪。林雪飞笑道:“海润,你回来了。”
“雪飞。”陈海润听到了林雪飞的声音,赶紧走上前来,被一个男孩差点撞倒,踉跄着拥抱了一下林雪飞,戴上眼镜凑到晋欢脸上:“这就是那个……什么……晋欢?”
“是的。”
陈海润正要拥抱晋欢。“海润。”林雪飞说道,“在你拥抱他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谎言’出事了?”
“你该检查一下你的钱包是否还在?”
“哎呀,真是的。”他在身上摸了摸,“掉了还是被偷了?”
“刚刚小男孩撞你的时候,你的钱包被身旁的小女孩顺了去。”
陈海润回头就要追,林雪飞拉住了他。
“干什么?”
“你看到了吗?”林雪飞问晋欢。
“看到了。”晋欢回答。
“那你们不制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陈海润很不理解。
“也许丢得值。”林雪飞说道。
“怎么?难道我的钱包会带着更多的钱跑回来?”
“比钱有价值。”晋欢说道。
“那是什么东西?比钱还有价值?”
“你看。”林雪飞给他使了个眼色。
“什么?”
“这个胖子,一直在远处盯着这对男孩女孩,一定有事。”
却说这两个孩子从何而来?繁华的都市免不了有荒芜的角落,就像人性的阴暗不可否认。在这城市的最南端,华夏大学高大的宿舍建筑群东侧洼地里,一片低矮破旧的红瓦房似乎已经被这座城市遗忘。几棵椿芽树从房子中间冒出了头,乌黑的墙面上歪歪斜斜地涂着些广告语,里面生活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务工人员。这里的人们自顾尚且不暇,更不会与别人多有交流,因此家家户户不相往来,都只本本分分地赚钱养家。大约一个时辰前,这两个孩子便从当中一所较大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女孩十岁上下年纪,穿一双白色球鞋,一件蓝色裙子,鞋面污损,裙边破碎,油污遍身,圆圆的脸蛋甚是白净,脖子里却脏兮兮的。男孩与女孩年纪相仿,个头却矮很多,穿一件及膝的短裤,上身肥大的碎花衬衫几乎将短裤遮掩起来,看上去头发已经许久没有打理,左脸铁青,有些肿胀。
男孩一直拉着女孩的手,他们先是穿过了一个老旧的生活区。男孩说道:“不要害羞,你就当自己是要饭的,或者是疯子,反正别人也是这么看我们的。”
男孩又问:“你饿了吧?”
女孩点了点头。
“我是很有办法的。”男孩指着一栋楼下种着的一株树身极高树冠极大的桃树说道,“我轻轻一跳就能摘下一个桃子。”
“算了吧。”
“你可不要小瞧我,我跳得很高的。”男孩不服气。
“你看,那边窗户里有个人一只盯着咱们。”
“我早看到了,他是追不上我们的。”男孩摸了摸后脑勺,“还是算了吧,女孩子跑起来不太体面。”
男孩补充道:“我们的家乡有一种金桃,吃上一个的话一天都不用吃饭,这棵树上的桃子又小又青,肯定又酸又涩。”
出了小区,他们路过菜市场,男孩说道:“等过了市场,有一家超市,里面的火腿、饼干还有水果全都是‘免费的’,谁也看不到我的动作,吃饱了还得喝点饮料,到时候撑得你肚子疼。”
“胖子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说得对。”男孩抿了抿嘴,“我们才不稀罕那些东西,留给那些乐意花钱的笨蛋吧。”
他们路过那家超市的时候,男孩还是依依不舍地朝里望了一眼。他们最终来到了步行街,此时天还亮着,摆摊的小贩已经开始行动,卖小吃的大婶也如期而至。一处门面正在装修,他们坐到了台阶上。
“你等着。”男孩松开了女孩的手,跑到了一个卖煎饼的女人旁边。他拿出一根细绳,绳的一头绑着一截铁丝,他悄悄地将那铁丝的一端插入放着煎饼的纸袋里,因为太矮,差一点没够着。他跑出去三四米远,轻轻一拉绳子,纸袋掉到了地上,煎饼的一半触到了地面。他又猛一用力,将铁丝抽出,把绳子收了起来。女人低头捡了起了煎饼,男孩跑上去问道:“阿姨,你的煎饼多少钱一个?”
“三块钱一个。”那女人将捡起的煎饼放在了台面的一角,男孩的眼睛盯着它不放。
“我只有一块钱,你能把刚才那个煎饼卖给我吗?”
“那个掉地上了,不能吃。”说着她把它扔到了垃圾桶里。男孩站在原地,痛心疾首。
“孩子你饿了?”那女人递给他一个刚做好的煎饼,“拿着吃吧,小心烫着。
人的善良常常被利用,成为人类急切地想要从自己身上刨除的弱点。
男孩接过煎饼,迅速跑到台阶上,将它递给女孩:“快吃吧,热乎着呢。”
“你先吃。”女孩不肯。
“我不饿。”男孩骄傲地说道,“你看到了,我想吃什么都能弄来。”
女孩看了看男孩,接过了煎饼。
“我吃不了。”女孩究竟不肯吃完,将剩下的给了男孩,男孩几口便咽了下去。
“我害怕。”
“别怕,第一次做好了就不会怕了。”男孩又握紧了女孩的手。眼看天已经朦胧起来,他们就要动手了。眼前一堆争吵的人群被他们选中,而这群人中,陈海润最终成为他们下手的目标。
林雪飞几人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他们一路跟随着那胖子来到了那片瓦房区,这期间,两个孩子又得手了两次。幸好这里灯光昏暗,便于他们隐蔽,林雪飞一身白衣担心自己会暴露,早已闪到了墙角里。里面的情况他们完全不清楚,不敢贸然行动,于是打算报警。
“给敬庭打电话。”林雪飞这样说,陈海润跟他想到了一块。
晋欢却说道:“我已经通知郭大哥了。”
林雪飞和陈海润相互看了一眼,陈海润说道:“通知就通知了吧。”
大概一刻钟后,郭谋忠与七八个警察赶了过来,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左闪右躲,不一会儿便排布完毕。待他们破门而入之后,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郭谋忠走到晋欢跟前,问道:“你说里面有什么?”
“有孩子,还有一个胖子,说不定……”
“人呢?”郭谋忠问到晋欢的鼻子上。
“我也不知道?刚才……”
“既然来了就老老实实待着。”郭谋忠吼了起来,“不要无事生非。”
“我没有……”
“这里不是你们栖凤山,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晋欢觉得莫名其妙,一向宽厚大方的郭谋忠竟对自己这般责备,陈海润站在一旁插不上话,林雪飞心里却明白,郭谋忠自己更清楚得很。晋欢第一次见到韩采梅,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足见是个好色之徒,又在山上讲什么‘化凤来仪’,实在轻浮浪荡,后来机缘巧合在黑峪山救了韩采梅,不过是想在她跟前尽心,博取她的好感。郭谋忠坚信,如果他一早就知道会在那里遇见狼,那他绝对不会进入黑峪山。最可恨的是,他竟然还跟着来了花间市,这与无赖泼皮何异?因此,郭谋忠正好借这个机会告诫他一番,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知道,他的女人碰不得。
郭谋忠说完,带着几个弟兄走了,晋欢茫然不知所措,心底的怒火此时才慢慢烧起,狠狠地说道:“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林雪飞正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逃走的孩子,韩采梅的电话打了进来,叫他赶快回杂志社,有事相商。
“跟我回趟杂志社。”林雪飞叫上了晋欢和陈海润,心里思趁着:“九点多了,只有加班的员工和韩采梅会待到这么晚,会有什么事呢?”
林雪飞三人进了杂志社,一楼值班的员工起身致意,林雪飞和陈海润朝他点了点头,三人径直向韩采梅的办公室走去。一位穿着体面的中年女士坐在沙发上,见到林雪飞他们进来,连忙起身。
“请坐。”林雪飞说道。
韩采梅将三人向她一一介绍。
“我是黄忆晴的妈妈。”她握住了林雪飞的手,他感觉到她在颤抖,林雪飞还注意到,她的眼睛红红的,肿了起来。
“黄忆晴?”晋欢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是我的女儿。”那女人说着话,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已经知道了。”林雪飞将她扶到了沙发上,那女人却始终没有松手,林雪飞自己也坐在了沙发上。
“她的女儿失踪了。”韩采梅显然已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那么你是想……”林雪飞猜到了她的心思。
“我报了警。”那女人从胸口取出一张照片,“还是杳无音信,请你们帮我登寻人启事。”看着那张照片,女人捂着脸再次痛哭起来。
林雪飞从她手里拿过照片,晋欢和陈海润也凑过来瞧,那是一个穿着蓝裙,拈着花枝的美丽女孩,而且,她同时也是那位拿走了陈海润钱包的“偷盗者”。三人的惊愕可想而知。
“‘谎言’从来不登寻人启事。”林雪飞的这句话让晋欢和陈海润更加惊愕,韩采梅也不敢相信这话竟能从林雪飞的口中说出,那女人松了林雪飞的手,无所适从。
“但是,我们可以帮你找回女儿。”
三人长舒了一口气,女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哪里人?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林雪飞问道,“有住的地方吗?”
韩采梅替她答道:“她是北都人,她女儿学校的孩子和老师来里交流,她和他们一起来的,我给她安排了住处。”
“你先去休息吧。”林雪飞说道,“你的女儿一定会健健康康地站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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