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行将自己那一包灵石仔细包好,走出执事府,专挑无人的小径,转过三条街,便到了自己租住的小院门前。
他刚一进院,一股人间烟火的气味便涌了上来。
后院的小夫妻正在吵架,这对也是浔阳城一路患难与共来到这刑天城并成功扎根的小夫妻,却在丰衣足食之后生了许多的嫌隙;左边院子里一家人,在风息荒原的战乱中失云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但面在那健壮的妻子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四胎,全家人每日看着这即将到来的希望,一扫愁眉。
右边院子里住的是一位解甲归田的浔字营的战勇,看来那秦楚离倒是没有对浔川石将军食言,他不但给了他丰厚的安家费和犒赏,还真的动用自己在官场的力量,将他安排到了这刑天城。足以这个汉子不用营作也能过着每日花天酒地的生活……
寒夜行站在院内,微微一叹。他突然想起了在风息堡前那秦楚离说过的话:“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些经历过惨剧的人,总会老了、死了、忘了……”
当时他还曾对他的这番轻描淡写而感愤怒。但现在,他却觉得,或许是这秦楚离太高估人的记忆与人心了。如今不过才过了大半年,谁还记得那当日的血与火,记得那个左支右绌地苦撑危局、却终将这紫玄位面两大叛军最终剿灭的浔川石将军!?
当日他黯然离开风息堡,心内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云那里。他当时心灰意冷,心几存了个自己都没想清楚的可怕念头,竟是一路朝那仍有战乱的地方而去,尽选那些兵凶战危之地,有凶兽出没的地方而行。
不料吉人自有天相,一路兜兜转转,先后经历了数次紫莲残军和渊墨盟余孽的大战,依旧是那血流成河的场面,但寒夜行却是一根毛殾没被伤到。也不知是下意识,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直到有一天,他来到月影大江之畔,搭舟顺江而下,抬头却看见了这刑天城。
行尸走肉般地过了月余,他也曾想径直去找那紫玄未央,让她设法救出浔川石。但不知怎的,他数次在未央军团的驻地前盘桓,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到了两月头上,这十三行码头上发生了诡异的猎灵者伤人奇案。一个个苦力和来往商旅突然暴毙,这刑天城内一时人心惶惶。这城内驻守的未央军团发出军令限时找出这猎灵者,甚至通过朝廷的力量直接派来了帝国供奉的安魂师来调查,这刚刚当上了刑天城总捕快的南霸天为了站稳脚跟,也是发动了全部势力探查,却仍是一筹莫展。
遇到此事的寒夜行破解了这猎灵者的踪迹,并配合南霸天成功地将元凶捕获,让南霸天在刑天城内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这场变化之后,虽然寒夜行未曾显露自己全部的灵修,但这南霸天却已看出了寒夜行的不凡,加上本是浔阳城的旧相识,便劝他跟了自己。寒夜行本来就无处可去,也无心去哪里,便随着他在这执事府做了一名最下等的执事。
如今细细算来,又是大半年将近过去了。以前跟着浔川石随军,虽然也愁吃喝,但却从未想过留下钱财。如今每日穿着执事服在码头上溜达,收收各家各店的例钱,管管闹得太过分的混混流氓,每月工钱虽没多少,但私下分得的灵石却也算是他有生以来最阔气的时候了。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乌云仍未散去,或许明天还会有一场大雪。
寒夜行走入房间,放下厚厚的门帘。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寒夜行走到桌边,点燃了那桌上的小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四面墙壁映得更显斑驳。
默默盘膝坐下,寒夜行收敛心神,默默运功,片刻后,便如往常一般进入了冥海的境界之中。
自从在浔阳城那个风雪夜里踏入灵修之途以来,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寒夜行的脸上褪去了青涩和稚嫩,嫩青色的胡子茬儿已开始冒出,更重要的是,他长高了许多。
这两年来,他历经两场波诡云谲的生死大战,后来又漫无目的地流浪,漫无目的地生活,漫无目的地度过每一天。这大半年来,他刻意不去打听任何与他的过往、与他的那些朋友有关的消息。
临渊绝、红无焰、紫玄未央,还有浔川石将军的下落……
他刻意让自己颓废地远离过去。
那个他无法迈过那道心坎的过去。
但在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驱使着他,即使在最颓唐、最浑浑噩噩的时日里,只有一件事,他仍没有一天放下:修炼。
如同今日这样,以他与封夕洛商量出来的炼封双修的路,加上他历次大战所领悟出业的战斗本意,再加上他与封夕落一个天通炼灵十一念,一个天通封灵五弦的天赋,他们在这炼灵与封灵两途之上,都大有进益,并逐渐提炼出了一套属于他们的“战势”。
这是一套很奇怪的组合,除了他那断刀十一式,残卷中大大加强了的灵阵,封夕落的悲悯之叹和摄魂之舞,他与封夕落在他的灵海内进行的更多的训练,倒更像是一种心阵和随机应变的战斗体悟。
现在在他的灵海之内所进行的,便正是这样一场虚拟的心灵与战斗。
依然是黄沙漫天,那风息荒原之上。
那正是兼玄墨利用亡灵之谱招来冥海魔神的意志的那个关键时刻。在这场战场之中,紫玄未央、变身巨人的红焰,还有拖住了那兼玄墨的浔川石将军都已经不在。要面对这场危局的,只有他和封夕落两人。
因为他们两人早已是一体!
奇怪的是,在平日里,寒夜行极其抗拒在脑子里还是你到任何关于这场战斗的事情,但在这样神游的心阵训练中,他却可以毫无阻碍地回想起那场战斗的一切最为细微的细节。或许是因为这一刻,他的心极度冷静,超于一切事物,甚至超于他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之外。
那冥海魔神的意志已经潜入了那个渊墨大阵。
与那一刻他只能在灵塔之上望洋兴叹不同,寒夜行的心阵没有让自己呆在灵塔之上与红无焰发呆,而是随着那魔神在前行和路上进行了竞赛。魔神在那大阵之中跑,而他却是随念所想,不停地变幻着这座大阵的形态,企图将那魔神给阻截下来。
与此同时,不时会有一个个强大的亡灵杀到眼前。
借着那亡灵之谱的血色圆月所亮起的微光,寒夜行一丝不差地算准了那亡灵扑杀而来的来势,看清了他手中灵力斜斜劈来的方向、力度和速度。
寒夜行抬手一拔,甚至不需要花费太大的灵力,失去平衡的亡灵被他的断刀点中了灵海,他惨叫着爆为了一团烟花。
又是数个亡灵冲了过来——
一批又一批的亡灵被寒夜行与落夕落合力击退,又源源不断的拥来。与此同时,他与那冥海魔神的阵法争夺也仍在不断的进行。
这是只有寒夜行才能做到的训练。自从他炼灵十一念觉醒之后,他这对灵气的掌控与把所致已变得越来越纯熟,他额间灵目的感知距离也已变得越来越远。也只有他才能如此精准地把握这许多不同维度上的无数变化。
就在这样的心阵模拟中,寒夜行一次次审视自己的能力的极限,审视自己在各种极端情形下的爆发与顿悟。
这样的训练,一开始不过是寒夜行对现实的逃避。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用这种模拟的心阵塞满自己的脑袋,以阻止自己去回想起浔川石将军的下场,以及那些浔字营十余万兄弟们显得有些可笑的死亡。
直到在这刑天城内他遇猎灵者的案件中,当他轻易找出了这个隐藏在暗中的猎灵者,并将之打败时,他才愕然发现,这种奇异的心阵练功方式,对他的灵修进益的帮助,远超他的想象。
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做这心阵训炼时,那一直被困居于他灵台之上的封夕落已日见一日地强大起来。
她因无法汲取他灵海之上的灵气以塑肉身,又曾数次相助于他进行大战,本就极度孱弱的她更是不堪重负。以至于到了风息荒原之后,在除非得已的情况下,寒夜行将她唤醒,她便一直处于沉眠之中,以保持自己的力量。
但是自从他揣摸出了这心阵的训练之法,这封夕落虽然大多数的时间仍在沉眠,但她的脸色却是日甚一日地丰润起来,而与他合炼这断刀十一式的时间也慢慢多了起来。有些时候,她甚至可以参与在他的心阵之中,与他一同对敌。
寒夜行正暗自点头,忽觉眼前一亮,电光闪耀之间,他的眼前映出一道血月的圆月。那兼玄墨的身影,已远远地跃向,朝他缓慢地飞来。
寒夜行猛地睁开眼睛。
在这寂静的小房子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那紧张得几乎要跃出身体的心脏发出的怦怦声。方才,在那虚拟的心阵中,他又死了。每次都是这样,无论他提升了多少,无论他挡住了多少亡灵的袭击,但是当兼玄墨顶着那轮血色圆月扑来时,一切就结束了。
那是一位真正的掌握了圆满的亡灵谱的猎灵者,是正真的强者,如果当时不是他太想完成他轰开已关闭的风息灵关的任务,当场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尚未完全成长起的紫玄未央不是,已变身为巨人形态的红无焰不是,只怕就是处于战力巅峰的浔川石也不是。
尽管事后川石将军曾对他说起过,这兼玄墨不过是刚刚圆满了亡灵之谱的普通猎灵者,在这之后,这亡灵之谱还将会吞噬更多的灵魂来进一步进化,但就是如此,这真正猎灵者的战力已是如此恐怖。
在脑中虚似的对敌中,他是将全身心投入到其中的,所以当他被那兼玄墨用亡灵之谱“杀死”时,他心神所受的惊吓甚至是不轻,就算寒夜行已经被他“杀”了不知道多少次,但这仍是一种极为恐怖的体验。
便这样的训练,是值得的。时至今日,在虚拟的心阵中,他已经可以和那恐怖的亡灵之谱对抗上半刻了。
假以时日,若我能战胜他……
寒夜行如此想着间,他站起身来,翻开他的本命残卷,随手一抹,已取出了几张薄如蝉翼的图纸。这几张图纸他作两份,共四张。
其中两张是在浔阳城内临渊绝和金修罗为了对付朔风灵尊而交给他的,事后分别,两人也未向他讨回。还有两张则是红无焰在荒原绿洲之中塞到他怀中的,如今这四张纸合而为一,却是天衣无颖地拼成了一张大图纸,只是中央的部位仍是缺了一块。
寒夜行已隐隐感到了这几张图纸拼在一起,便是一个极为精妙,且威力巨大的灵阵。他本想回到风息堡向浔川石将军仔细询问其中缘由,但是没想到他们还未入得风息堡,他与这川石将军就此分离。
于是,这四张图纸便这么奇怪的一直留在了寒夜行的本命残卷之中。
寒夜行将这四张薄薄的图纸打开,拼在一起,仔细地辨别着其中的灵线走势。这大半年来,他不知道用灵魂念力将这图纸上灵阵走势看过了多少遍,却始终无法看之看清。
他自识自己对这灵线的辨识能力目前还未曾遇到过敌手,但是这几张小小的图纸,却总是令他半途而费,无可奈何。始终令他无法一窥这灵阵的全貌。
不过他不断地这么分辨着也有巨大的好处,一个是他在心阵中与那魔神意志战斗的时间可以支撑得越来越长。还有一个,则是他发现,每当心神不宁时,看着这个灵阵的图纸,他残卷内狂跳不已的灵魂便就慢慢地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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