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北胜六年,即南华天启十二年,谷雨。
晓夜灯彩接天映,秦淮河畔红袖飘。不论地处江南腹地的金陵城到底动荡到了什么地步,只要南华国尚未亡,秦淮河畔就永远不缺少风流意气,当然,到底是风流居多还是意气为主就没人能够说得清了。
前朝史家有云,察一国之气象,细微处应观其民生,大略处应观其都城。所以从这一方秦淮夜色就看得出,为何天下人都说南华这个当今天下第二大国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脂粉气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浓浓的脂粉香气多少给这座厚重的金陵城增添了一丝人味,不像北边那座总是金戈铁马的长安,一年四季都凉沁沁的。
晚春时节,暮色时分的一场小雨给秦淮河畔增添了几丝朦胧,是很舒服的气候。河畔的数十家楼子都不约而同地早了半个时辰开张,在夜幕微凉中挂起五彩的招子丝络和花灯。楼子里慵懒的姑娘们也忙着压住自己的春困,对镜贴花黄,扫榻迎宾朋。
不得不说,尽管做的都是明面上的皮肉声色生意,这秦淮河畔的教坊青楼偏偏做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诗情画意,这是北边的同行们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也难怪那些江南士子们在沾染了一身胭脂香后总爱朝着西北长安城的方向,低低嗤笑一句“北蛮子”。
能让女票客们花银子买来一份凌驾于国力之上的优越感,秦淮河畔的生意也算是做到顶尖了。
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上挂着“杨柳岸”的牌子,沿着秦淮河缓缓顺流而下。秦淮河上的画舫有两种,一种是让那些没资格入驻岸边楼子里的女子讨口饭吃,“船票”的价格比较低廉,另一种就是河畔那些楼子置办的产业,用来接待一些偏爱鸳鸯戏水的客人。
这艘纵八横三高两层的画舫显然是后者中的佼佼者,号称“江心庭院”。按照官价,要包下这样一艘画舫起码也得四百两银子一宿,这还不算找姑娘的钱,所以不用问,这肯定是金陵城里的某位富贵风流人物出门欣赏江心月色来了。
但很反常的是,这位富贵风流人物包下了画舫之后,就把船上那些莺莺燕燕全都赶到了岸边,这让几位自持艳名的花魁好生不爽,却偏偏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因为那些出面赶人的,都是披坚执锐的甲士,正儿八经的南华水军。
“本官本以为你小子是个痴情种子,却没想到你连岸都不上就跑到秦淮河的画舫上来了。”吴方喝着画舫中齐备的上好茶水,盯着对面的少年说道,“秦少侠当真好雅兴啊!”
秦北望扫了一眼船舱外笔直站立着的燕六,撇撇嘴说道:“吴大人包下画舫却不叫姑娘,更是让在下十分惶恐啊。”说着,他还故意摆出一副卖艺不卖身的架势。
江南名士多有一些叫人难以启齿的所谓“雅癖”,尤其断袖龙阳一项最令北人不齿。吴大人自然听得出秦北望的言下之意,言语上便吃了一记暗亏,轻咳两声说道:“牙尖嘴利的小子。说罢,将本官带到这秦淮河畔到底要做什么?”
“啥都不干。”秦北望四仰八叉地坐在湘妃榻上,端着半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九江双蒸,“既然我到了金陵,那么不管是咱们还是别人都不会再有什么清闲日子了,说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不如趁此机会观赏一下秦淮夜色,也算没白来一趟。”
“......”吴方端着茶杯瞪着眼睛,偏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照他的想法,一到金陵就该赶紧进宫,试探也好撕破脸皮也好,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但秦北望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这让久经宦海和沙场的总督大人有些措手不及。
但仔细一想,吴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三皇子已经拉开架势跟宫里的老皇帝长公主一方唱起了对台戏,但早已回到金陵的皇长子殿下却连台面都还没上,吴方突然意识到若是这时候进宫,自己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皇长子派皇长子派,说到底,若是皇长子本人都还没有上桌,他们这一派就永远寸步难行。
吴方扭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欣赏灯火夜色的秦北望,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但却又被自己的想法震得眼皮一跳。
“对了,倒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秦北望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在下让吴大人花重金包下一艘画舫,这钱自然不能白花,吴大人把心放在肚子里就好。”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吴方惊疑不定,“你们”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秦北望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吴大人多虑了。这么多天以来我可没有跟殿下通过信,这一点您是知道的。不过呢,我敢向吴大人保证,在咱们进入到金陵境内的那一刻起,皇长子殿下就已经知道了。”
秦北望灌了一口烈酒,悠然道:“剩下的事情,就看林非那小子够不够聪明了......不对,他一向很聪明。所以今天,这出戏肯定能唱起来。至于我们,自然是来看戏的了。”
吴方呼出一口浊气,也转头看向那片金陵夜色下最为繁华的地方。他不知道秦北望的信心到底是从何而来,但他的话,无疑是给这位封疆大吏喂了一颗定心丸。
吴方明白,今天这出“戏”只要能唱起来,那位向来只闻其声的皇长子殿下就算是正式杀进金陵这盘棋局中了。
————
秦淮河畔最有名的楼子,当属星夜居。
星夜居有“三绝”:木楼高绝,灯彩巧绝,楼中之女艳绝。不过在旁人眼中,这楼子还有第四绝——销金最绝。据说没有个几万两以上的身家,这座八层高的楼子是万万进不得的。
但今夜,居然有人包下了这座楼子用来大宴宾朋,这可是星夜居开门以来的头一次,而且是绝对无法拒绝的一次。
只因为包下楼子的那人,穿的可是杏黄蟒袍。而那人宴请的,无一不是有资格走入那座承平宫参加早朝的人物。
南华三皇子林涵站在星夜居二楼最大的一间厢房内,十七岁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嫩,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初登上位的威严和难以克制的喜气。他面对着厢房内的琉璃装铜镜,推开了身旁两位花魁的嫩白柔荑,自己整理起了蟒袍的衣领。
这身蟒袍,是新年时由宫中尚衣局制成后送到杭州别院的,但他一次都没有穿过。因为他一直以来想要的,都是那身明黄龙袍。
作为南华老皇帝的嫡子,林涵一直都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否则也不至于早早地就被安置到杭州,连王位都不给一个;否则也不至于在皇兄远赴梁国为质之后,都不曾被立为太子;否则也不至于在老皇帝重病将死时,也不曾想过让他来坐那个位置,甚至不惜扶长公主上位也不考虑他这个第一顺位的嫡子。
但这些都要过去了。林涵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莫名想起了美艳且有雄才的皇姐,想起了重病在床的父皇,想起了某张俊美如女子的面庞,唯独不曾想起自己的那位长兄。
听说他已经回到南华了,可那又如何呢?这张棋盘上,早就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啊。林涵始终记得自己那位长兄在少年时对自己的评价——“才粗气狭,不堪大用。”
不过现在的局面,似乎很是讽刺呢。南华,终归还是要落到我这个“不堪大用”的人的手中了。
“再等一个月。”林涵默默地告诉自己,“再等一个月,四爪变五爪。”
星夜居中突然爆发出欢庆声和祝酒声,林涵端着酒杯不紧不慢的迈下阶梯,俯视着那些高官显贵,他显然很享受这种视角。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够以这种视角去俯视整个江南了。
楼下的几十人,无一不是手握重权,其中还有不少曾是“帝党”的忠实拥趸,但仿佛一夜之间,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倒向了这位向来不得势的三皇子。没人知道其中的勾结,就连林涵自己,都只是管中窥豹而已。
想到这里,三皇子微微皱了皱眉,那位梁国皇子的手段,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一些啊......
但这种迟疑也只持续了一瞬,林涵便笑得更加开心了。再通天的手段又能如何?南华的皇帝,到头来也只能姓林,而不可能姓李!只要他能登上帝位,这些手段都只是史书上可以随意篡改的说辞罢了。
至于登上帝位之后呢?林涵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巴蜀那块向来不服管教的地方,也是时候收回来了啊......
这场没有什么名目的宴会进行的很顺利,珍馐美酒宾主尽欢,仿佛三皇子党明天就可以改称帝党了。而林涵这位向来不得志的皇子也展现出了群臣从未见识过的一面——足够让他们心悦诚服口称“圣上”的那一面。这也为那些沉浮宦海数十载的老狐狸们喂了一颗定心丸,同时还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原来我们,都小瞧了你这位三皇子殿下了啊!”
此言一出,酒至半酣的宾客们纷纷点头,这句话高声传来,简直是说道他们心坎里去了啊。但下一个瞬间,这些官员却猛然惊醒了。
这种话在心里说一说无妨,但有谁会胆大包天地宣之于口?而且还是用这种讥讽的口吻,声音大得足以让整座星夜居都听得见?
林涵的脸色猛然凝固住了,这句话,是从门外飘进来的!
没有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星夜居的雕花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位身穿月白布衣的公子昂首挺胸地闯进了宴会的中央,顺便随手端起了一杯美酒。
那面貌与林涵有六七分相似的公子哥端着美酒,似笑非笑地看着首座上的三皇子,在一片寂静中幽幽说道:“怎么,殿下摆出如此之大的排场,难道还会介意分我一杯酒水不成?”
林涵似乎是愣了几息,而后便霍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打翻了面前的酒杯。这位已得大势的三皇子在惊恐中勃然大怒道:“林非!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的,这个以昂然姿态闯进了三皇子宴会的不速之客,自然就是隐藏于金陵多日的南华皇长子林非了。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又怎么敢这样出现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涵弟?”林非笑意玩味,把玩着手中精致的酒杯,“这是金陵,又不是杭州,我为什么不能出现?”
林非的眼神突然凌厉了起来,“什么时候,这金陵也变成你的地盘了?!”
“护卫!”林涵被林非这句话震地一惊,旋即便反应过来,高呼护卫。虽然不知道这位胆大包天的兄长唱的是哪一出,但只要拿下了他,对自己完全是有利无害的。
但连喊了三声,门外的护卫依旧没有动静,反倒是一位身披玄甲的高大武士大步迈入宴会厅,站在林非身后抱拳沉声道:“殿下,楼外四十名凶徒已经全数伏诛。”
“辛苦展将军了。”林非没有回头,只是把那杯美酒递给了身后的武士。武士愣了一下,但依旧接过杯子仰头饮尽,转身便出门去了。
林非嘴角含笑,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管是在金陵还是在长安都能风流惬意的无双公子。他不急不缓地踩着厅内所有人的目光,走向身穿杏黄蟒袍的三皇子。
林涵在看到那名高大武士的一瞬间就已经面如土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什么一直守在父皇寝宫前的禁军将领,如今会站在自己这位兄长的身后。
他难道不是逃犯吗?他难道不是挑起国战的罪人吗?他难道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质子吗?他,他到底凭什么?!
林非注定不会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他只是微笑着,赏了自己兄弟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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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啊,吴大人?”画舫上的秦北望已经饮至半酣,空酒壶扔了一地。他指着江畔的星夜居和站在那里的一排甲士,笑呵呵地说道,“这场戏您可还满意?”
吴大人脸色僵硬地看了一眼江畔,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好似在发酒疯的秦北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把梁国惹急了?”
“去他大爷的!”秦北望大笑着叫骂道,“就算不这么做,难道梁国就不会对南华开战了?既然都要打,还不如早早地让林非坐上那张椅子,然后大家打个痛快!”
吴方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跟一个疯子交流果然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不得不说,皇长子殿下今天唱的这一出大戏相当的......惊艳。
吴方终于明白,这两个年轻人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入局。他们来到金陵,就是为了把这张错综复杂的棋盘一把掀翻!
秦北望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高高的木楼,笑着跳下湘妃榻,手按刀柄走向船舱外。
吴方惊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去?还嫌不够乱吗?”
秦北望指了指秦淮河畔的一处阴影,然后对着吴方笑道:“如之前所说,殿下负责造势,我负责动刀。现在势头起了,我也该动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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