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没亮,董怀便衣出行,坐马车去往周边各县,情况稍比鲜州州城严重,可走访问询几户百姓,也皆言受到官府接济。
董怀也未做停留,待走至黄昏,情况终于不同了。
老弱妇孺皆在街上流落,处处可闻哀嚎之声。百姓连粮食为何,沦落至啃树皮的地步。见董怀衣着整洁,走下马车,尚能动弹之人似一窝蜜蜂一般扑来。
随从大惊,立刻护好董怀。可人越积越多,马车竟然也被人群拥挤的推翻。
难民自然不知董怀身份,他们只是知道眼前之人一定有钱。
董怀心中哀恸难抑,愧对万民。脚下不知踩着多少累累白骨才能安坐庙堂。
人群之中董怀高呼:“乡亲们,乡亲们!朝廷已经知道尔等疾苦,特派钦差大臣前来,尔等有何沉冤皆可禀明!”
一难民猛地将手中破碗砸碎在地,怒道:“朝廷大官都是衣冠禽兽。他们不肯开仓放粮,不管百姓死活。我们谁还相信什么钦差?他们都是一伙的!”
“对!对!”民情激愤,董怀只好道:“乡亲们,朝廷得知西境六州灾情严重,早已拨过巨笔赈灾款?尔等皆没收到吗?”
人群之中,有人啐唾道:“官员上下勾结,钱都被他们装入腰包,我们怎会会见到?这祐县城里,凡是年轻力壮者都是占山为王,成了流寇。朝廷再不管,我们便要起兵造反!”
“对,起兵!”
董怀无奈,只好吩咐随从,立刻回鲜州城调粮,自己则留在祐县。
黄昏时分,街道已恢复常态,董怀此刻坐在方才那位砸碗的百姓身边,听他讲述灾情。
“夏旱严重,到秋日颗粒无收。百姓们本以为官府会开仓放粮,谁知县衙迟迟没有不放。城里几个混混便号召百姓去声讨县丞,谁知县衙那般衙役竟将带头的打成重伤。
官府让百姓从商人手里买粮食,可米价从饥荒开始到现在已经快翻二十倍不止。老百姓哪里能负担得起。
先生你看,大街上那些被枯草遮盖的东西,都是被饿死的人,他们的衣服都被扒下换粮。城外树皮都被扒光了,甚至都煮木头充饥。简直惨不忍睹。”
董怀起身,放眼望去,此处早已不是人间,而是地狱。他脚步虚浮,酿酿跄跄的走着。
大街上,随处可见奄奄一息之人,因无粮充饥,只能等死。有妇女咬破小臂,让怀中的孩子饮血充饥。甚至那些气息尚存的饥民倒在地上,被饿犬残食。
董怀常年在京,何曾见过此等惨剧?一步未稳,跌倒在地。
他什么都明白了,鲜州灾情最重,朝廷所拨粮食皆按此地百姓今年预算收成所计,本应人人皆有份,可如今只到周边几县,再远处依旧是粒米未见。
夜色渐浓,董怀依旧在祐县。此刻前去调粮的随从匆匆赶来。
董怀见其几人,身后却无粮,怒道:“怎么回事?不是让尔等调粮吗?”
“回禀大人,那何豫未见大人手令,无论如何也不肯放粮。属下几人只好从商贩手中购粮,待筹齐三石粮食,出发来此,路上竟被沿县饥民哄抢一空。这才空手而来。”
董怀一介文官,此刻也无法压抑愤怒道:“回鲜州,本官亲自将何豫砍了,以平民愤。”
颜琤安插在卫队之中的人,此刻出言劝道:“大人,既然刺史敢驳回大人的口谕,想必已在城中有万全之策。以属下之意,大人需从祐县出发,连夜去往离此处最近的鹤洲。
趁刺史尚未来得及通串其余五洲刺史,大人入鹤洲之后。再写奏疏言明所见情形,加急送往京城。我等定会护大人安好,可若我等皆身遭不测,这里的真实情况也已达天听,陛下自有圣裁。”
董怀闻言,连连点头:“对!对!何豫丧心病狂,定然已准备好,等我自投罗网。这就出发,前去鹤洲。”
夜如浓墨,似将肮脏掩埋,可终究第一缕神光挥洒大地,一切皆暴露无遗。
颜琤日日在宅中安坐,运筹帷幄。他的心已寒冻,可却非铁石心肠。
萧澈那日所说之语,似魔咒一般不时的回荡耳畔。他并非胆小怯懦之人,他遇事已然学会面对。
可他努力回忆时,似乎总有一双冷手遮覆双眸,将所有有关萧澈的事,格挡在外。
手中捻起的棋子停在半空,归云的轻唤将他惊吓。颜琤立刻收敛错愕,将棋子缓缓落入棋盘道:“何事?”
“公子,属下已经查明那座小院所居何人?此院主人是程贺不假,可程贺五年前早已将此院卖给一个叫冯三的人。奇怪的是,此人买下院落,可这院主人依旧是程贺。程贺五年前将此院卖出,便再未回过院中。
属下只好去查这个名为冯三的人,他竟是丞相府的一名家奴。那日此人醉酒,我将其绑来细问才知,是何承的吩咐,他也不知院住何人。何承对其极为看重,也甚为隐秘。属下只能查出这些。”
颜琤蹙眉神思,归云这番查探,其实并无结果。颜琤早已知道此人与何承交情不浅。
“他是谁不重要,与何承勾结多年,早该一死。让秦安从中书阁想办法拓出何承印章。本王有用。”
颜琤若知道此人是谁,他定然不会让其这般轻易死去。
虽然他心中若隐若现漂浮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可终究没有联系,他不会贸然定论。
归云走后,江尧面如土色,来见颜琤:“王爷,萧将军又来求见了。”
“……”从萧澈伤好之后,日日来寒宅。颜琤总是避而不见。
“王爷,您要不见一见?”
颜琤依旧闲适潇洒,边落子边道:“本王与他无话可说,为何要见?”
江尧只好道:“将军说,他有要事与王爷相商。“
颜琤闻言,依旧下棋。江尧见状,欲去回绝,身后清冷之声传来:“带他来此处!”
片刻之后,萧澈被带到凉亭。望着颜琤素衣垂地,孤冷清绝的身影,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心中有柔肠千缕,可眼前之人早已忘却。可他每见颜琤一次,拥有之心便愈发浓烈。尤其是此刻,他竭力压制着冲动,才未让脚步错乱,未让自己失控。
从颜琤只是投怀送抱,萧澈只需温柔回应即可,而此刻他却得克制压抑,小心翼翼。
颜琤也未抬眸瞧望萧澈,只是淡然一语:“何事?”
萧澈长叹一声,随后将厚颜无耻的心性发扬光大,想也不想坐在颜琤对面,与其对弈。
二人一人落一子,可毕竟颜琤的棋艺是萧澈所教,颜琤下一子落在何处,他抬手瞬间萧澈便知。
颜琤刚欲落子,萧澈便迫不及待的拦截。二人手指轻擦,萧澈肌肤凉意传来,颜琤却似被灼烫一般,立刻收手。
萧澈抬眸,满意的看着颜琤的反应,将颜琤慌乱之中落错的棋子摆好,唇角难抑的上翘。
颜琤也瞬间恢复淡然,继续问道:“萧将军多次登门,可有何要事?”
“见你,便是要事!”
颜琤坦然道:“此刻见了,可以走了!”
“一面哪够?”
颜琤何曾闻过此轻佻之语,此刻气息略有不稳:“将军素日都不处理军务吗?为何有此闲心同瑾瑜玩笑?”
随后将手中棋子扔回盒中,起身道:“将军有闲情,瑾瑜却没有。将军请回吧!日后也不必登门。”
言毕便转身离去,萧澈急忙起身,温柔道:“阿璃,秦安说鬼先生周游天下之前,将散徒交付于他。实则他也听命于你,对吗?你再度回京,只为复仇。我愿意帮你,可是阿璃,我不想你的心里只剩下仇恨。”
颜琤闭目道:“多谢将军一番好意,你的人情,瑾瑜受不起。我报的是杀母之仇,是杀侄之仇,杀友之仇。瑾瑜不是你的阿璃,你以什么立场和资格帮?”
萧澈缓缓行至颜琤身侧,他不敢靠的太近,怕颜琤身上熟稔的玉香让他难以自持。
他身手将一封信递给颜琤,依旧温柔道:“北夷传回的信,兵部本欲呈给陛下,我悄悄偷了出来,有翎儿的消息。”
见颜琤一动不动,萧澈回身放在桌上,便起身离开了。
他知他此心唯一所忧,他懂他多年牵挂惦念。
颜琤缓缓回身,看着从容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丝落空,也仅是一丝,可能颜琤自己都未察觉。
刘温纵火烧营,本欲敲山震虎,看看如今何股势力介入京城,谁知等来了萧澈的神乾军?只是这一把火也彻底将何承之子断送其中。
京兆府尹赵合,因此次难民营地失火,失职之罪已然坐实。可历任京兆府十余年来,贪腐故纵,损毁官物,滥杀无辜,欺上瞒下,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皇帝亲批复大理寺,择日处斩,以儆效尤。
九月之初,董怀在西境六州所传奏疏,也已抵京。周良等人中书阁朝官阅过此等骇人听闻之事,饿殍遍野之惨,无不震惊瞠目,痛心疾首。
第二日,萧澈请旨,五千神乾军开拔西境六州,亲自押送钱粮,以保万无一失。西境灾情惨烈,涉案官员众多,须得有人主持大局。董怀受命继续留守西境,神乾军将涉案官员全数押解回京。
乾德十九年,“赈灾贪腐”之案,西境六州,上下官员,互相包庇,将朝廷所拨钱款,占为己有,**,抬高米价,以至灾情更甚,民不聊生。涉案官员共五十一人,从八品县丞至四品宣抚使,皆有牵涉其中。
秦安待判决宣旨后,兴致冲冲去了寒宅,将此事告知颜琤。
颜琤闻后却冷静道:“何承不会让何豫命丧此案,他定有动作,这几日派人盯紧了。待神乾军将其子押回京城,人头落地之后,本王才能心安。”
秦安也不可置否,何承独子被杀,他怎可能善罢甘休?随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颜琤:“王爷要的何承印章与奏疏。”
颜琤看过之后,递给江尧道:“去找信得过的拓印,模仿,本王自有用处。”
秦安困惑道:“王爷这要做什么?”
颜琤依旧气定神闲道:“引蛇出洞!你虽入朝不久,可知国丈刘温?”
秦安立刻蹙眉:“王爷的意思是,这京城之中有他的势力?”
“本王只是猜测,虽不信他能翻起这么大的浪,可这些年何承种种行径,必有江湖势力依靠。本王除了他,想不出何人与皇帝有这般深仇大恨,毕竟赶尽杀绝才是皇帝做派,却偏偏在刘温谋逆一事上手软。如今想翻案报仇,必得与本王一样,搅扰这金陵,不得安宁。”
秦安每每听颜琤言此,心中寒意遍起,他只能宽慰道:“他如何能与王爷相较?王爷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颜琤起身,毫不在意道:“并无不同!苟活于世,只为复仇。他也是本王的仇人之一,若真在金陵,倒省得四处寻他。”言毕,便缓缓离去。
颜琤一袭素衣,似三九冬雪,凉意逼人。颜琤越将自己与众人隔离,心中仇恨便愈深几分,最后终究会被仇恨吞噬,再无人情。
何承的确不会坐以待毙,此次他并未与刘温商量对策,趁夜色独自入宫面圣,为救何豫做最后一搏。
上阳宫内,烛火渐微,似已燃尽,就在此时。何承进来,面色凝重,让皇帝屏退左右,有要事禀告。
皇帝从成堆的奏折中,缓缓抬头看向何承,虽未开口问询,却也知道定然是为其子之案前来。
皇帝将御笔搁置,身子仰后靠着龙椅道:“何相若是为令郎求情,大可不必。贪腐之风若不以一儆百,官员何以在百姓之中立威?”
何承陡然跪地,语气坚决道:“陛下,老臣今日冒死前来,便是想与陛下坦白一事。若陛下闻后,仍要处死豫儿,臣与其一同赴死。”
皇帝目露疑光道:“何事?”
“永嘉三十五年,宫中连出奇案,宫女接二连三被剜目暗杀,传言皆称,丽妃为妖魅,靠食人瞳目维持容貌。不久之后,丽妃也暴毙而亡。陛下当时乃东宫太子,此事不会不知吧!”
皇上方才只闻“丽妃”二字,便怒火渐起,此刻目露寒光,咬牙切齿道:“你想说什么?”
何承似已无惧生死继续道:“臣想说,此事前因后果,臣皆知晓。哪有什么丽妃化妖,食人瞳目这等邪事?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来戕害丽妃。陛下为平民愤,也将丽妃双目剜去。可就在此时,有人惦记丽妃绝世容颜……”
“住口!”皇帝杀心已起,离开唤来藏于暗处的亲卫,将何承团团围住。
何承苍颜之上,笑褶遍布道:“陛下,臣今夜敢来,自然准备了万全之策。当年丽妃有一贴身宫女名叫纯儿,此人在丽妃死后并未随其殉葬。臣将其好生安置在宫外。
老臣扶持两代君王,早已不惧天威震怒,若臣一死,自然有人将纯儿护好,将当年实情昭告天下,那陛下所看重的千秋圣名,怕是会毁于一旦。”
皇帝呼吸不稳,一步一顿挪到何承面前冷言道:“那你要如何?”
何承伏拜在地,立刻声泪俱下:“老臣早已别无所求,臣一脉单传,夫人早已不能生养,只有豫儿独子。臣今日前来并非为威胁陛下,只是冒死恳求陛下留他一命。老臣家母已至耄耋,若豫儿一死,吾母必亡。求陛下念在老臣多年为大虞,为陛下尽忠职守的份儿上,成全老臣拳拳爱子之情!”
皇帝依旧凶神道:“这并不难,只是爱卿日后何去何从?还要做这百官之首吗?”
何承自知今日为官生涯断送于此,再不奢求:“陛下,老臣自愿辞官还乡,带着儿子与母亲离开京城,为陛下祈福。”
皇帝怎会轻易放何承离去,笑着将其扶起道:“何相两朝元老,朕日后还得仰仗,辞官自是不许!今夜之事,朕当爱卿并未来过。只是朕为表对忠良之臣的恩赏,免尔子一死。如何?”
何承不愚,知道皇帝为人阴险,他必定会派人彻查今夜之事,一旦查清,或得知纯儿在何处,定会将何家倾灭。可他也别无选择,终究能保何豫一命,他自然无悔。
何承刚出门,便听到上阳宫内,传出打砸之声。他只自己如今在皇帝眼中已与死人无异,遂也无甚忧惧,从未像今日这般坦荡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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