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过去,雨终于停了。
子谦守卫在太子子敬的房门外,盔甲鲜明,腰悬长剑,高贵的王者风范和沙场征战历练出来的勇猛气度揉在一起,凛然生威。太子子敬服了安神的药,似乎也真睡得安稳了。
寂静楼台,乌云的缝隙里才露出惨白的月牙儿,忽地一下,又被浓厚的黑影吞没。漫天的黑云幢幢,仿佛阴谋在蠢动。那一抹残冰似的月亮就时隐时现,像冷冷微笑的嘴角,高深莫测。
月隐——子谦不由得想起这个名字来。
未家老,未月隐。
子谦微笑了一下,指尖在冰凉的剑柄上抚摸,像是在试探着轻触好朋友的手。
那是个年轻的将军,未家兄弟里,他是最俊俏的一个。身披银甲,骑一匹胭脂马,枪尖闪耀雪光,在战场上驰骋无拘无束,像一股飘洒明朗的风,锋芒所向,任凭山海也要崩颓。夜间巡营时穿了便装,腰佩三尺牙刀,负手缓行,仿佛暗夜里走来了月光的神祇。闲暇时兄弟们一起喝酒,曾捋起袖子来和三姊雪明猜拳,却是屡战屡败,再败也有风度,多大海碗的酒眉头也不皱地干下去,面色不变,直到最后撑不住,伏在大哥未琼贞的肩头大呕……但他只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喝酒,但凡有外人,他就滴酒不沾,就连三姊雪明的婚宴,他也只用清茶碰碰嘴唇。大家一起说笑,他只是寡言少语,有时候还会突然起身掉头离开。起初以为他太过清高,后来雪明才说,其实弟很害羞,害羞到甚至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他害羞了;害羞到在上都不敢一个人走路,出门必定拉上二哥未鹤抒;害羞到稍微一句玩笑话就会让他难堪地落荒而逃;他怕说错话,于是干脆不说话,更不肯和陌生人交谈。混熟了就会知道他的废话才多呢,他会像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狗一样温顺乖巧,可以捏在手心里随便欺负嘲弄,他却只会低头羞涩地微笑。
但要和未月隐变成熟人是很艰难的,哪怕娶了他的三姊为妻,他仍闭紧了嘴,安静地站在远处,距人不至千里也有八百,不像五弟未英白,早就眉开眼笑欢呼雀跃、拍着肩膀称兄道弟了。
“打个赌罢——一年之内,我定让月隐跟我喝酒。”曾经这样对妻子说。
妻子笑了,眼睛眯起来,如雪地里的黑曜石在闪闪发光。“他要肯跟你喝酒……”她轻轻偏着脸,想了想说,“那你以后喜欢别的姑娘,我准你再娶进门来。”
那已是十年前的话了。那时新婚不久。在琅琊冰原,男子只得一妻,不能多娶。未雪明出嫁前早就说得清楚:“王不王妃的我倒不希奇。不过田叔叔保的媒,爹爹也同意,想必你不错,我便嫁你好了。你以后要多娶,我就回家另找丈夫去!”那个时候,琅琊领主未倾松北来归顺,十万精兵令武皇如虎添翼声势大盛。结这门亲,拉拢的意思很明显。但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爽朗的女子,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众艳如花,她就是在群芳中徜徉的仙女,卓尔不群,这门亲事,拉拢之外对他来说更是幸事。
然而那个赌约最终也没能实现,三个月后,未月隐战亡。
那一年发生的事很多,但日后史书大概只会记录最要紧的一条:齐王子敬弃雁阳,上都告急。
雁阳在上都西北一百八十里地处,冲要之地。
太子子敬当时尚是齐王,武皇命他镇守雁阳,五万精兵拱卫,并派了得力的大将郁锦堂辅佐。那一年,三万祝容军奇袭雁阳。出人意料的结局是郁锦堂战死,胜负尚未分明子敬便弃城南逃。雁阳失守,上都立刻袒露在祝容的眼皮底下,一旦沦陷,武皇就算被人连根拔起,再要稳住脚跟也难,遑论一统天下。
当时上都兵力空虚,又因子敬的南逃而人心散乱。一百八十里地,祝容快马,不过两天工夫就能杀来,而南边几处援军最快也要三天才能抵达。上都就像一只刚孵出壳的小鸟,鲜美无力,在巢里惊惶失措,饿鹰已从半空闪电般地扑了下来。
那时节,阻挡闪电的就是未月隐。
未月隐率三千骑在距上都一百二十里处阻挡祝容大军,且战且退,足足拖延了祝容十八个时辰。不过是日月的一次轮回,人间的格局从此有了定论。当未月隐从心口拔出长箭看自己鲜血喷涌时,未琼贞和白琦正冲进上都,将战旗飘展在城头。未月隐似乎在冥冥中不可思议地知晓了大局已定,环顾周蚂蚁般重重围来的祝容敌兵,缓缓摇头笑道:“我胜。”
上都既有援军,祝容被未月隐辄去锐气并折损人马,又怕被反攻,只得急退。上都城外,一匹斑驳红马口淌白沫往返小跑,马背上一人,因为血污已看不出盔甲的颜色。那骑手似乎赶路赶累了,就伏在马颈上休息,鲜血顺着垂下的手臂,从指尖上滴滴答答地浇了一地。不管什么人靠近,那匹马都会喷着鼻息摇头跑开,直到看见未琼贞从城门里奔出来才蹄颤抖着卧在地上,扬头长嘶一声气绝。未琼贞把弟弟从马背上轻轻抱下,未月隐的血也差不多都流干了,只剩最后一口气哽在喉间,看着未琼贞,似乎有些诧异地说:“不痛。”然后就闭起了眼。后来未琼贞和兄弟们生气,说若是早一刻进上都,老也许还有救,但就没见那么害羞的马!任谁也不让靠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畜!太可恶!后来他把这近乎仇恨的憾意发泄在莽荒之原。他认准了人,挥刀斩下一名祝容大将的头颅,在刀锋闪耀的一片寒冷波光里,濒死的人顿悟道:“你是……”未琼贞的双唇微微翕动,无声无息地说:“老。”
据说,晨曦的薄雾中看见原野上年轻的银甲将军单枪匹马地安静等待,三万隆隆逼近的大军不由顿了一顿,一时间有些错愕的哑然和凝滞。祝容将领喝道:“就凭你一人,妄想阻我三万大军么?”未月隐的脸色和平时一样洁白,慢慢回答说:“我三千琅琊,一人杀你十个,正好打个平手。”这一战后,三千琅琊族人尽亡。但从此有一句话天下传遍,要与琅琊族人开战,须先准备十比一的兵力。后世流传“琅琊战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就是从未月隐而起。洛军将士都觉得未月隐这回答气势凌人、大有威风,但他的三姊未雪明却恨道:“弟不过是又说错话罢!两军对垒,哪有这样把家底漏给对头的!”当那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率领三千琅琊骑兵把昏迷的贵妇人似的上都护在身后时,面对敌将的喝问——按他的三姊所说——他肯定在害羞。从小到大,他只要一害羞就语无伦次说错话。所以,如果有高明的巫师能招回未月隐的魂魄,对他赞美:“将军豪言,后世流传,壮哉!”他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再也不出来了。
据说,未倾松以琅琊领主之尊膺服武皇自甘为臣,他的几个儿子里,未月隐最为反对。他最后一个慢吞吞很不情愿地离开琅琊冰原,却最先一个战死。那时候离他二十岁的生日还差半年。他被追封为上将军。他出生在深秋的半夜,当时正有一片薄云掩住了穹隆中的玉盘,皓月便在云层后散发出淡淡悦目的绮丽光晕。这也许预示了他羞怯掩抑的性格,也暗示了他凄烈短促的一生。但在那战火连天的岁月中,混沌纷扰的暗夜里,那一刹那的眩目光华,是如此地引人入胜,潸然泪下。
也就是在那一年雁阳弃逃后,子敬变得这般自暴自弃了罢。
远远的模糊更声传来。三更。
在寂静的守护里,身体似乎变得麻木,但感觉却被轻寒夜色洗得越来越干净、越来越敏锐。花木中传来飒飒一声微响,子谦心里还没想明白,已脱口大喝:“什么人!”
一股金风挟了劲气扑面而来,纯黑的人影像乌云涌至面前,锋芒如黑暗的闪电兜头劈下,蒸起一片凄凉霜华。子谦拔剑相抵,高呼道:“有刺客!来人!有刺客!”
磔磔一声冷笑,那人微微退了一步,另有三条黑影冲进了屋里。子谦大惊大急,待要跟进去,脑后风响,利刃再逼。他挥剑再挡却落了个空。银光一道在半空中闪烁,倏忽一下失了踪迹,再出现时已迫在眉睫。似乎有冰风拂面,眉心里感觉到冷冷的杀意,像一个尖利恶毒的亲吻,就要落在肌肤上了。一瞬间子谦心里一轻,凉意浸透了浑身每一个毛孔。就要死在这里了么?不甘心!不甘心!那么,等死了以后……
叮的一声脆响,刺向面门的短剑歪到一边,连带着那刺客也向旁踉跄一步。刺客反手再削,手中却只有一把残刃。剑身已被击断,落在地上,精钢的碎片,还有一根玉簪,也裂为两半。
“什么人?”这次是那刺客惊惶出声了,两下切近里子谦竟在暗夜中看得出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子谦挥剑劈去,刺客的右腿断落,他跌倒在地却并不呼叫。又是咻地一声风响,刺客闷哼,双手齐断,掌间骨碌碌地滚下几颗黑色的铁蒺藜,尖尖的芒角泛着幽蓝的毒光。
被惊动的侍卫们大喊着:“抓刺客!抓刺客!”拿着刀枪拥近前来,一片脚步纷沓。子谦冲进屋里,先前那三名刺客两个倒在地上,另一个跪着,都是一动不动。鲜血在蔓延,子谦细看,三人喉间都破了一个洞,血涌如泉。那创口不像是锋利的兵器所伤,正惊诧间,只听见噗嗤一声女子的娇笑。
几个侍妾侍女倒在床头,太子子敬正在床上瑟瑟发抖。一个极高挑的白衣女子站在床边,正缓缓伸出右手向子敬的脖子摸去。她翘着兰花指,手势优雅,但掌间滴血,那三个刺客大概就是这般被她捏破了喉咙。长发披散着遮挡了她的脸,子谦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子敬仰头看着她,双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他整个人都在颠腾,似乎骨骸害怕得要从皮囊里挣脱逃跑,又或者他随时会散架,塌成一堆细小的碎片。
“住手!”子谦大喝一声挥剑猛斩。还不待他近前,女子左手轻拂,广袖翩翩地卷起一股寒风,淡淡的芬芳扑鼻。
最熟悉不过的气息!竟然!
微凉,微润,如水夜色里白兰花的馨甜,如雪肌肤上天然的幽香。子谦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长剑失了准头,踉跄倒退,肢发软,心头激跳,几乎喘不上气。“你……你!”他惊骇失声,“你!”
女子柔柔地举起左手,似乎羞于见人,袖幅垂落着遮挡脸面。但是从那飘渺袖间传出咯咯笑声却无耻刺耳,像荨麻长藤生长,在一瞬间就密密包裹了子谦的心。
“饶了我!饶了我!”子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子谦的脚下,抓着他的铠甲颤抖着哭泣,“替我求求情!弟!我们是亲兄弟!你替我求求情……”
女子笑得更欢畅了,肩头轻颤,一身白衣像水波荡漾。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子敬拉了子谦的手苦苦哀求,涕泣横流,“看在我们是亲兄弟的份上……”
子谦茫然。他如置身于洪水中,心里翻沸着种种猜测,不敢相信。他根本没听见子敬在说什么。“血……血……”泪水涌了出来,他哽咽着喊,长剑掉在了地上。
女子哈哈大笑,凄厉得像是朔风呼号。侍卫们已经冲到门口了,子谦甩开子敬去抓她的手。她却像个影子般从他身边飘了过去,袖角拂上他的脸,若有若无,冷雾似的香风,他在那氤氲里不能呼吸。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她似笑似叹的幽幽细语:“那就还命来罢……”然后是子敬戛然而止的惨呼,然后是侍卫们杂乱恐惧的惊叫,然后凄迷、哀伤、狂乱、愧疚、欣喜、渴望,还有混沌的甜蜜,都化作无边的黑暗,迎面压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大洛帝国灏广年暮春的一夜,太子子敬死了。其实在他死之前,人们都在想他大概当不了大洛帝国第二任皇帝。且不说他荒淫失德,那被酒色浸烂的身子根本就不堪重任。武皇似乎早就有了易储的念头,却又迟迟没有动作,大概台面上留一个太子能够让其他的儿子安分些。但是现在,让大家都头疼的局面还是来了。
洛书载,太子子敬,好酒色。灏广五年疾,但云坐卧处常有鬼怪,无端惊恐,不治而亡。
五更天的时候,煦鹃还抱着膝盖坐在廊前发呆。
薄冰似的月亮在云层后滑行,时隐时现,仿佛在小心窥探这世上的人情。
一个人悄悄地走到花园里来了,细高挑的身材,垂头拱肩,长发披散。煦鹃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那是狐都。狐都却没瞧见煦鹃,只是耸着肩背,走到一丛花木前,低头,细切地做什么。偶尔他会咳一声,就用手压住心口,满带细柔娇态,似乎那微促的气喘竟牵痛了心脏;又或者他怕惊扰了什么人,想以此动作将嗽声按回胸肺里去。他咳得小心翼翼,苦闷压抑。
煦鹃看了许久,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虽然她对他满心地没有好感。也许是这凄迷静夜把心浸得软了,浑身的力气好像被虚空里无形的妖魔吸吮得干净,她只觉得疲惫和困顿,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却又有无名鬼火在胸中隳突,如群矛乱刺。这里是距巴国故都千里之外的仇国上都,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心事重重,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她想和谁聊聊天,哪怕是这个笑起来阴阳怪气的太监。她得稍微透一透气,不然她真的要炸裂了。“狐公公。”她招呼。
狐都肩头一耸,吓一跳似的。他立刻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满面堆笑:“哟,姑娘在这里竟没看见,瞧我这眼神!该打,该打。”
“您在做什么?”煦鹃问得很客气。
“奴婢在收集这夜里的露水。给诸位主子调胭脂配花露,用这露水最好了。”狐都自然地弯下腰去,嘁嘁嚓嚓地笑着说。
莫名的厌恶不可遏抑——原来这世上谁都不可怜。“我去歇息了,公公也早些休息罢。”煦鹃懒懒道。
“是。”狐都说,“请姑娘好好歇息。”
待煦鹃转过身,却又听身后又冷又细的声音说:“公主,其实事情本不至如此。”
煦鹃不禁吃惊回头:“你说什么?”
狐都直起了腰,依旧是抿着嘴浅笑,眼睛眯起来,暗夜里冷淡潮湿的光华流转,好像有夜露凝结在他漆黑诡异的眸子上。“只因秦王任性,不肯受降,一定要把架打到底,才会这样。”他停了停又掩口笑道,“嗯嗯……是打仗,不是打架,说错了,嘿嘿……嘿嘿!”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煦鹃冷冷道。
狐都叹气咳嗽,用手轻轻拍着心口,脸上没了怪笑,倒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了。“不做什么。”他的声音也是懒懒的,软软的,“只是怕公主不知道该恨谁,白白把自个儿憋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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