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了踏踏踏踏的脚步声,是小孩子在奔跑……
未倾松用一只手枕着头,闭着眼睛想,怎么可能?
北门神殿里不会再有小孩子来打扰他的午睡了。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投在地面白色的毯子上,但是,踏踏踏踏,分明是小孩子在跑步,越跑越近……
没听过的足音,是个陌生的小孩……未倾松想,或者是时间过得太久,他忘了孩子们小时候的脚步声?不对,不对,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不会回到从前,已经消失的孩子们不会再到他的面前,那这是……
做梦?
他睁开眼,安静地躺着,微笑,准备迎接那孩子笑盈盈地跑到他的面前来。
脚步声在门边戛然而止,那孩子没进来。
“不能进去……听话,你不能进去……”门外侍者低声劝说。
“我要!我要进去……我就要进去!”是哪个淘气的小小子在大声嚷嚷?听那声气就想得出他是如何扭来扭去地用力挣扎了。
今天是四月十五,举行开冰河祭的日子。能够到北门神殿的人都陆续抵达,年高德勋的长者们可以住在北门神殿,其余的人则借宿在月寨,或者在神殿外搭起了帐篷。琅琊圣地,北门神殿,平时是不能随便入内的,但今天是四月十五,连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可以在北门神殿里到处乱跑,一直跑到琅琊领主的寝居前,要闯进来参观他是怎么午睡的了。
四月十五,远来的琅琊族人们可以在北门神殿里自由走动,不过还是有两个地方被看守起来。第一是禁地,第二就南神堂。南神堂在北门神殿正南门的上方,和正北门上方的北神堂遥遥相对。北神堂是北门神殿、乃至整个琅琊冰原供奉神明的最重要所在,南神堂则是琅琊领主的寝居。禁地四周由神通巫女守护,南神堂外则有侍者劝阻人们,不要打扰领主大人休息。
“让他进来罢。”未倾松道。
立刻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进来了,双颊通红,满脸汗水,几缕乌黑的头发粘在额头,半敞着衣服,小胸脯上也是汗淋淋的。
他不认识的孩子。
“爷爷好。”小男孩聪明懂事地招呼未倾松。
不认识他的孩子。
未倾松怔了一下,在北门神殿,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旋即他微笑起来,天下的淘气包都是一个样儿: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给他宽松自在,他就乖觉甜蜜地讨人喜爱。
小男孩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四下里打量这间阔大高深的屋子。
未倾松不禁失笑,这确实是他不认识的孩子,恐怕还是初次到北门神殿,不然不会这样好奇。“怎么热成这个样子?”他说,用一张手巾替小男孩擦了擦汗,又把另一张手巾垫在他的后背,摸到那细棉布的贴身小衣已经湿透了,散发出小孩子特有的一股温热的、带着些奶香的汗气。他把那孩子的衣服整整好,还倒了一杯大青麦煮的热茶给他。孩子就在他的手里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看看这屋子里果真没什么好玩的,就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还有一颗小蛀牙,说:“爷爷,我出去了。”
未倾松坐在床边,看那孩子像如何奔进来一样,又一路急急忙忙踏踏踏踏地跑了出去。他忽然用那张汗湿的手巾捂住了眼,这时胸下闪过一丝隐痛,如一只小蜂振翅引起的气流般微弱,并转瞬即逝。他微觉诧异,再要细细体察,一切已无影无踪。
开冰河祭的传统,入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人们在北门神殿前燃起熊熊篝火,笛子,弦琴,还有人们公推出的勇猛力士敲着沉重的狮皮巨鼓。女子们摇着小铃鼓,男子们则挥动三尺牙刀,分列作两个舞阵,舞阵越靠越近,最后融为一体。人们自在地寻找着舞伴,手拉手地又分列为大大小小的新的队列。他们随着鼓点和乐音翩翩起舞,同时欢声高唱,赞颂神明、始祖、北门神殿、自己的家、父母亲朋、孩子和即将出生的婴儿,他们赞颂天空、大地、日月星辰、风云雨露、莽莽山林和林中所有的鸟兽,他们赞颂岩石、泉水、河流、灯光、炉火、道路、路边的草地和小小的飞虫,他们赞颂身边一切看得到、听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因为过去一年他们都按神明的指导,谦恭纯净地生活,所以在这一夜,他们还可以心安理得地赞颂自己。长者们坐在一旁,一面随便地吃东西,一面谈论着他们的大事,随时会有年轻人前来向他们敬酒。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到处跑,这一夜他们可以像成年人一样用大海碗喝酒,只要他们喝得下。年轻女子们,不管有没有成婚,都会准备很多糖果点心,随时塞在路过身边的小孩子的口袋里。她们认为得到自己糖果的孩子越多,以后自己的儿女就越多,并且每一个都会像今天晚上的孩子一样精力充沛、健康活泼。
在圆月满照大地的子时,一切歌舞欢笑都平息下来,柴火燃烧着噼啪响,暂且按捺的欢欣期待中正酝酿着盛会的最高潮。琅琊领主站在北门神殿正南门上,人们凝望他的身影,看他如何向北方满满地张开天狼神弓。月光里的射天狼通身银白,三次弹弦空射后,神殿北门外沉寂平坦的冰雪大地上传来了隐隐震动,仿佛是在回应射天狼的铿锵弦鸣。当弦鸣袅袅散尽时,北门外的动荡却越发明晰和强烈,似乎整个大地都在摇晃,似乎地下有无数的巨人正在挣破禁锢,要掀翻地面,站起身来。最开始的裂痕不知出现在哪里,很寻常的破裂,就像淘气的孩子打碎了碗,紧接着整个大地滚过了万马奔腾般的雷鸣,第一个巨人咆哮着挺直了腰,然后无数的巨人跟着他抬起头,展开双肩,奋勇地傲立起身——那是厚实的冰封裂后,巨浪将冰块翻卷,于是河面耸起了冰山。银色的山峰在踊跃,相互冲击,角斗,挤压,摔打,月光下腾起了一阵银色的冰屑大雾,笼罩水面。人们大声欢呼,敲击着牙刀和沉重的皮鼓,要和那些巨人的狂吼一较高下。就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呼声中,冰山的汹涌渐渐平息,似乎从沉睡初醒的朦胧中清醒过来,找准了方向,起伏地顺水而下,激荡嚣狂的涛声变得平稳宏阔,冰屑的银雾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一层从容的、雪白的浪花,澎湃奔流。
这时候人们一起举酒,礼敬琅琊领主。再一轮欢蹈后,恋人们手拉手地说话、跳舞,再不理会旁人了;单身的青年和女郎则自由地相互攀谈,邀请对方做自己的舞伴,甚至可以对着北门神殿交换厮守终生的誓言;长者们仍是坐在一旁,谈论大事,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大想喝酒了,因为已经吃喝了一晚,足够了;孩子们仍是到处跑,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困倦,会跑回母亲身边睡觉。只有那些还不着急寻找终生伴侣的年轻人,这时候才是他们真正期待的好时光,他们拔出牙刀,相互间比拼武艺,他们还可以直接向琅琊领主挑战,人人全力以赴,毫不退却。但那个最后战胜了琅琊领主的人会被众人一通嘲笑,大家甚至还会联起手来开玩笑地揍他一顿,因为他们知道这样轮番挑战一个人是不公平的。
未倾松并不打算改变千百年来的传统,但这历经十年等待后、第一次由琅琊领主主持的开冰河祭,注定要与以往不同。北门神殿从没有被如此多的人包围,凡是能来的人都来了,刚刚生下孩子的年轻母亲抱着婴儿,甚至还有即将临盆的孕妇。
夜里,月亮刚刚升起来的时候是红铜色的,显得格外大,好像还湿漉漉的。北门神殿外燃起了十八堆篝火,每一堆柴火都有一人多高。熊熊火光映照得月亮毫无光华,北门神殿洁白的石墙也镀上了一层跳纵变幻的虹。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跳舞。两名巫女穿着祭拜神明的洁白长裙分立在正南门的两边,对每一个进入神殿的人念诵一声祈福的咒语。男女老幼,每一个人都沉默平静,连平日活蹦乱跳一刻也不肯安静的小孩子都不说不笑,紧紧拉住大人的衣角。人们笔直地穿过北门神殿,在正北门,亦有两名白衣的巫女为每一个人祝祷。高拱的门洞下,悬着一条焦黑的手臂枯骨,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人们的来路。
天还没黑时,未倾松就已来到了冰河边。空旷无人的大地上,他双膝跪地,垂下头,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开始为死去的族人们做最虔敬的祈祷。他的面前摆着四个小陶罐。他是如此安静,像是化作了石头,以至于后来的琅琊族人都不敢上前对他敬礼,只在他的身后以同样的姿势跪下来,默默祈祷。月亮渐渐升起,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很自然地不说话,谦卑地跪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一片沉寂里,连婴儿都不哭泣。
月亮向穹窿的更高处游去,似乎还发出了很细碎的声音,像冰球在纯净琉璃上滚动的声音,但传到地面已细不可闻了。月光投射下来,仿佛在抚摸人们的额头。风渐渐地停了,大地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声轻叹从身后传来——北门神殿!狂风乍起,却是从南方赶来,当她掠过北门神殿时,便从这洁白巨大的环形石头建筑里吹出了悲凉又庄重的箫声。一丛丛的冰砂在地面飞旋,依照风的痕迹,凶狠地击打着人们的头颈和面颊。无数的旋风就越过人群,一面团团旋转,一面争先恐后地朝北方奔去——这里已是大地的尽头,再往北去,便是另一个世界。
彼岸。
刹那间人们的心绪也随这阴冷狂风悚然地波动。未倾松微微抬了一下眼,开始吟颂那安抚灵魂的歌谣;跟在他身后的人一时惊诧后也就稳定心神,继续垂头,和琅琊领主一起,絮絮低吟。
灿灿北辰,请现熠耀,指我方向;湛湛天狼,请放光明,照我归程;浩浩冰河,请扬清波,涤我罪孽;巍巍神殿,请启北门,迎我还家。
声音一瞬间便传了开去,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低微轻缓的,和在一起,却震得人周身颤抖。风愈发紧了,北门神殿似乎和人们一起咏叹起来。月亮分明是滚圆的,光芒却黯然,以至于星星都显露出来了,一点一点,带着些朦胧的闪烁,但最明亮的星星仍是骄傲坚定,大放光明。
一颗北辰,一颗天狼。
天空像是震动了一下,未倾松听见背后滚滚而来的冷风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像很朦胧的小孩子的笑,又像是女子的呜咽,或熟睡中模糊的叹息。再仔细辨认,他觉得风里有无数透明的巨兽在奔跑。那群巨兽正汹汹扑来,掠过他的头顶,狠狠地跳上坚冻的冰面,并仰天发出了无声的悲号。
灿灿北辰,请现熠耀,指我方向;湛湛天狼,请放光明,照我归程;浩浩冰河,请扬清波,涤我罪孽;巍巍神殿,请启北门,迎我还家。
他知道那随风奔来的,是无数琅琊的灵魂。星星亮了,北门开了,那些随他南下,在中原定天大战中死去的人们,他们在外迷途的灵魂,在无端荒茫的大雾里悲叹淹滞数载,现在回来了。
心失,血尽,肝撕碎,胆碾破,寸断肠,然后喀地一声,他想大概是自己的身体裂了。
破裂声在继续,是每一个失去亲人的人,心上绽开了伤。
无形巨兽在冰河上发出了凄厉的悲号,一瞬间无数银白色的巨大脊背拱了起来,是水波隆隆掀起的冰山。神殿启门,冰河破封,通向始祖神明的道路已畅通无阻,他们将跟随一头浑身雪白的狼,去往永恒幸福的神乡。银色的冰屑大雾向人们漫来,那是从彼岸来的安慰的拥抱。若有谁胆敢阻挡琅琊灵魂的北归,就听听冰河里雪白波涛发出的最凶狠最暴怒的诅咒吧。
当冰块开始平稳地顺流而下时,未倾松站起身,将四个小陶罐抱在怀中。他走进了河边的浅水里。碎冰已经被水冲走了,水面干净而安全。但是水很冷,他有瞬间失去知觉,好像被利刃斩去了腿。他打了个寒噤,倒吸了一口气,心想以前用河水沐浴正觉爽快,有十年的时间不曾碰触冰河,冰河想必怨他疏远……不能承受这寒意,果然是老了。
他弯下腰,将四个小陶罐同时放入水中,让他们不分大小先后地,快快乐乐地往家去。他知道英白肯定是粘着琼贞,跟在大哥背后像一根小猫尾巴;鹤抒则一手挽着月隐,一手用黑檀木梳整理鬓角,昂首阔步,得意洋洋;琼贞在仰天哈哈笑,而月隐……月隐……他恍惚觉得,那最沉默最羞涩的孩子,在这一时别离、不知何日重聚的时刻,大概会回过头来,对自己说什么。
人们把亲人的遗留放入水中,骨灰,或者一小缕头发、一颗牙齿,一片指甲。只要他的身体有最细小的一部分被冰河带走,就表示他的灵魂回到了真正的故乡。
所有的巫女都在河边,持一根柔软的小树枝,轻轻唱着安抚灵魂的歌,缓慢地跳着向神明祈福的舞。当她们将树枝挥向河面时,水面便出现一道浅浅的凹痕,水花四溅,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远处的冰块持续地轰响,不断地腾起一小片一小片的冰雾,仿佛神明在回应她们为亡灵发出的每一声祝愿,神明说,他们都已回家。
这是琅琊冰原上最哀伤的开冰河祭,篝火燃起来了,但无人唱歌,无人跳舞。
这是琅琊冰原上最隆盛的葬礼,没有一个人流泪,生者和死者都得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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