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雨点已经比前一晚小了很多,少年鲁真走在雨中,尽管路上泥泞,步履却很轻便。那大汉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的事,他自然知道,本来小孩心性,很想耍耍对方,但一想起自己有事要办,只得收了这念头,见大汉在后面跟得甚是努力,便施展轻功,跑得飞快。大汉一身功夫并不在腿上,再兼脚下全是泥水,很是难走,不一会儿便被少年甩开。
鲁真跑出十数里开外,估计那大汉再也追不上来,这才放慢了脚步。又行了一段时间,见太阳已经从云后出来,雨也渐渐停息,不禁暗暗称奇:“这神棍果然很有本事,看来卯时三刻雨停,并非信口胡说。”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钱袋,自语道:“不过要说我一天就会把这所有盘缠花完,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不然的话,可撑不到师父那里了。”
果然越往前走,雨便越小,看到城镇时,乌云已经尽散。鲁真找了间便宜客房,将全身上下洗了洗,又叫了几个馒头,总共花了不过十四文钱。从客栈出来,路边有几个乞丐向他讨钱,鲁真犹豫了片刻,决定撇开他们,走出十几步后听到身后抽泣声音,咂了咂嘴,终于还是转身回来,三个乞丐每人给了五文钱,心道:“不至于为了和那神棍赌气,就当没看见。师父住的地方离这里已经不远,再走两天,应该就能到了,一百文钱这样花法,想来还是撑得住的。”
他这次急着冒雨到这城镇,是为了拜访住在这里的一位长辈。据父亲所说,要想让那从没见过面的师父承认自己是他徒弟,还须要这位长辈帮忙才行。此人年轻时也是江湖上一位颇有些名头的人物,年纪大了便隐居在此,老人大多都有各种古怪规矩,他的规矩就是习惯早上见客,而且极度不喜欢有人脏兮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因此鲁真只得冒雨前行,尽早赶到城镇,然后把这一身的泥尽可能洗净。终于收拾得自己感觉差不多了,看看时间正好,才按着地址找过去。
老人居住的地方是个大宅院,有管家有仆人。鲁真来到宅院门前,拿出父亲写的书信交给门房。门房接进去,让他在厅堂坐着等。鲁真等了片刻,只听见外面有人咳嗽一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进来,便赶紧站起,微微躬身。那老者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你是小真?”鲁真点了点头:“正是。”老人叹道:“日子过得真快,老朽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一点。你爹既然让你出来找我,想来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啊,真是眨眼就过去。”
鲁真笑道:“我爹跟我说,卢爷爷当年来我家的时候,头发还全都是黑的,看着就跟他一般年轻。”老人哈哈笑道:“没见识!老朽现在头发全白了,依然年轻得很!你爹现在还好?还在让你每天晚上喂蚊子?”鲁真笑着摇头:“我已经好多年不喂蚊子了。我爹有时候看着我的蚊帐里面,还感叹来着。”老人道:“有什么好感叹的!让自己儿子喂了这么多年蚊子,世上哪有这种混账的父亲!”鲁真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老人叹道:“不过也亏得这样,让老朽看到了一个好苗子。你今年十六岁?”鲁真恭恭敬敬答道:“是。”老人点头道:“是时候了。你跟我来。”说着便往外面走,鲁真赶紧跟上。
宅院虽大,房子却不多,整个院子显得颇为空旷。鲁真跟着老人穿过院子,走到一间厢房里。那老人在里屋稍微翻了翻,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鲁真,说道:“收好,没有这个东西,即使那混蛋当年说得天花乱坠信誓旦旦,也做不得数。虚度了几十年,这老毛病他是不可能改得了了。”鲁真双手接过,道:“让卢爷爷费心了。”
老人摆摆手:“老朽看着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只是觉得这江湖的未来,还有希望。可惜,现在这片江湖,对你来说,实在太过孤单了。若是有一天,你成了材,一定要改变它给我看。老朽就是拼命再撑个二三十年,也要亲眼看看你们这些人所创造的将来。”
鲁真低下头,说道:“卢爷爷……对现在的这个江湖,不满意吗?”老人望着窗外,仿佛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岁月,笑了笑说道:“也不是不满意,当年让人又爱又痛的那些精气神,现在还在。只是……小真,现在的这个江湖,太过小气,它容不下所有人,也许,连你也容不下。你怕不怕?”
鲁真微微一笑:“那我就答应卢爷爷,以后让你看到一个大大方方的江湖。”老人哈哈笑道:“大大方方的江湖?那是什么?”止住笑声,仔仔细细望了望他,叹道:“难为你了。”随即走出屋子。
鲁真跟着走出,见老人站在院子正中间,仰头望着太阳。鲁真跟着看去,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撑不住,赶紧低下头揉眼睛。老人觉察到,低下头望了望他,问道:“还是怕光?”鲁真笑了笑。
老人沉思道:“你那混账爹,现在每天还能喝多少酒?”鲁真摇头:“已经没以前喝得那么多了,这几年他的身体不如以前好,娘成天唠叨,爹也渐渐地能听进劝了。”老人道:“早该这样。”
鲁真笑了笑说道:“这一次离家,我爹还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教我不要学他。”老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凝视着眼前少年,缓缓说道:“小真,你老老实实回答,那件事,你真的不恨你爹?”
鲁真微笑摇头:“没有哪个儿子会真正地恨自己的父亲。更何况,那不是我爹的错。”老人走近两步,心疼似的望着他,说道:“你能这么想,就说明老朽和你师父当年看中你,并没有错,只是苦了你这孩子。你此去学武,那老混蛋要是不把他的真本事教给你,老朽非去掀了他的房盖。”鲁真笑道:“小子感谢卢爷爷的看重,不过若有那么一天,小子也不会让卢爷爷真的掀了我师父的房盖。”老人用手点指:“你这孩子,真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鲁真嘻嘻一笑:“毕竟也是自己师父,多少给留一两片瓦吧。”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仿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鲁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道:“莫非他真的在想师父睡觉时头顶没有瓦的样子?”老人笑罢,觉察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两步,到了一个觉得合适的距离,说道:“好吧,在见你师父之前,老朽先考校考校你的功夫。十年前的时候老朽和你师父都只看到了你的潜力,十年过去,你是不是真的能成为一个好苗子,就让我看看吧!”
鲁真犹豫片刻,解开外衣,将腰间佩戴的那把利剑拿在手里。老人摇了摇头:“别拿那种唬人东西。你这孩子适合练什么,别人不清楚,你卢爷爷还不清楚吗?使出你的手段,尽全力把你身上的暗器扔过来吧!”
鲁真笑道:“卢爷爷年纪这般大了,要是真躲不开,小子以后便连家都不敢回了。”老人冷哼一声:“你以为老朽是什么人?叫你扔你就扔,真被你伤到了,那也是你的本事。呵呵,不过若真的那样,那老混蛋怕也没资格做你的师父了。”
鲁真低头想了想,笑道:“也对。”便将利剑放下,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来。老人皱了皱眉头,看着他将布袋打开,伸手在里面拨弄了几下,掏出了一些什么东西,又将布袋扎好,放回怀里。老人点头道:“那就是你的暗器?”鲁真点了点头:“正是。”将手摊开,老人远远一看,细长的手指包围着的,躺在手心里的,是两颗磨得光滑无棱的鹅卵石。这石头除光滑得如同人工磨制外,并无十分特别之处,实不知这种东西远远打在人的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
老人哂笑道:“如同小孩子的玩具。”鲁真笑道:“跟老人家动手,即使控制得不好,也不会伤到您。”老人摇了摇头:“净搞这些没用的,老朽还怕被你伤到?也罢,若能看到你的本事,就随便你吧。”
鲁真不答,将一颗石头交在左手,右手衔着另一颗鹅卵石,左脚前踏一步,喊道:“前辈小心,暗器到了!”说着手臂一挥。
老人叹了一口气:“哪有这样扔暗器的?扔暗器前还要提醒敌人小心,这孩子过了十年,变得恁地啰嗦!”耳边听见对方喊了一声小心,便睁大两眼,去看暗器来的轨迹;屏息凝神,去听石头过来的风声。
“扑”的一声,老人愣了愣,一颗石头轻轻碰到腰间,然后落地。
老人望着地上的那颗鹅卵石,一阵沉默。鲁真自忖方才扔暗器的时候并未使出内力,这一下即使击中对方,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其实很是放心。但见对方中了石头之后一直无语,也怕自己手法不够成熟,万一真的有伤到,那可如何是好?于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声:“卢爷爷?”
老人听见少年问他,缓过神来,抬起头看了看他,说道:“你没有使用内力?”
鲁真老老实实回答:“是。”
老人心中暗想:“原来如此。这孩子毕竟身材瘦弱,若不使用内力,石头便发挥不出威力,怪不得我根本听不见来袭的风声,毕竟这暗器来得太慢,反而被我看漏。”斥道:“胡闹!老朽方才叫你使出全力,谁让你不用内力的?再来!”
鲁真吐了吐舌头,将剩下一颗石头交在右手,这一次手上运起了内力,仍用方才的姿势,照例喊了一声:“暗器来了!”手臂向前一递,空气中只听见“嗖”的一声。
这一声“嗖”,老人自然不会听漏,知道对方用了内力,心道:“这才像话。”眼睛一瞥,只觉眼前空气一抖,知道暗器已经扔过来了。他将左手一伸,长袖一摆,要在晚辈面前显露一下“袖里乾坤”的本事。耳边但听风响,扑地一声,一颗石头被他的长袖卷落到一边。
鲁真轻呼了一口气,笑道:“果然还是卢爷爷厉害。”老人应了一声,神色却有些发怔。鲁真便走过去捡老人脚边的石头。老人看着弯腰捡东西的少年,这孩子似乎什么都没觉察到。老人问了一句:“你的暗器总是扔得这么轻么?”
鲁真被问得一愣,只好应道:“也不是。只是在扔这种鹅卵石的时候,喜欢用这样的手法。”老人点了点头,又道:“暗器飞过来的速度很快。”鲁真笑道:“不过还是被卢爷爷接到了。”老人没有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自语道:“那老混蛋没准真的不够资格了。”
这时却听见鲁真咦了一声,捏着一颗石头说道:“原来这颗石头表面不平,怪不得刚才扔出去时感觉有点怪。”老人道:“小真,你跟我来。”鲁真回过头来,那老人已经走出院子,到了街上。鲁真连忙跟过去。这老人带着鲁真在街上拐了三四个弯,进了一家当铺。当铺伙计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堆笑道:“卢老先生,又有要出手的宝贝了么?”
老人摇了摇头:“今天是赎东西。”伙计咦了一声,显然有点意外。老人问:“几天前老朽在你这里当掉了一块玉牌,还留着吗?”伙计道:“留着,留着,那是上好的玉,怎么,您要赎回去了?”老人点头道:“嗯,老朽要赎这块玉。”伙计呃了一声,有些吞吐地道:“虽然是卢老先生亲自前来,毕竟有些日子了,您要赎回去,还是要加利息的。”老人道:“无妨。”那伙计便回到里屋,翻了好一阵,这才托着一个丝帛包走了出来,交给老人。老人将这丝帛包一层层打开,现出一枚长三寸宽两寸的玉牌。鲁真即使不懂,也能看出那玉牌做工十分精致,玉牌上刻着两个字:千寻。
老人看着这两个字,缓缓说道:“十五年前,这玉牌的主人欠了老朽一个很大的人情,便将这东西给了我,说无论何时,只要手持这玉牌的人来到他面前,他都会为这人办到一件事。这许多年过去,老朽的心渐渐地淡了,就想:何必要让这东西一直纠缠那人一辈子呢?我也这么大年纪了,日子过得心满意足,也没什么非要麻烦人家的地方,便把这玉牌当掉了。不过今天,老朽改了主意。”
鲁真心中一跳,那老者已将包好的玉牌放到他手中,说道:“以你如今的程度,现在就去找他,还为之过早。两年后吧,在你师父那里待够两年后,你拿着这玉牌,去找它的主人,不用多说什么,将玉牌还给他,那个人只要一看到你,就知道老朽要他做什么事了。”鲁真道:“玉牌的主人是什么人?”老人望了望远方,淡淡说道:“他叫莫千寻,是你所处这一领域的头一号人物。”
鲁真眼神迷茫,这个名字他显然没有听到过。老人将一张银票交给那伙计,一拍他的肩膀:“走吧。你这孩子,不该在我这种地方待得太久,会耽误了你。”鲁真静静看了老人一眼,突然对着他,跪下来,磕了两个头。
老人受了他两拜,等他站起身,点点头说道:“行了,去吧。难不成还要留在老朽这里吃饭?”鲁真一怔,笑道:“能蹭卢爷爷一顿饭,也不错。”老人笑了两声:“倒也无妨。”鲁真笑着摇了摇头:“小子已经欠了卢爷爷很多人情,而且着急赶路,不敢再叨扰您了。愿有朝一日学成归来,再来卢爷爷家蹭这顿饭。”老人呵呵笑道:“这话不错。”鲁真再次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老人远远望着少年消失在视线里,神情间若有所思。毕竟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当铺伙计不敢怠慢,早搬来一把凳子给他休息。老人低下头,将左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手背上,被石子打中后留下的淤青还在。那少年的暗器飞来,早在“袖里乾坤”卷落它之前,就击伤了老人的左手。鲁真的暗器,不但极快,而且飞来之时,几近无声,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老人望着这只左手,脸上的笑容一片释然。他随声叫那当铺伙计取来伤药,一面涂药一面心中暗道:“想不到,老朽活了六十多岁,一只脚早已踏进了棺材,今天被这小子一激,竟真的想再撑个二三十年,看看到了那时,这江湖会变成一幅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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