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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卧东山三十春》第七章:亡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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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惬意悠闲的过着,凉风栈的生意在将迟来了后渐渐有了些许起色。

托“第一琴师”的福,近日账本上进了不少银两。唐佛如每日两眼冒星星的守着她的摇财树,要不是她觉得客栈里有重毓没必要有多余的开支,不然她都要去雇个专职打手来严严实实的护着将迟了。

在颜儒胥声泪俱下的大力抗议下,唐佛如百般无奈又雇来了两个临时工,至此他们二人便愈加闲了起来。

这日重毓照例抱着她的剑守在客栈门口。

唐佛如贼兮兮的劝说重毓让她蒙着脸穿一身夜行服在大门口站岗,说是这样才更有威慑力,没人敢来胡乱撒泼。虽然这般站在外头看着像个被抓来示众的贼,重毓好歹还是按她说的话做了。刚开始时路过的行人总是时不时的回头看她一眼,弄得重毓百般不自在,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了些。

兴许是将迟白天不奏琴的缘故,凉风栈白日里仍是没什么生意。重毓坐在石阶上撑着脸无聊的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身旁趴着一只哈欠连天的肥猫。

青葵入秋后便少有蓝天白云的日子,今天却晴空万里,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人直犯困。

据城西的李药师说,最近青葵城里时有小孩突发和冰糖一样的病症,并且有向年长者蔓延的趋势。虽然往年从来没有人生过这种病,不过通常来说喝下几剂她专配的药方子便好了,因此虽然病发时可怕了些,倒也没有死过人。兴许是这些个原因,青葵城里因而没有掀起什么流言来。

重毓正沉思着,突然见颜儒胥从远处笑嘻嘻的跑了过来。他怀里抱着一大串冰糖葫芦,在阳光下犹如一捧发着光的红宝石般,引了一众正在街边玩耍的小孩们殷切的眼神。

“冰糖这小子还真有良心,不枉咱们把他当亲弟弟!”颜儒胥得意的朝重毓显摆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冰糖葫芦,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许是一路跑回来的。

重毓早有预料般的“唔”了一声,顺手从他怀里抽出一串来咬了一口,继续发起呆。

见她毫无反应,颜儒胥只好挫败满满的垂着脑袋溜进客栈里,却在大门处撞上了刚想要出门的唐佛如。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有些尴尬。

唐佛如愣愣的看着颜儒胥怀里那一丛火红,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扭过脑袋便要离开。

“不吃吗?”颜儒胥突然问。

“不吃。”

“冰糖待你那般好,你……”

唐佛如突然转过身来红着眼睛推了一把颜儒胥,高声问道:“你知道什么?”随即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冲冲的甩着袖子走了。

颜儒胥回过神来,呆呆的看着唐佛如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囔着,“人小脾气还挺大,明明就是她的毛病还不让人说了……”一个人念叨还觉不够解气,他又问重毓:“阿毓,你说是吧?”

“多嘴。”重毓回头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见她这般说,颜儒胥挠了挠脑袋,只觉越加憋屈了,于是怏怏的进了客栈。

整日无事可做四处溜达的张懋这日恰好在此消磨时间,他贼眉鼠眼的伸着脖子瞧了瞧颜儒胥怀里的糖葫芦,一时有些馋嘴,朝颜儒胥吆道:“小兄弟,送我一串呗。”一边说还一边砸吧着嘴,乱糟糟的头发搭在他满脸皱纹的老脸上,笑起来就像一个皱着皮的土豆。

颜儒胥暗暗翻他一个白眼,不情不愿的给张懋拿了一串。

“嘿嘿,谢了。”张懋欢天喜地的接过糖葫芦,神色暧昧的朝颜儒胥眨了眨眼睛,低声问:“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滚。”

“带你姐一块也是行的。”张懋不死心,又道。

黑乎乎滴着脏水的抹布猛的飞到了张懋的脸上,他一时愕然,手里还紧紧攥着根上头沾着口水的糖葫芦。张懋扯下抹布正要发作,却突然对上了颜儒胥的眼神,冷冽若幽潭里的山泉,直看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懋尴尬的笑了笑,嗫嚅着:“莫生气莫生气,你当我方才放了个屁。”

“这屁你私底下在我这放放也就算了,你若想在重毓那放,大可试它一试。”

“不敢不敢……”张懋干笑着,拿起酒杯来啜了几口。

这人起初还只是言语上肆意了些,前几日竟私下里找了颜儒胥,鬼鬼祟祟的问他愿不愿意去赚大钱,问了才知原来是想将他骗去牧花楼里做小倌。气得颜儒胥差点没跟他动手,揍不揍得赢是一回事,怎么说他男人的尊严也还是要有的吧?

向来只有他颜儒胥寻去牡花楼找姑娘的份,这不识相的老头竟然觉得他适合去做小倌!今天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阿毓身上……

颜儒胥只觉扫兴,将糖葫芦往罐子里一塞便回房看书了。

华灯初上时,客人又多了起来。

来客多是姑娘,进来时欢欢笑笑打闹推搡着,一进戏厅便突然眉目含羞安静起来。

重毓每番进去端茶送水都觉得回到了几年前他们尚在云河王宫之时,那会将迟每每在殿上奏琴,平日里嚣张跋扈勾心斗角的后妃们亦是这般模样。

还记得一次某个朝臣在休宴时曾义正言辞的对将迟说:阁下生的俊美无双,论皮囊有个名号我是认的,这“天下第一琴师”我却不敢恭维。说得将迟立刻便黑了脸,碍于场面还只好强颜欢笑。

不过现在听来,重毓在肆水从军的几年里他的琴艺已非昨日。虽仍算不上天下第一,却好歹不会再有人跳出来说他空有一副皮囊了。

好不容易得了会空,重毓便进了戏厅倚着墙看了起来。

不知什么缘故,将迟奏琴时总爱拉上层青纱。他的脸在薄纱后模模糊糊的,但仅看那轮廓也知相貌不凡。不知是哪位胆大的姑娘点了首《丑奴儿》,旖旎婉转的调子如女子口吐香兰般笼着戏厅,听得在场害羞的女子直低下了头。

这首曲子还是重毓在军营的时候才知道的,听来将迟奏得竟然意外的有些动听。重毓饶有兴致的抱臂听着,一时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久闻公子大名,奴家今日算是见识了。”

来人红唇轻启,一双微挑的桃花眼娇柔似水,眉间缀着散着淡淡的金辉的花钿。她穿着件白玉广袖花笼裙,一双玉足小而白皙,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上头挂着两个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琴声戛然而止。

戏厅里一时嘈杂喧闹起来。

重毓看着那女子,伸手便拦住了她。

女子瞧了她一眼,笑问青纱后的将迟,道:“奴家想伴着公子的琴声舞一曲,公子以为如何?”

帐后人沉默了片刻,重毓见他抬了手——琴声复起,将迟答应了。

如战鼓雷鸣般,突然急促高亢的琴声奏得重毓心中一震。但见那女子明媚一笑,一个点地便如飞燕般跃上了戏台。

将迟竟然奏了曲《马踏燕然》。

琴声抑扬顿挫扣人心弦,那女子看似柔弱无力,起舞时却铿锵有力,一转一跃动人心魄,激情昂扬得让方才还恼她扰了琴声的人连连叫好。许是曲调的原因,女子的眼神都刚烈起来,脸上杀意尽显。

台下的重毓负手而立,漠然与那女子对视着。但见那女子突然艳绝一时的朝她一笑,眼神一厉猛然转身跃向将迟——

琴声一止,女子手中的袖剑已然刺于将迟眉间。

两人配合默契得让人以为方才不过是一场早已排好的戏。众座皆惊,大声给他们二人喝彩,直叫他们再舞一曲。戏厅内顿时吵的热火朝天,就连那些原本是为着将迟而来的女子也在叫好,一时热闹非凡。

那女子意味深长的笑着看了眼重毓,也不管满座看客嚷着些什么,扭着腰肢便走了。

她经过时,重毓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银桂香。

“你们这店怎么回事,那女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我们当什么?!”

“看戏也得看个全的吧,我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这不是坑我们嘛?”几个男客不满的站了起来,大声嚷嚷道。

本是来看将迟的女客们开始义愤填膺起来,闹起场时丝毫不落下风,插着腰肢便张口骂道:“不爱听就滚,没人求着你们来!你们这些浪荡公子哥儿不就见着人家女的长得好看嘛,要找姑娘便去城东牧花楼啊,来这儿嚷什么嚷!”

看客突然开始躁动了,一个个都站了起来不分阵营的互相辱骂着,大有一副要在此地一决高下的样子。重毓正要出声制止,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便突然砸向了尚在戏台上的将迟。

一瞬间整个戏厅便炸开了锅,殴打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你带着我师父先走,这事我来解决!”

整整一天不见的唐佛如终于气喘吁吁的赶了回来,她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皱着眉头咳了咳,道:“这里被人施了很强的幻术,你们赶紧走,我能解决。”

“注意安全。”重毓看着她,点了点头。

待重毓挤开人群赶上戏台时,将迟正在擦拭额角上的血迹。见重毓来了,突然递给她一包药粉。

“做什么?”重毓没有接,问。

“你的手。”

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重毓抽出长剑欲冲上去拦住她,不料那女子突然转移了目标,一个回掌便将指间夹着的暗器射向了她的手。女子出手极快,那时重毓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锋利的刃器便划破了重毓的虎口,那人朝她一笑,满脸挑衅。毕竟是在青葵,对手又来历不明,重毓见那女子没有其他的动作以后随手扯了块布便给包上了,倒也未曾在意。

重毓看着将迟,道:“多谢,走吧。”

“头有些昏。”将迟看着重毓,认真的说。

重毓一愣,哭笑不得的问:“那我背你?”

“……扶着些便好。”

许是受的伤重了些,将迟的步子虚虚浮浮的,几次险些跌倒。重毓扶他不住,干脆扯过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承着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歪歪扭扭的走着。

深夜的凉气冰冷湿润,浸得人的衣服直贴皮肤。路边上燃着几盏油灯,昏黄的亮着鹅卵石铺的小路,远处的树叶层层叠着,在黑暗中宛如一团团浓墨。重毓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格外的圆。

身旁这人太重,走得重毓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见将迟也没个声响,怕他半路彻底昏死过去,重毓轻推了他一下,搭起话来。

“你欠我两条命。”

“多谢。”将迟轻喘着气,费劲的挤出两个字来。

“你这身形若是练武定不一般,怎得做了琴师?”

那人不知是无力回她还是不想答,沉默着。重毓歪头看了他一眼,这人眼睛都快闭上了,月色映着他的脸,浓密的睫毛像是两轮弯月,轻轻的颤动。他额角处的创口似乎愈合了些,只剩下一条猩红的长痕分外动人心魄。

“莫不是心疼你这副皮囊。”重毓不再看他,似是自言自语。

“我刚入宫时便有人传你是郑后的面宠。”

说出这番话来,那人仍是默然着。重毓一时有些后悔,只希望他没听到方才那句话,不由加快步伐来。

“我没有。”

将迟突然出了声,语气分外清明。

重毓被他吓了一跳,正要发作却被将迟一把拉了下来,扑进了他怀里。两人掩在一棵桂树后,周遭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事情办得如何了?”

“出奇的顺利,那小子还真是你说的那样。原来还真有这种男人……虽然之前偶有听闻,不想原来身边便有。”

“呵,你见识太少罢了。”

一男一女在前方不远处低声交谈着,看那鬼鬼祟祟的神情似是在说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两人被树荫笼着,连身形都看不大清楚,只听得那女子声音尖得有些怪异,似乎在唱戏一般。

“据说你在外头捡了个兽物?”

“怎么,你对那玩意有兴趣?虽然长得丑恶了些,看着厉害,但没头没脑的,好像没什么用处。”

“哪天带我去看看如何?”

“那就看你表现了……”

女子咯咯娇笑着,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诡异。

待两人走远,重毓才站了起来。她弯下身子去扶将迟,却发现他的胳膊冰得可怕,再定睛一看,这人竟昏了个彻底。

实在扛不住他了,重毓只好跑去找来了颜儒胥,这才将他送了回去。

重毓简单的给将迟包扎了一下,无意间看到了他左臂上一条蜿蜒狰狞的长疤,她指尖一颤,随即不动声色的将他的胳膊放进了被子里。

随后他们二人又回了趟戏厅,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散了,留下里头一片狼藉。颜儒胥叹着气打扫着卫生,嘴里碎碎念着“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之类的话,重毓则心不在焉的在一旁整理着凌乱的桌椅。

待他们回到各自的厢房时,已是深夜。

“手还疼吗?”临走前,颜儒胥突然扒住了重毓的门,难得认真的问。

重毓摆了摆受伤的手,白他一眼,道:“小伤罢了,我和你可不同。”见颜儒胥若所思的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她突然道:“青葵的势力错综复杂,我们在此处不可肆意动手,有些事能忍则忍。可你若委实忍不了,我替你出头便是。”

那少年身形一愣,诧异的回过头来,故作夸张道:“你你你瞧不起我?!”

不知何时颜儒胥已比她高上不少了,初见时明明还是个只会哭鼻子的书呆子。

重毓将脑袋倚在门框上,笑问:“怎么,你用不着?”

“你就不能说句好话。”颜儒胥气急败坏的瞪她一眼,气鼓鼓的走了。

重毓噗嗤一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掩上门,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朦朦胧胧的照了进来,房内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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