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朝义熙十一年的仲夏,秦冲、锅盔二人率领商队满载香料,从南方的天竺佛国平安归来。
看着这些老伙计个个精神抖擞的模样,我那原本看破红尘的出世之心又再次复燃了起来。
为家母守孝已有两年,自己又正处行走列国、货通天下的黄金年龄。
就这么守着库日娜、古兰朵二位夫人,在这清风泽一方家园之中吃喝等死,着实可惜也!
于是我安排好家事,告别小女印加、独孤夫子和两位夫人,领着长子素封,再次踏上了前往东方的征途。
商队轻车熟路,涉瀚海过阳关,走河西过黄水,于当年的腊月再次来到了长安的城下。
秦冲果然有气魄,不知用啥手段,两年前从后秦将军的手中,赎回了沣水河畔的易寨。
商队与往年一样,在这关中腹地从此又有了长期落脚的地方,过了渭水西桥就直奔易寨而来。
旧时的营寨依旧,老去的故人已经不知所踪。
而我和秦冲、锅盔三位昔日的少年而今尽成商队的中枢,就如当年的爷爷、外公和苏叔那般。
子在川上曰,岁月如斯兮!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愿望,就是今生今世要与洛城邮驿的上官燕喜小姐再见上一面。
当年长安一别转瞬已有十五载春秋,不知她如今安好否?
所以住进易寨安置好商队之后,我和秦冲、锅盔三人就打马来到了长安的东市,寻访这位昔日的红颜。
长安东市洛城邮驿的总栈还是当年的模样,门前的邮差车马络绎不绝。
那位一袭红裙、雅言纯正的“上官小哥”,却已不见了踪影。
秦冲、锅盔这几年数次率领商队路过长安,有没有前去兰桂坊探寻早年间的相好不得而知。
但二人遵守了与我最初的约定,没有擅自前来拜访燕喜小姐,所以也不知她近年来的任何消息。
这一层岁月的面纱,我想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亲手为之揭开。
总栈的伙计听说我们是他家女主的旧友,态度也分外热情了起来。
从他口中得知,上官燕喜小姐还在长安,早已不管邮驿的事了。
其家兄为她在太华山上修建了一处云中塾,燕喜小姐如今是这处书院的主人,每日以教授山中小娃识文断字为业。
这个消息于我而言,犹如天降甘霖一般。
赶紧告辞店中伙计,三人策马扬鞭向东疾行,不日便来到了太华的脚下。
正值隆冬时节,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上已飘起了鹅毛般的白雪。
巍巍太华银装素裹松柏如黛,如同旷世的巨人矗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
太华山北临黄渭,南接秦岭,居于函谷和潼关之间,连接洛邑和西都长安的崤函古道从山中穿过,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燕喜小姐没有选择厚重古朴的终南山隐居修身,却在这冷峻肃杀的关山之地作为余生的安居之所,不知是何用意。
是为了聆听大秦剑士早已远去的啸音?还是不舍如今潼关道上熙来攘往的车马?
或者是为了等待我的归来吧,西域的商队出长安前往洛阳、建康,山下的驰道是必经之地。
浮想联翩之际已是午后,有三两总角的学童从山上下来,正笼着双手喜笑颜开地打我们的马前经过。
“小娃们!你们可知云中书院在啥地方?”
秦冲跳下马,拦住小娃的去路大声笑问道,把这几个娃们吓得不轻。
“回禀客官,从次处上山走半个时辰,会遇见一处梅园,院中的别院便是云中塾了。”
小娃们停止笑谈,怯生生地放下笼着的双手,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回答秦冲的提问。
“你们的先生可在院中?”
秦冲这莽汉童心大起,叉着腰继续吓唬娃们,我和锅盔也是忍俊不禁,坐在马上不由长笑了起来。
这些汉家的小娃个个质朴如玉精灵剔透,真是喜煞人也。
“上官女师住在塾中,这会儿正在煮茶!”
学童已看出我们没有恶意,也就不再害怕,热心的指着雪色朦胧的前山向我们言道。
“哈哈哈!孺子可教也!这几块金币赏给你们!拿到山下去贾些酒喝!”
秦冲开怀的从囊中取出几块波斯金币,送给几个小娃作为酬谢。
这些学童也不客气,接过金币便向着山下一路狂奔而去。
他们不会真去买酒喝吧?我不禁有点担心了起来。
“少主,汉家的小娃看着都爽气!我家秦安金发碧眼,怎么看都不像我老秦家的种!”
秦冲长叹了一声翻身上马,三人向着学童的指向逶迤而去。
“你胡说些什!库利亚是吐火罗人,秦安长的向他阿妈有啥不妥!”
秦安娃与锅盔小女英吉玛俩小无猜,不出意外这俩老伙计定会成为今世的亲家。
所以锅盔见秦冲如此诋毁自家未来的佳婿,便怒声斥道。
穿过一条双木的溪桥,前方没有路了,是一条盘山而上的石阶。
我们跨下马来牵着坐骑拾阶而上,少顷功夫便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扑面而来,云中塾到了。
梅林深处,青瓦玄砖的宅院临渊而建,视野甚是开阔,真是没有辜负了“云中”二字。
有一身着锦袍的女子正手持铜壶,穿行在红粉色的梅花从中,收集梅枝花瓣上积下的素雪。
“上官小哥!”
燕喜小姐没有多少变化,很远的地方我就认出她来,不禁脱口而出高声喊道,所有的思念尽在这片言之间。
林中女子停下采雪愣在了那儿,好久才回过神,放下手中铜壶踏着浅雪朝我们这边款款奔来。
“易兄!易金城!是你吗?”
说话之间女子已在面前,微微躬身给我们行礼道。
除了容颜依旧,昔日那位风情万端的上官小哥已经没有了踪影。
站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美夫人,经过岁月磨砺不再流波的双眸,散发着慈母般的温暖。
“燕喜小姐,别来无恙!”
我和秦冲、锅盔拱手还礼,心中涌起了千般的波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易兄,秦冲,刘真儿!真是你们啊!哈哈哈!今早客鹊从门前轮番飞过,似有贵客临门,没想到是三位故人!”
上官燕喜终于认出我来,放下了原有的矜持,如迎接久别的亲人一般挽着我的胳膊,把我们领进了她的别院。
屋内的陈设和当年终南山上青乔山人的草庐很是相像,楠木铺地,四周的柜架上摆满了简册和绢书。
临渊的晒台前厅,摆放着一把赫木古琴。
琴台的侧畔有一树形的香炉紫烟缭绕,拙贝罗香浓郁熟悉的味道令我顿时有了一种恍惚之感。
石炉中的炭火燃烧正旺,置身其中寒气顿消,真乃神仙般的居所也。
秦冲和锅盔知道我和燕喜小姐有很多话要说,稍事寒暄后就借口出门欣赏山中的雪景去了。
有女仆取回了落在林中的铜壶,悬挂在石炉的上端。
燕喜起身切下一块茶饼,碾磨成末放入了壶中。
新雪融水烹煮陈茶,以茗代酒迎接故人。
等到茶香溢满了整个书屋,燕喜小姐举盏邀我同饮。
“易兄,你们这些年经历了啥样的变故?怎么会老成这般模样?如果不是你以小哥呼我,燕喜已经认不出三位了!”
燕喜给我的杯中续满茶水,满目深情的向我笑道,令我瞬间沉沦了下去。
“一言难尽啊!”我喝干盏中青茗长声叹道。
这些年我在罗马国、天竺、南荒的这些经历,如同荒诞的天书一般。
叙说起来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也不会有几人相信,只能以长叹概之。
“十五年前玉门关外,易兄为何不来寻我?这些年金城君路过长安应该不止一回,为何不来看我?易兄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也!”
所有待客的礼数全部走了一遍,上官燕喜起身为我操琴助乐。
一曲终了琴弦崩断,燕喜小姐伏案恸哭,涕泪淋漓令人心碎。
“小妹错怪我了,当年我家商队在玉门关外等了半个多月,我和秦冲、锅盔、沙米汉四人寻遍了楼兰故城,龟兹、乌孙诸国的所有城邦,也没见到你家洛城邮驿的半点身影。至今想来仍然不解,恳请小妹为我解惑。”
明明是自家没有守约在先,还来责怪与我,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便向上官燕喜拱手相告道。
“易兄,你家商队当年抵达玉门关时是何季节?”
听了我的所言,燕喜小姐伤感稍解,抬头苦笑问我。
“夏历七月,北西域一带年中最热的时候,为兄记的清清楚楚!”
“这就对了。那年七月我人在柔然国的北海,正押送一批乌孙骏马回长安。我们走的是经燕然山、阴山、漠北草原入雁门、云中,从风陵渡、潼关道一线到长安的北路!易兄和我南辕北辙,当然找不到我!”
上官燕喜怅然若失的笑了起来,对我的怨恨也消去了一半。
“错过!错过!”
我很是懊恼的举盏饮茶,如同咽下了一盏陈年的苦酒。
如此阴差阳错之间,尽然错过了与上官燕喜这段绝好的姻缘,真是天意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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