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清澈如水,白云如绵羊般懒懒散散地躺着,白茕大字型地躺在甲板上,仰望着如此美好的时光,真想就此一直躺下去,做一个从此再也不会醒来的好梦——如果这甲板不是如此肮脏,如果这艘船不是海盗船,如果这船上在吆喝着不知是什么脏话的人不是杀人如麻的海盗的话。他正躺在海盗船的下层甲板上,四肢尽量伸展,还赌气地将一头漂亮的黑发压在满是泥污的甲板上,每个海盗走过都得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还向他投来望着奇珍异兽般的眼光。
阿努缇斯走过来,低头看着他,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说道:“我很不容易才说服他们不要把你关在牢里,你又何必如此倔强。你要真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大可跳海一死了之,我知道你做得出来。你现在这样做,只会有害无益,他们随时能让你生不如死。”
白茕嗤之以鼻。在海盗船上经过了这几天,他已经发现到,这些奇奇怪怪的海盗们非但不能让他死,连让他受伤都好像不太乐意,就像他是他们抢回来的什么奇珍异宝,生怕稍微粗鲁一点对待他就会把他弄坏掉,得不偿失似的。珍宝总是柜锁深藏,他刚上船的时候,海盗们把他锁在有着厚重铁栏栅阻隔着的牢笼里,阿努缇斯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他吃饭,他就吃饭,他睡觉,他也睡觉。白茕很讨厌自己像是只笼中鸟似的供人观赏,所以他总是做出一些讨人厌的事情来。譬如每一次海盗们送饭来,吃完之后他都会把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从那个仅可供他伸出那条瘦弱手臂的窗格中扔出去。
阿努缇斯总是主动引他说话,好像在他们见面以前他从没说过话似的。这天他看着白茕背过身,艰难地把手伸出窗外扔掉那些价值不菲的银汤匙和银刀叉,他忍不住对他说道:“没用的,雷鸣港有大量的银质餐具贮存,就算你每天扔掉两套,还是足够我们用到回家的。你体质本就不好,何必为难自己呢。”
白茕放下了颤抖着踮起的脚尖,头也不回,说道:“这么说来,你们的目的果然不是钱了。海盗行动,不为了钱,却把一个死剩种带回自己的老巢,你们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说着,他转过身来,扬起嘴角,眼带笑意地望定阿努缇斯,说:“实际上我也以为你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阿努缇斯也直勾勾地盯着白茕,白茕发现他的眼神清澈明晰,跟船上其余的人都完全不同,甚至跟他自己比起来都还要澄澈,他再一次认定,这个人绝对不是海盗,也根本不适合当海盗。阿努缇斯见白茕不搭话,就继续说道:“但我总不相信,你能厉害到光凭说话就能逃出这里。海水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牢笼,就算你精通泳术,要在这汪洋大海中漂流,也只有死路一条。”
“我现在可不会再做出那种多余事了,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不死王’跟你可不一样,不是那么容易要挟的。”白茕缓缓踱步来到铁牢门前,双手抓着铁锈斑驳的铁枝,把脸尽量靠近阿努缇斯,问道:“但其实我总是要死的,对吧?”
阿努缇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别过脸去,因为他知道白茕的话是真的,他总要死。到了“死穴”,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将要对他做什么,但恐怕到了最后,他还是难逃一劫的。过去,他们也不止做过一次这样的事,虽然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参与其事,但以往每一次的行动回来之后,被他们带回来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白茕把阿努缇斯犹豫不决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知道,现在就是发动总攻的绝佳时机了。他口中吐出有如当年恶魔诱惑夏娃偷尝禁果般的话语:“我既然是将死之人了,你也不想我死得不明不白吧?你刚才也说过,在这茫茫大海的牢笼之中,我根本无处可逃,既然如此,就请你帮我完成最后的遗愿,让我死得明明白白,可以吗?”
阿努缇斯沉吟不语,他不想让白茕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么现在说出来,也于事无补,何苦让他从现在开始就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呢。而且,阿努缇斯一生在“死穴”中度过,从未见过一个同龄人,这一次前往雷鸣港,不知为何一见到白茕就心生亲近,很多平时不会对人说起的事都想跟他说一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不会让白茕死的。他甚至曾经想过,事情未必没有改变的可能,那个他从来不敢违逆的父亲,或许也不是非杀他不可,到时候只要自己跟他求一下情,或许还能有救。
跟自己的父亲说说心事,这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玻尔船长并非常人,自阿努缇斯出生,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父亲的话是绝对的,十六年来他还从没想过要跟父亲讨价还价,如今却不知为何会有了这种大胆的想法。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和白茕相识还不到七天,甚至还没说够十句话。
白茕满以为自己这样说了,这个好心过头,善意泛滥的年轻海盗就会如他所愿和盘托出,却不想阿努缇斯听了他一番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像是浑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去,这一下倒让白茕不知所措了。他一向善于观颜察色,对方言行中反馈的信息量越大,他就越能顺势而为,但是现在他一连“喂”了几声,阿努缇斯依然呆若木鸡,他虽然就望着眼前的白茕,但白茕总觉得那双眼中只有迷茫。
阿努缇斯听得白茕的叫唤,只“哦”了一声,白茕心想:“哦你个大头鬼啊。”但是却拿他没辙,阿努缇斯怔了一怔,起身说道:“我还是去劝劝他们,放你到甲板上透透气吧。”说罢就走了开去,白茕想留都留不住。
白茕不知道他对玻尔船长说了什么,但是不一会儿,他就被放到了甲板上,然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发觉,到了甲板上,也不过是变成了一只被困在更大更豪华的牢笼中,被更多的人以奇异眼光观赏的笼中鸟而已。他观察了一下这伙海盗,发觉他们除了航海时必须要的交流之外,就是自言自语,有的还在对着大海骂娘,却就是不会相互交谈,白茕本想趁这个机会搜集一下情报,却无法如愿。他知道,这船上唯一能提供情报给他的,大概也只有阿努缇斯一个,于是他开始躺下来,故意做出些讨人厌的举动来。他知道其余的人都不会主动搭理他,但是阿努缇斯肯定忍不住。
果然,阿努缇斯看见他这样做,就像个八婆似的过来劝说他,他就回道:“阿努缇斯·玻尔,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是个不达目的永不罢休的难搞家伙。只要你肯告诉我你们的目的,我不用你操心,自动自觉回到铁牢中去,要是不肯说,那就免开尊口了,我就这样一直躺到你们靠岸为止。”
阿努缇斯说道:“叫我阿努就行了,你不觉得每次都叫我的全名很麻烦吗?”
白茕一秒钟都不考虑就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了他一句:“我不是你朋友。”
阿努缇斯被他甩得一时语塞,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回嘴。这时一个海盗从船舱里面蹿出来,小跑到玻尔船长身边,说了几句,玻尔船长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白茕刚好仰起头看见他,其余人都没有发觉,但是他却看到了。他很好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连这位“稻草人”先生都少有地紧张了起来。
玻尔船长向船首处打了个眼色,站在那里的海盗“零”拿出海图,沉吟了一下,走到船长身边说道:“现在有两条道可以选。西北方比较稳妥,东北方比较……”零思考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着用什么词语比较恰当,然后说了两个字:“有趣。”
玻尔船长一动不动,只两只灵动却无神的眼睛看着海图,转了一转,然后竟吊起嘴角,从嘴缝里吐出三个字:“东北方。”
零好像早已料到他的船长会这么回答,也在嘴角挂起诡异的笑容,重复了一句:“东北方。”然后振臂一呼,向所有船员传令:“东北方!”船员们像是听到了出战前的号角声一样,纷纷举起双手,高声应和:“东北方、东北方!”声音翻翻滚滚地传了开去,附近几艘海盗船也都作出回应,同时转舵向东北方驶去。
一把声音在他们亢奋的高呼声中穿插进来:“你在盘算些什么?”这把冷冷的声音在海盗们亢奋的呼喊中显得特别的尖锐刺耳,众人循声向甲板上望去,白茕已经站了起来,背上和后脑勺上沾满泥泞和油污,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冷冷地重复着:“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知道在这里向东北方去,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葡萄酒港,而无论这伙人再怎么疯狂,总不可能去打葡萄酒港的主意。葡萄酒港是军事重地,若非倾尽全国之力,去招惹这个港口城镇就是自寻死路,而更令白茕背脊发凉的,是刚才玻尔船长嘴角那一抹诡异的微笑。在他眼中,这一抹笑容简直是死神的召唤,这个“稻草人”竟然也会笑,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玻尔船长依然面无表情,一双眼鹰隼也似盯着白茕,一句话也不说,但白茕仿佛“看到”他在说:“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令他大感恼怒。他们洗劫了雷鸣港,把自己的亲朋好友都赶尽杀绝,还把他强行劫持到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来,迎接他不可预知的命运,还不准他问任何问题。虽然他明白海盗就是如此不讲理的物种,海盗的定义就是野蛮人,但是明白跟接受是两码子事,他绝不能向这种毫不讲理的命运屈服。
他对阿努缇斯说道:“阿努缇斯·玻尔,把海图拿来给我。”
阿努缇斯自然不甚愿意迎合他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但是看到他那种异常坚定,甚至有三分像他父亲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帮助他。
终于,他还是乖乖地找来海图,交到白茕手上,白茕接过海图,二话不说就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就像他只是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本书一样,阿努缇斯很不喜欢他对待自己的态度,甚至比他不搭理自己时还要讨厌。他也原地坐下,就在白茕的身旁,也看着海图,对白茕说道:“不必浪费时间了,父亲的心思,从来没有人能够猜到。即使是跟他相交十数年的零叔,在他没有明确表示之前,都不敢轻举妄动。你虽然聪明,但是比起父亲还是差得远了,不如乖乖听话的好。”
阿努缇斯不停说着话,白茕始终心无旁骛,一点反应都没有,阿努缇斯继续说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还可以向父亲求情,事成之后你或许就能恢复自由也说不定呢。”
白茕依然目不转睛,但总算回了阿努缇斯的话:“你知道全世界多少国家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打探‘死穴’的所在?”阿努缇斯摇摇头,白茕又问:“你知道如此大规模的搜索行动,就算是要在茫茫大海中找一条鱼也能找到了,为何却还是找不到‘死穴’所在?”阿努缇阿斯还是摇摇头,白茕终于转过头来,盯着阿努缇斯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所有到过‘死穴’的外来人,都死在‘死穴’之中了。”说完,又再回头盯着海图,一言不发,这一次,阿努缇斯也不敢再向他搭话了。
白茕狠狠地盯着海图,像要把那旧得发黄的纸张望穿,忽然,一道黑影从后罩着白茕投射在海图上的影子,白茕紧紧地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转过身,抬头望着黑影的来源。名叫零的海盗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像是个顽皮的孩子般嘴角扬起,洋洋得意地望着白茕。白茕厌恶地说:“滚开。”
零不以为意,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开口说话:“提示是,船上的食物库存不足了。”
白茕转过身,继续旁若无人地观察海图,嘴里还喃喃道:“胡说八道。”
零也不在意,径自走了开去。
白茕死盯着海图上标示着“葡萄酒港”几个字,还画着果实累累的葡萄标志的港口,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不禁恼怒:“那死海盗无缘无故过来胡说一通,打断我思维,刚刚明明好像快要想到什么了,结果思绪全被他搅乱了。现在……慢着,他刚说什么来着,粮食短缺?”想到这里,不禁回头张望,正好看见阿努缇斯走到零身边喋喋不休,不知在说着些什么。但即使听不见声音,从阿努缇斯的神情白茕也可以猜到,他肯定是在问为什么食物会短缺,这也是白茕想不通的问题。
“不死王”臭名远播,这伙海盗的航海经验怕不比大多数海上商旅还要丰富,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白茕灵光一闪,嘴里不断重复着:“食物短缺,食物短缺……”一边以目光在海图上不断搜索。葡萄酒港下面是画着闪电标志的雷鸣港,往下再过几个码头,就是画着皇冠标志的皇家港,帝国首都的码头,帝国最为繁盛的贸易枢纽港。看着那个庸俗得令人作呕的标志,白茕豁然开朗,同时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他走到零和阿努缇斯的身边,罕有地主动向海盗搭话。
他问零:“船上食物还能支撑多久?”
零眼带笑意地望着他,说:“三天。”
白茕一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没有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的手一松,海图轻飘飘落到甲板上。他跌跌撞撞地走上上层甲板,走到玻尔船长身边,海盗们也不加以阻止。他站在玻尔船长身边,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只能问出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玻尔船长依然像个稻草人般伫立不动,望着远方的眼神空空荡荡,像一片没有阳光没有白云也没有鹰隼翱翔的天空。白茕怒发冲冠,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脑中在想着这么疯狂的事情,眼中还可以如此毫无起伏,脸上还可以毫无阴晴云雨,连任何一点人类应该有的感情和表情都没有。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打在旁边的木围栏上,围栏上的木刺把他的手都擦出了鲜血。他怒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众人听得他大吼大叫,全都无动于衷,好像早已预料到了,除了阿努缇斯之外,还是该打鱼的打鱼,该晒网的晒网。白茕也不等玻尔船长回答,继续骂道:“船上的食物根本不足以支撑到葡萄酒港。葡萄酒港的赫斯卡通商会分行每年定期向皇家港运送物资,三天后就会经过东北方海域,刚好与你们的航线重叠,三天后也是粮食刚好耗尽的日子。你是打算劫掠赫斯卡通的商船队,得到足够的物资支持到下一个补给地点是不是?”
阿努缇斯一阵愕然,玻尔船长仍旧迎风而立,一动不动,仿似一尊披着外套的石像。白茕继续说着:“赫斯卡通在五十六个不同地区设有分行,跟三十二个国家长期保持良好合作关系。你们现在要劫的,是一年一度运往帝国首都举办庆典用的重要物资,帝国是注重传统文化的国家,这批物资不容有失。赫斯卡通运输货物从来不用护卫舰,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当然知道。因为赫斯卡通自己也明白,有谁敢劫掠他们的商船,就等于是向东、西、北三大陆三十二联盟国宣战,这是比直接袭击葡萄酒港更加严重百倍的大罪,没有一个白痴会去尝试做这样的事情,连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天荒夜谈!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决定会害死整个船队的人,你这是在向全世界海军宣战啊?!”
阿努缇斯闻言大惊,把往日的拘谨收敛全都抛诸脑后,一把揪住零的衣领,喝问:“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们打算去劫商会的船队?”
零并不发怒,只是像闲话家常般地开口说道:“我们是海盗,难道还要用钱买粮食吗?”
阿努缇斯无言以对。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死穴”之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虽然自小父亲就对他特别严格,每天晨操晚练,但真正需要吃苦的日子却没几天。大人们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着一些人,进行一些仪式,他虽然不甚喜欢,但也已见怪不怪,母亲也说他们是罪有应得,他也隐约知道大人们出外是干什么的,但他真的从没想过,原来自己每天吃着的饭,穿着的衣,竟都是杀人越货抢回来的。
零拨开阿努缇斯的手,留他一个人呆呆地杵在原地。玻尔船长缓缓转过头来,直视白茕眼中的怒火,眼中也好像反映出了一点火光。他终于开口说话,白茕跟他相交这一段日子,从没听他说过话,还曾臆测过他会不会是个哑巴,白茕更加没想到,第一次听他说话,他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我是。”白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了一句:“你该回去了。”接着向零打了个眼色,零很适时地蹿了过来,一把扭住白茕的胳膊,白茕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扭送着带回了下层船舱的铁笼之中。
阿努缇斯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很恨自己,为什么无法开口反驳?杀人越货,绝对是错,但他却提不出任何理据,因为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弱肉强食,他想大声说出:“我们不想死,别人也不想死,怎么可以为了自己活命而夺取他人的性命?”但是,每天享受着海盗们抢回来的东西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这些话呢?
正当他在胡思乱想之际,零走过来,一拍他的肩膀,说道:“船长让我们这次带着你一起出来,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你是得好好历练一番了。那小子回牢房了,你去好生看管着。”零说完,转过身,又补充了一句:“天真的小子,你可别被他荼毒了哦。”
阿努缇斯没有说话,歪歪斜斜地走进船舱,像只丢了魂魄的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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