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缇斯和白茕相对无言,白茕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食物,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阿努缇斯默默喝着肉汤,一片愁云惨雾。
白茕张开口,又闭上,又开口,艰难地说道:“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阿努缇斯有气无力地回道:“不坐在这里,还能坐在哪里?”
白茕站起身来,移近一步,说:“你就只会坐着,不能做点什么吗?”
阿努缇斯不耐烦地说:“能做的早就做了,你以为我想看着那些人无辜惨死吗?船上一个个都是我长辈,我一辈子都被他们养着,有他们在我才活到今天,我能对他们做什么!”
白茕气得摔掉手中的盘子,说道:“内省不疚……”然后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一个海盗,跟你说也是白费。”
阿努缇斯望着被白茕摔碎在地上的盘子,撒了一地的食物还在蒸腾着热气,透过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射在白烟上,连空气中的微尘都映照的格外显眼,阿努缇斯觉得自己就像是空气中一点点的尘埃,有阳光照射着的时候就能闪闪发亮,没有阳光的时候就只能默默地飘着,风吹到哪儿,他就飘到哪儿,身不由主。那些尘埃之中,忽然出现一只大手,阿努缇斯第一次发现,白茕的手臂如此瘦弱,像是轻轻一拉就能扯断,却又如此有力,紧紧握着的拳头像是能把尘埃和阳光拽在手里。在阳光下,站着的白茕比他平常所见的高大得多。
他催促道:“说下去。”
白茕顿了一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然后转过身来,盯着阿努缇斯的双眼,说道:“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阿努缇斯摇摇头,他真的听不明白这种文绉绉的话有什么意义。白茕解释道:“这是古时候遥远东方一位智者说的话,意思是一个人只要在省察自己的时候,扪心自问,并没有因为做错过事而感到惭愧不安,那这个人生于世上就无须忧虑和惧怕任何事。他们对你有养育之恩,这无可否认,但是你岂可因为个人的小恩小惠,而罔顾大义。”
阿努缇斯听了白茕的话,抱头苦思,内心充满矛盾,但还是无法做出决断,白茕轻叹一声,走近牢门,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是看这船上只有你一个人还有点人性,不至于无药可救,才跟你说这些话。你可以继续无动于衷,你可以继续否认,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不是海盗。你要不阻止他们,以后一定后悔。”
阿努缇斯缓缓站起,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两人初次见面时的爽朗笑容。他对白茕说道:“你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不会让他们杀了你,也不会让他们杀掉任何人。”阿努缇斯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白茕看着他的背影。说来奇怪,同一时期人的背影应该都是一样的,但不知为何,白茕总觉得现在的阿努缇斯的背影异常挺拔,而且坚定,像一棵植根百年的苍松。
阿努缇斯感到豁然开朗,连阳光中温暖的气味闻起来都异常清新。自从白茕被重新关进牢房,已经过了两天,还有一天船队就要遭遇赫斯卡通的商船,他只有一天的时间来说服那些固执的海盗们,而且他还要及时想出一个不用劫掠商船还能令船上所有人都能吃得上食物的方法来。他还没想到任何办法,但现在他感到一定能够想到办法,这种没来由的自信是白茕给他的。他走到通往上层甲板的楼梯,刚想伸出手去推门,就听到甲板上传来阵阵喧闹声,他还没反应过来,甲板上还传来了刀剑交击的声音,阿努缇斯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这是海盗们平时对练时经常会发出的声音。
难道是在为明天的突袭演练吗?阿努缇斯这样想着,不禁脚下加快,一把推开木门,走到甲板上,甲板上的光景却让他大吃一惊。在刀剑交加之中,不知何时还加上了枪炮轰鸣的声音,一众海盗不知为何全都扭打在一起,抡拳挥剑,场面好不激烈。子弹横飞,在甲板上打出大大小小的孔洞,但最激烈的还是上层甲板的船舵处,玻尔船长和零正在激烈地交锋。刀来剑往,在懂行的人眼中看来,他们两人的争斗比船上所有人的战斗加起来都要凶险。每一招都在间不容发的瞬剎间擦过,只要稍有不慎,随时血肉横飞,但他们的动作就像磨合了多时的表演一样,每一招都在将要被对方击中的时候堪堪避过。
阿努缇斯不知缘由,只知道必须尽快阻止这疯狂的争斗。他环视了一下甲板上的情况,立刻弓起身子,含胸驼背,小腿向后屈伸,活像一只盯准了猎物的猎豹,随后喉咙里发一声喊,一下子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甲板上流弹横飞,但全都在他身边擦过,他浑身上下丝毫无损,没有几步就冲到了船舵处,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向左一格,右手微抬,一记手刀切到玻尔船长正举刀劈下的右腕处,玻尔船长和零在一瞬间都被逼停下。
他一边抵受着猛烈的攻击,一边喊道:“父亲,零叔,你们在干什么?!”
玻尔船长虽然处于激烈的战斗当中,但还是面不红气不喘,还像完全没事一样,以船长的口吻向阿努缇斯下令道:“出航前已经再三叮嘱过你,在船上必须依照规矩,叫我船长。”阿努缇斯真不明白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静如恒,还在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细节。
这个时候零又说道:“叫你好生看管着那小子,你跑到这来干什么,是不是那小子叫你上来的?”阿努缇斯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问这种无关重要的问题。
他手上一用力,把两人硬是推开,叫道:“快住手!”
玻尔船长退后两步,暗暗纳罕:“这小子比我年轻时还要厉害,好得很。”
阿努缇斯并没有注意到玻尔船长异样的目光,一下转过身去,向着甲板上扭打成一团的海盗们大声喝止,谁知一声还没喊出,就感到眼前一黑,后颈一痛,艰难地扶着木栏,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玻尔船长赞道:“果然干净利落,好身手。”
零“吃吃”地笑,说:“这小子冲动易怒,还不能独当一面,现在还是先让他睡一会儿吧。”
玻尔船长闻言,竟然轻轻一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这畜牲毛色越来越漂亮了,你给他洗澡了吗?”
零愕然,扭头看看肩上的乌鸦,又发出那种难听的独特笑声,回道:“我们这些当海盗的,连自己都懒得洗澡,怎没会给这东西洗呢,船长真是爱说笑。”
玻尔船长不答,继续一刀砍下,零慌忙招架,几乎没被一刀砍掉手臂,显然心神不属。
原来,零一直养着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只是因为他惯穿一身黑色,而且这只鸟儿跟其他乌鸦不同,毫不聒噪,只是一直藏在黑暗的衣领中,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原来零身边还有这么一只扁毛畜牲。今天玻尔船长忽然在这种情况下提起,而且还好像对这小东西观察得颇为仔细,不由得使零大吃一惊,罕见地有点分心,但玻尔船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若寒霜,他也不便探听下去,只能继续举剑相迎,把这出戏好好演下去。海盗们虽然也被阿努缇斯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见两位领头人继续厮杀,也就二话不说继续战成一团,杀声震天,连远在天边的鸟儿都被震飞。
打杀声远远传开去,远处几艘装饰华丽的商船缓缓行驶,居中一艘商船的甲板上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打扮得富态贵气,悠闲地坐在华美的椅子上,深红色的实木桌子上摆放着高级白瓷金丝镶边的全套茶具,中年人听着吵耳的喊杀声,悠悠闲闲地品着血红色的茶水,悠悠闲闲地开口:“怎么样,海盗死了多少?”
船首站着一个服色华贵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望远镜,正对着远处玻尔船长的海盗船队,镜片中映照着海盗们互相厮杀的景象,年轻人仔细点算着,恭谨地回复道:“大概三分之一吧。”
中年人一笑,问道:“你是新人吧?”
年轻人诧异地放下望远镜,回道:“是的,上......老板,您怎么知道?”
“老板”笑笑,说:“没有任何一个经验老到的行家会像你这么仔细汇报。”年轻人挠挠头,不明所以,继续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老板说道:“等死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再汇报。”
海盗们不停厮杀,最后,零率领的反叛势力获得了胜利,玻尔船长倒在血泊之中,零举起手来,振臂高呼,一众海盗们也引亢高歌,庆祝血胜。欢欣过后,零遥遥向着商船举起手,打起了一个旗语,远处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的年轻人急忙跑到中年人面前,正正式式地脚下一踏,几乎就要举手行礼,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收起了动作,说道:“老板,海盗们表示愿意和平交谈,希望我们能够准许他们靠近,请指示。”
“最后一句还是暴露了。”老板不禁失笑,然后问:“赢的是不是那个肩膀上停着只乌鸦的海盗?”
年轻人讪讪地回答:“那个......我并没留意到他的肩上有没有乌鸦,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中年人不耐烦地伸出手,年轻人自觉地把望远镜交到他手中,他举起望远镜一看,嘴角自信地扬起,说道:“让他们过来吧。”
年轻人得令,回到船舷,也向着海盗船打了个旗语,海盗们各自回到岗位,缓缓地把船开来。
海盗船队共有三艘船,此刻排成一个倒转的“品”字型驶过来,中年人身边一个一直没开口,魁梧安静得像百年老树的壮汉此时俯下身来,对中年人耳语道:“海盗们才刚刚自相残杀,现在竟能如此有条不紊,冷静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且留下的人数刚好足够驾驶三条海盗船,此事过于巧合,需防有诈。”
中年人却不以为然,哼哼道:“你这人就是小心过头,难成大事。放心吧,我们之间早有默契,今天过后,我们就立下大功,凯旋而归了。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壮汉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我们”是谁,但他早已看不惯这个年纪轻轻就对他颐指气使,一副胸有成竹高高在上的模样的家伙不顺眼了,所以也懒得再劝他,免得自讨无趣。
中年人向年轻人打了个手势,年轻人会意,吹起号角,旁边四艘商船马上以扇形的阵势散开,慢慢地对海盗船形成半包围的状态。海盗船缓慢行驶,直到进入五艘商船组成的“半圆”的中心才停了下来,中年人示意年轻人,年轻人打起旗语,让为首的海盗船继续驶近。以零为首的海盗船缓缓驶来,与中年人所处的正中间的商船两两相接,架起木板,零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中年人像是迎接老朋友一样张开双手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问道:“辛苦了,没受伤吧?”
零耸耸肩,回道:“跟玻尔船长交锋,怎么可能不受伤,但不碍事。”
中年人说:“很好。来吧,过来跟我一起喝茶,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等等。”零一把拉着中年人的手,中年人几乎没被他拉得踉跄跌倒,零蓦然笑着,露出如白骨般森严的牙齿,说道:“玻尔船长有话要跟你说。”
中年人愕然,问道:“他有什么遗言?”
零笑得更欢了:“他说,一个人不聪明不是罪过,但要是自作聪明,那就罪大恶极了。”
中年人不明所以,一句话还没问出口,零迅速地拔出手枪,朝着他左眼一按,板机一扣,“砰”的一声,中年人半声没哼,在鲜血飞溅之中,就一命呜呼了。年轻人和壮汉大吃一惊,壮汉大手一挥,船舱中忽然蹿出大队人马,而且全都手持火枪火炮,全都对准了零,零却意态从容,丝毫不为所动。年轻人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只懂在原地发呆,但壮汉就感到狐疑:这家伙显然知道我们的身份,既然只身前来,就应该早有打算,如今算是怎么回事?一个人难道还能对抗这么多火器吗?到底在想什么?
零依然轻松地笑着,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壮汉一挥手,众人如临大敌,缓缓地行近零的身边,准备把他生擒,零笑着说:“你们的动作太慢了,需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啊。”
壮汉恨恨地骂道:“鬼话什么。”
忽听一声惨叫从船尾传来,大汉一惊,刚想下令开火,就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你最好别这么做。”
壮汉回头一看,魂都丢了半截,在他眼前站着的,正是刚刚年轻人亲自确认已经死亡的玻尔船长。玻尔船长浑身湿透,显然是泅水而来的。但是什么时候?死亡可以伪装,但从他被亲眼确认死亡到现在,才过了多久,而且海盗船和商船距离这么远,怎么可能一下子游过来。这么长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壮汉自问连换气都来不及,难不成这家伙是一口气游过来的?
壮汉见自己船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其余的商船竟然毫无行动,知道败局已定,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鱼?”玻尔船长不答,只灌了一口酒,这家伙竟然还是带着酒瓶泅过来的!
零代替玻尔船长回答道:“他是‘不死王’。”
壮汉苦笑,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否则也不必这么害怕了,他说道:“三分之二的海盗装死,在两艘船接触的过程中潜上其余的船只,无声无息地把其他船只控制起来,真好手段。”他猜得不错,但这种方法,要不是在“死穴”中长大,自幼以独特方法训练泅术的人是做不到的,世人不知就里,玻尔船长一伙才每每得手。
玻尔船长来到壮汉的面前,举起刀来,二话不说就要手起刀落,谁知壮汉却开始哈哈大笑。玻尔船长停下手,却不说话,零又代替他问道:“你笑什么?”
壮汉兀自不停地笑,笑得陆陆续续来到船上的海盗们面上都开始露出不耐烦的的神情时,才终于勉强停下,说道:“那家伙还说我总是小心谨慎得过了头,现在怎么样?虽然我们都要死了,但是我的主意还是对的,我们虽然都要死了,但我们终究能够消灭掉大名鼎鼎玻尔船长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听着他说话,都是不明所以,只有玻尔船长一个脸色大变,气虎虎地喝道:“立刻检查所有商船所有角落,快!”
众人不明就里,不知道船长是要让他们去找什么,但是玻尔船长的命令向来都是绝对的,船长命令一下,海盗们就像是训练有素的蚂蚁般各自散去,流入商船的各个角落,不停地翻箱倒柜,好不热闹。壮汉依然笑着,像是看着马戏团的小丑表演般有趣地看着他们忙前忙后,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等到众人全都回来,零向玻尔船长报告:“船长,除了一般货物和一些火器,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
玻尔船长问道:“食物呢?”零怔了一怔,玻尔船长罕有地焦躁起来,催促道:“食物呢,找到没有?”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也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刚刚翻天覆地的寻找,的确没有在五艘商船中找到任何一点粮食和水。
海盗们这下可都慌了,跳着叫着,乱成一团,玻尔船长一声暴喝:“安静!”所有海盗虽然心焦如焚,但还是立刻噤若寒蝉。玻尔船长抽出佩刀,抵在壮汉的颈脖上,眼神中发出刺人生痛的寒光,怒问:“食物呢?”
壮汉感到死神的镰刀已经切到了他的咽喉,死神的呼息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但他还是毫不畏惧,他回道:“根本就没有食物。你以为我们提早一天相遇是偶然的吗?赫斯卡通的商船此刻早已驶到你们追不上的地方了,我们海军伪装成商会船只,就是为了引你们上钩,把你们拖在这里。要是能将你们一网成擒那是最好,要是不行,也得让你们饿死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
海盗中有人骂道:“疯子!”
零走过来,狠狠地踢了壮汉一脚,揪起壮汉的衣领,喝问:“你们难道没有打算过将我们一举歼灭之后要怎么活下去?”
壮汉笑着说:“当然有。要是能将你们消灭,我们就挨着饿回到葡萄酒港,反正不过三天航程,但是你们就不同了。你们已经饿了两天,再要到葡萄酒港去,也只是死路一条,回头也已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不死王’啊,你当初要是选东北方去,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是自己害死自己,可别怨人啊。”说罢再度哈哈大笑,玻尔船长手起刀落,壮汉立时身首异处。
这下海盗们可不能继续保持冷静了,就算他们平时如何听话,现在可是要饿死海上了,他们叫的叫闹的闹,不断有人喊着:“这下可怎么办,我们要死了!”
零怒喝一声:“别嚷了,听船长说话!”然后走到玻尔船长身边,问道:“船长?”
玻尔船长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们没有全杀掉吧?”众海盗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知道船长在问什么,要不是熟知船长的为人,真会以为他是吓得傻了。
玻尔船长皱了皱眉,零心领神会,转头问道:“船上的人,你们杀了多少?”
其中一个海盗应道:“没杀掉,全都活捉了。”
玻尔船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分两批关押,驶向葡萄酒港。”
几个大嗓门的海盗嚷嚷道:“那食物怎么办?我们不可能饿着五天肚子还去抢劫葡萄酒港的,死路一条啊!”
零喝道:“叫你们做就做,哪来那么多废话,想死的现在就跳海,别在这儿瞎蹦乱跳,丢人现眼。”
众海盗即使再猖狂再怕死,也不敢一次过跟玻尔船长和零两个大人物作对,只能讪讪地回到各自的岗位去工作。打发走手下之后,零悄声问道:“船长,真的要这么做吗?”
玻尔船长反问:“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零默然,玻尔船长接着说:“我们是吃人的豺狼,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就只能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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