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依衣自从小学五年级起,体重和体力都比叶芦伟强大一些,两兄妹干农活,经常是小近四岁的妹妹干重活,又高又瘦的男子汉哥哥只能打下手。
叶芦伟初回旧地,忘了自己不再是二十年后,被野外风吹雨打折磨而成的昂藏大汉,叶依衣明知他提不动,却故意将桶装满,让这个已经睡了快一个月懒觉的哥哥出丑。
“呆呆,想要穿衬衣不?哥等下带你去镇上做个生意,保证挣件衣服钱。”叶依衣有个极招人喜欢的小名,不叫衣衣,叫呆呆。据说是外公取的,因为生下来不太哭,呆呆的。
“懒猪陆陆儿,不准叫我小名。”
陆陆儿正确的写法是“绿绿儿”,蜀川话读作陆陆儿(儿化音),是一种绿色金龟子的地方叫法。
叶芦伟初冬出生的时候,江边芦苇花开得灰白白的,风一吹满天飘絮,很有秋天画风,所以小名就叫芦苇,正式读书时大名改了一个字,更书面一点的意思。但相熟的亲人和朋友,大家都叫陆陆儿,叶芦伟防不了人口,只好认账。总比后来工作上稍有成就,大家敬称为伟哥好听一些。
跟小妹拌了几句嘴,成功地让她转移了注意力后,叶芦伟端起灶台上的早餐开吃。叶依衣听到猪吃完了在喂喂的叫,只好边骂“你个瘟丧早晚杀了吃肉”,边双手提着猪食挤开门边的叶芦伟去喂。
叶芦伟三两口吃完红苕稀饭,把碗往猪潲锅里一扔就去找老妈。老妈名叫满红玉,出身大地主家庭,因为外曾祖是镇上最大的地主!
满红玉高中毕业刚好赶上不以成绩好坏考大学,所以做了那一代可叹的牺牲品,而且是最冤的那种牺牲品——出身不合格不让上大学。
满红玉的爷爷,解放前不过是个手艺非常不错的石匠,靠着一手好雕功,主要给孝子贤孙家雕墓碑,挣下了不少银钱。
解放之前,瓦片国人的土地基本上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因为极少有人卖。仔卖爷田,当时是有可能被家族浸水闷死的不孝之罪。
好死不死,当时正值解放军打过江来,镇上有个军官家要跟着去台湾,匆忙间半价处理全部田产。满老爷子当时是几个最有力的竞买者之一,靠着给那军官家雕了好几块墓碑的交情,才买下了最大一份田产,为此还借了全部亲戚不少银钱。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解放了。满老爷子一年租谷都没收到手,就被打成了镇上最大的地主,想不通之下跳了石匠湾,摔死在自己未完成的墓碑群上。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石匠湾也是一个悲伤的地方,这里仅叶芦伟听说过的就死了至少五个人以上。这个被多年人工开山取石,凿出来宽近百米高达近五十米的绝壁崖,底下铺满了还没有刻上死者姓名的墓碑。
附近的大姑娘小舅子、痴男怨女、善男信女、红男绿女、孤男寡女,凡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活不下去的,都来这里跳了崖,给下面的墓碑刻上自己的鲜红名字。月积年累之下,搞得寸草不生的光石头崖壁,四季阴风阵阵,走过路过都凉透心背。
不过叶芦伟小时候听满红玉给自己讲起时,却充满了老祖宗靠一双手雕墓碑买下全镇的骄傲,并没见多少悲伤。
满红玉的父亲,叶芦伟的亲外公,因为是当时少有的无线电技术人材,在那个激情的年代,不但养活了自己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收养了自己堂兄的一双儿女并养大成人。外公的堂兄因为读了军校,吃了败仗扔下老婆儿女,跟着领导去了台湾。
因此,叶芦伟一共有三个舅舅三个姨妈,还有两个外婆(一个亲外婆,一个堂外婆)。最小的舅舅只比叶芦伟大十来岁,现在正在镇上一边开榨油坊,一边当二流子猪贩子收猪儿仔仔。
叶芦伟想找老妈骗点启动资金,利用夏蚕收购这一季搞点投机倒把。满红玉高中毕业又教了几年民办小学,嫁给叶建国后才没再去学校上班,成了那时节正二八经的高学历农妇。
叶家每年靠种桑养蚕、喂猪这两项收入支持全年开支,基本上也能混个温饱。那时节叶建国的工资仅够他自己潇洒,基本上就是每年回来休假用剩下的钱买点糖果,给几家老人送点全国粮票。当然现在工资涨了点,满红玉手里应该有个几百千把块的余钱。
满红玉一直把自己当知识分子,基本上是非常讲道理的农村妇女,现在正兼着村上的会计,身上更多了点干部气质。所以叶芦伟有九成把握能找老妈借到百八十块。
果然,叶芦伟把将要经营的项目凭多年咨询师的功底,组织起全能的语言一阵分析,满红玉直接拿出存折本,二话不说就拉起叶芦伟去镇上取钱。
留下呆呆妹妹悲催的一个人在家,照顾鸡猪鸭鱼、猫狗兔蚕……哦,除了莫有鱼,叶家其它都有。可怜的呆呆妹妹才刚刚十三岁,除了跳起脚威胁叶芦伟如果不给她买衬衣,就只有吃猪潲外,别无它法。
叶芦伟骑上家里的二八永久,拉上一身出门新衣服的满红玉,一路往镇上飞奔。总共三公里国道,叶芦伟两母子基本上花两小时就到了。
为了这个奇慢的赶场流程,叶芦伟上一世曾经反抗多年无果。满红玉生于斯长于斯,认识全镇五万多人中的两万多人。谁是谁家的媳妇,谁家的二娃娶了谁谁谁家的二姨,辈份上失了讲究等等等。基本上等于是全镇的活户口本。
叶芦伟是满红玉此生最得意的成果,从出门开始,满红玉逢人必停下来说个三言五句,非要听到人家夸张的问:“哟,这门枋那门高的是陆陆儿啊?长这么大了?在哪里上学啊?”
于是满红玉谦虚地回答:“哎呀,就是只长高不长肉,吃又吃得多的嘛。过了年就十八岁成(人)了,上个月就毕业参加工作了,嫌工作不好,在屋头耍赖不想去。看哪天他老汉回来捶得一顿就对了。”
如此这般,两小时能顺利走到镇上,平均时速高达1.5公里每小时。好多去镇上办事的人都回来了,满红玉都还能拉着人家再说一回。
上一世叶芦伟非常讨厌跟老妈去镇上赶场,满红玉又非要他骑自行车搭起去,两母子经常为去不去的问题在家就扯一个小时。
这一世,叶芦伟重见年轻利落的母亲,心里只有感动和依恋,完全依着老妈的性子,全程装着不胜水莲花的娇羞,任凭母亲拉着他炫耀。
装嫩这事其实就是万事开头难,在老妈面前装心里压力更要小得多。叶芦伟半小时内就扔掉了一身奔四的鸡皮疙瘩,装上了一颗十七岁阳光灿烂的心。
好不容易来到镇上,这时候差不多快十一点了。二十年后的“首堵”、“成堵”算个屁,这时代赶场天的小镇才叫真的堵。
还没开始现代化改造的镇上,仅有两条街,一条上河街,一条河边街。这还是因为叶芦伟家这个叫龙光的小镇是嘉陵江上的重要水码头,才有两条街呢。其它好多镇就只有一条街,名字就叫“街上”。
这时代堵的不是车,是人!整整两条街的人!后世早晚高峰的地铁和公交上有多挤,这时代的街上就有多挤。
农村信用社在上河街最“繁华”的地段,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注意,“水泄不通”在这里不是形容词,是个叙述句。叶芦伟上一世假期无聊时和村里的小伙伴经常来玩这个游戏。就是下雨时挤进人群,一条街挤通,除了头上和肩膀,其它地方可以滴水不沾!
叶芦伟其实非常奇怪这么挤的江边小镇,那些坐船来的人是怎么挤上岸,而没被挤下江淹死的。事实证明,龙光镇现代化改建前,每年淹死的人很少,改建后却经常听到某村的船又翻了之类的流言。
上一世叶芦伟除了跟小伙伴去“挤油渣”(一种相互挤着玩的游戏),是不会陪老妈挤进街上的。一般都是在镇子外边的台球摊摊等满红玉办完事出来。
这一世看着那满街的人头,虽然也非常的发怵,却再不愿老妈一个人去挤。于是努力护着老妈一路跟着人群“游进”上河街,再看准时机在农村信用社边拚命“游出”人河挤进农村信用社。
毫无意外,信用社里同样挤得满实满载,这时代也没有排队之一说,想取钱全靠体力和技术。这时代的信用社,全是取钱的,就没有存钱的,你若来得晚了,现金取完人家就下班,根本不会甩你什么“自由存取”。
什么?钱从哪来的?外地打工汇回来的啊。
蜀川除了蜀都平原,其它地方离天府之国差得很远,穷得只有劳动力,所以是打工大省,这都是生生的血泪。
龙光镇最牛逼的一年,镇政府过年打的横幅是“热烈祝贺今年打工收入汇款突破200000000元!”一个总人数不到六万人的小镇,一年打工汇回来的钱就超过两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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