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初冬,西蜀之地已经下起鹅毛大雪,街道、小巷、民房上随处可见层层堆叠的积雪,好似给蜀地披上一件雪袍,但却不曾带来温暖反而是侵骨寒意。
高处不胜寒,蜀山派居于云端,初冬带来这股寒意入夜尤甚。腊月寒冬之际,竟可在这蜀山之上瞧见一轮明月。稀疏月光洒透过层云,洒在清心大殿正中祭台,只见那祭台上插着三支即将燃烧殆尽的香火,眼见烟火将熄,震元子终于收回远眺双目,三步并二走到祭台前,重拾三支香火,以功力催燃,尔后弓身一拜顺势送入炉内,再即转身走出大殿。大殿门叶随着震元子双脚踏出,应声而合;殿内祭台上的炉中香火,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明亮……
六日前,震元子复命返回蜀山,欲将这李逍遥六窍之秘告与蜀山诸圣。待其入得西蜀境地,剑圣迎面踏空而来,震元子却是被眼前场景给震住,不禁心下腹诽:这拙小子莫不是在我面前显摆?虚空行步损耗真气何其甚,不知他为何在我面前作这般姿态。按下心中疑惑,震元子止住座下葫芦道:“我说拙小子,你是嫌真气多是吧?还是故作姿态在你师叔面前逞威风?”言罢,面色不喜盯着剑圣。
也难怪震元子心有不满,凌空行走本是任何一个入了意境的蜀山弟子都可以做到,但是以真气凝实做为立脚之地消耗甚大,故此一般只做为短途腾挪之用;如剑圣这般自四五里开外虚空行步却是鲜有如此。
剑圣自踏入气剑后,便很少再携剑于身,如今他这般姿态与师叔相见确实有故作模样之嫌。但他无心与震元子为这般小事多作唇舌,只拱手行了个简礼便传音入密,嘴上却略作敷衍。震元子得剑圣传音,面色渐凝,略作思索终也还是跟着剑圣而去。
当日告知二圣心中想法后,剑圣心感时机成熟,便寻个由头辞别二圣,待六圣返山再将计划和盘托出。出得乾坤峰内界,剑圣返至正峰,吩咐诸位师兄一番事宜,便闭目静坐驻于大殿。其余诸人各自受命,返回驻地镇守八方。剑圣驻地为西蜀一带,震元子御器入得蜀境便为其所感,当即便踏空前行与其会面,将其带至蜀山派偏殿。
这偏殿距正殿十丈有余,平时用以待客,只是蜀山多年未有外人拜访,待得震元子后脚踏入,门叶应声而合。
甫一入得殿门,震元子便心感有异,四周有一股无形之势,但当下他心存疑惑亟待解答,按下疑虑,对剑圣问道:“拙小子,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事,这般神秘兮兮?”言罢,那殿门竟自行关闭,震元子心生警惕,凝神以对。
剑圣见状,抚须微笑道:“师叔不必紧张,且看这是谁。”说罢,侧身一让,一道身形显现出来。
震元子面色震惊,难以置信:“你……”
蜀山上空,阵法结界光晕流转将那纷飞大学隔绝于外,不知是结界能量不足,还是蜀山故意为之,虚空之上仍有些许雪花翻飞旋转,时间一长,竟也在偏殿门前积叠一小片。
善字辈乾坤八子,自小相识,平日吃住同行、练功切磋,感情端是深厚无比。乾坤二子年长些许,性格沉稳,秉节持重;坎元子不善言辞,寡言少语;离震二子皆是性格冲动火爆之类,故此二人常逞口舌之辩;其余三人亦是性格各异,又以巽元子心思玲珑。
八人相识近乎百年,彼此之间相互知根知底,若是有人敢挑拨离间,定遭其不由分说雷霆一击。然此番挑拨者,竟是自己关门徒弟,震元子自是怒盈冲面,呵斥连连。
原来那剑圣背后之人竟是那六窍之心的剑道奇才,他震元子唯一关门弟子酒剑仙。
剑圣心存大智慧,当初察觉阴谋算计之时,便决定出手干预李逍遥命途,然他不知详细阴谋算计,恐过多干预会招致更甚恶果,是以只将赵灵儿关押于锁妖塔保其性命。彼时他修为参天,摸得心境门槛,出手救下赵灵儿之时,心血来潮竟预感牵扯当中的诸人命运。只因幕后黑手力量滔天,阻隔他探究,便只好做下两手准备:一是给那赵灵儿离魂丹,待其服下魂魄离体,他便收起,再以赵灵儿妖神之躯献祭锁妖塔,以供李逍遥林月如二人出塔;欲出塔,必献祭,此乃塔中禁忌;只是后来赵灵儿优柔,却是害得林月如身死。其二,李代桃僵,以那后山灵木“归心引”为媒化作师弟酒剑仙,以他心境操物之术代行苗疆,后来果真抵得师弟一命。剑圣心悸幕后黑手势力,此前只作一副无奈之姿,不作过多反应,实则暗中安排,只想蒙骗幕后黑手窥视。如今他心中明朗,只怕蜀山之中出了内鬼,而且这内鬼极有可能便是他师长一辈。当日剑圣前往乾坤峰,除了要洞悉阴谋诡计,亦有证实内鬼猜测之意。
“师父,”酒剑仙一改轻佻,严肃道,“内鬼便在一众师叔伯里。”
师徒重逢的喜悦随着酒剑仙的一句话尽数散去,依着震元子脾气,若是往常听到这句话,非得暴起发难不可。但他人虽老,心思却不愚钝,回想一下到乾坤峰内界看到景象还有剑圣的推断,仍旧一筹莫展,沉声道:“说清楚。”
酒剑仙作势一让,示意剑圣解释。
“师弟的兵解,便是最大的破绽。蜀山之上,除了我这个现任掌门之外,便只有师叔你们八人知道师弟一心六窍。敌人要做的是瓦解摧毁蜀山,首当其冲便是要断了蜀山传承。师弟与李逍遥都是难得一见的剑道圣手,如果对手只是针对李逍遥,断然不会暴露,但是连着师弟一并算计进去,那便值得考量。师弟固然与李逍遥牵扯甚深,但背靠我蜀山,却也不至丧命。依我料想,幕后之人,只怕不仅是要师弟性命,李逍遥亦是一样。”剑圣此番言语使得震元子眉头更深,他关门弟子的六窍资质其实仍存疑,毕竟这第六窍奥秘无法穷究。但剑圣所言非虚,敌人断后的手段昭然若揭,而知晓他弟子资质的,除了现任掌门,便只有他乾坤八圣。但他们师兄弟八人自小一齐生活修习,彼此之间知根知底,震元子对于叛徒内鬼一说,百思不解,更难以置信。
剑圣知其困扰,出口再道:“那日乾坤峰一行,便是为证实我心中猜想。当日洞察黑衣人阴谋诡计之后,六位师叔爱徒心切,急忙寻于李逍遥。这内鬼,只怕便在师父与师伯二人当中。”当初巽元子道出心中担忧,六圣急忙赶往余杭。彼时即便没有巽元子出声点醒,剑圣亦会作声提示,将部分人排除,而留下之人必有一内鬼窃取其计划。当日看到留下二人,剑圣霎时之间有若醍醐灌顶,心中疑惑好似顷刻散解。
震元子万分震惊:“混账!拙小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无怪乎震元子乍起怒吼,善字辈八人,乾坤长次二人有若其余六人兄长。剑圣内鬼一说虽使得他信了七分,但却万万不能接受内奸出自二位兄长。
剑圣喟叹一声,忽而道:“师叔可曾记得当日玉牌显示锁妖塔异样?”震元子心下惊、怒、疑齐聚,听闻剑圣言语一转,他一下气急,却也想起那锁妖塔诡异之处,不禁道:“那道黑影?”
那日九人以阴阳玉牌探查前事,待得姜明命丧锁妖塔之机,塔内忽窜出一黑影,彼时众人心思皆在黑衣人身上,不曾顾及那黑影,只待日后再详查。只因为锁妖塔外塔关押皆是些“小妖小怪”,众人只以为黑影不过一小妖,是故不甚在意。
剑圣颔首,再道:“师叔也曾身为掌门传人,太师傅可曾告知你上古巫妖大战?”
这小子究竟卖甚关子?震元子心中虽有疑惑与不满,仍回道:“上古巫妖为王,人族夹缝求生,后有青颜剑仙力战巫妖,人族筑锁妖塔镇压巫妖余孽。而我蜀山,则源自南氏开山祖师。”震元子不欲多说,只因这些典故皆有上任掌门传与下任,故此他只简说个大概,料想乾元子也曾相告与剑圣。
震元子却是不知,他这一番话使得剑圣茅塞顿开,一时间心若明月,洞察秋毫。“难怪难怪。”剑圣不禁失声苦笑起来。一旁酒剑仙却是呆若木鸡,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与剑圣皆为心思玲珑之辈,只是平日不喜多管蜀山琐事,故作一副轻佻姿态。当日剑圣将心中猜疑告与时,他便幡然醒悟,与其上演了这一出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诸多阴谋算计,经他师兄弟二人推敲,早已猜得个八九不离十,却未曾料想到当中还有更大阴谋。
剑圣心下了然,初时他曾偶然阅得经阁内关乎上古典志,后来再寻却是不见踪影;同时又更添一分忧虑,现如今可信之人,便只有身旁师弟与师叔震元子,当下便将心中所想托出:“如我猜测不错,当日姜明丧命锁妖塔,塔中逃出黑影只怕是那巫族余孽,师父怕是给那厮雀占鸠巢,夺舍侵占了。”剑圣说罢,不禁仰首闭目,面显哀伤。
酒剑仙知师父心存疑惑,便将前后因果和盘托出。
原来却是乾元子歪曲史实,欺诈与剑圣,妄图将祖巫嫁接为人族根源,如今若字辈诸人皆经由剑圣之口得知人族起源。蜀山藏经阁内,关乎上古典籍早已消失殆尽,这更加坚定剑圣心中猜测,必是那锁妖塔逃出余孽作怪!
震元子心下大骇,一时难以接受,却又无从反驳。上古时代,巫族炼神,精通魂魄之道。又因其自浊气之中诞生,寿命非比寻常,且精通各类诡巫之术,纵是被镇压锁妖塔,只怕亦有法子避过炼化之力。锁妖外塔不仅作障眼之用,亦有防止内塔关押之物逃脱,故此外塔重在困押。塔中禁忌闯入活人,一旦有人闯入,需得有人以命献祭,方能重开塔门。千百年来,塔内妖魔早已安于塔内,能够趁姜明丧命之际,以魂魄之姿逃窜而出还能避过蜀山掌门耳目的,只怕唯有那巫族之人。震元子愈想心里那一丝侥幸越发渺小,毕竟那是他亲如兄长的师兄。
“拙小子,还有甚法子……”
“抱歉,师叔,”剑圣长叹一声,“时间太长了,姜明之乱已过五十余载,十八年前师父劝我闭关之时或许还有机会,但是自从他销毁典籍之日起,师父已不再是师父。”
“我本对他背叛蜀山,百思不解。今日听闻师叔所道上古秘辛,方才确定他为巫族之人。妖神强横,却也不敢轻易舍弃躯体,唯有凝练魂魄的巫族最有可能舍弃肉身,灵魂逃出内塔。他逆乱人族根本告知弟子,只怕早已知晓外有妖神作祟,欲以此计“驱虎吞狼”,他好作壁上观,坐收渔利。琉璃钟溃散预示我蜀山崩塌之势。但纵是他天界下凡攻伐,我蜀山亦有招架之力,何致乎全军覆没,山崩人亡?”
内忧外患,震元子暗自喟叹。他心有怒火,却无法发泄,只怕打草惊蛇加剧蜀山危机。何况敌人占据他师兄躯体,临战更是无法下手,只好无奈长叹,面露颓败之色,更显几分苍老。“蜀山可还有救?”震元子忽地双眼怒睁道。他心中仍存希望,既然诸般算计已被他二人察觉,多少都会有应对之法。
“师父,且看这里是不是迎宾殿。”震元子闻言,这才仔细打量殿内环境。初入殿内,他便心感诡异,好似入了他酒葫芦内界一般,但却又不是那般感受,只因这殿内含有一丝淡淡的剑意。一念及此,震元子恍然大悟,惊喜若狂,忽的脱口而出:“臭小子,你剑意凝形了?”
剑意凝形,顾名思义剑意化作实质,可凝练作一剑意空间。乾坤八子修行近百年,方可勉强撑起一方三丈之地。这剑意空间为对敌关键,既有护体之用,更能对阵之时以剑意侵入对手体内,杀人于无形。三丈空间已是八子极限,如这酒剑仙这般另塑门墙、桌椅之类环境,却是万万不能,无怪乎震元子惊呼。
当初酒剑仙得剑圣提点,金蝉脱壳后,便依剑圣之言入他那酒葫芦潜心修行提升实力,以应对后来危机。酒剑仙不负期望,投入修行一年半载,终于半脚跨入“心御剑”境界,如今的“迎宾殿”便是成果。只是这已不是简单的剑意凝形,应该是“剑域雏形”。
震元子震惊之余,只见酒剑仙嘴角微动,右手剑指一起,四柄形状各异的利刃突然出现,沉浮不定环绕其身。如果先前的剑域雏形待给他惊喜,如今的八剑合四,却是让他感到惊吓。多年修行,八子多少能凝出一柄极剑,震元子自命不凡,凝出了二柄。如今眼见弟子远胜于他,心中竟生出一丝嫉妒,但他已近百岁高龄,早已看淡许多,微微一笑化了心中妒忌。
一日之内,怒、哀、喜、惊,饶是震元子百年修行,一时间亦难抚平情绪。稍作收敛,震元子微微一叹,道:“半脚心境,可惜时间不够了。暗处敌人已经察觉,我们师兄弟六人已将六剑传与李逍遥。可惜时不我待啊!”震元子重返蜀山之时,便心血来潮,感到蜀山覆灭之日只怕不远。他徒子徒孙虽然天资卓绝,却没有足够时间成长。若是待他二人踏入心境,便是腹背受敌,也能保得根本。
“师叔,为今之计唯有如此……”
入夜,震元子一人行入清心殿,祭上三柱香火。几缕月光透过层云,照入殿内,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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