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啊,若你能听得到我的祈求,请护佑我的孩子,祛除他身上病痛,让他远离苦难。”麦什有模有样的地试着祈祷,可他早遗忘了颂文,也不通礼节,手臂不知往何处放而滑稽的耷拉在两旁。也许他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吧,他不曾预料到有朝一日会再次求助于神明,可在寒病面前,他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老人罢了。麦什看过很多书,哪些草药能治愈风寒他了然于心,可如今风雪阻隔了道路,他也一直被伤病所困,就算路况畅通,也无力去寻觅那些药草。
镇上的药师刚来查看状况,冬雪封路,储备的药物仅能缓解症状,他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只是给予些嘱托,可这些麦什都知道。麦什还是千恩万谢,他的背影蜷缩成卑微的毛虫,药师忙扶住他。
“别这样,多陪陪孩子吧。”
麦什坚持要送,药师不再推辞,白雪以风为丝络,两道身影在风编制的雪毯上渐行渐远,来时的脚印已被填了一半深,再过半晌也将掩没不见,乌云压作幕布,将天与地缝合的黑暗中只有灯影浊乱。
“行了,真的,送到这差不多了!”药师再一次劝返,麦什停杵在原地,他回头望,还能望见屋门口油灯的微光,他摇了摇头,很是固执。
积雪及膝,雪靴被碎雪钳住,每动一步都如灌铅。麦什真的太苍老了,他已经开始喘气,汗液沁进毡帽的呢绒里,在冰冷的气温中结成白霜。或许自己应该再多给些钱,麦什不由产生这个念头,在这样的雪夜中愿意随他出行已弥足可贵。
“别送了,你回去不方便,走了!”药师又一次开了腔。
“欸!等等,我再给你点……”麦什应了声,他翻弄着自己的衬里,寻觅着他的钱袋,也许外面实在太冷了吧,他的动作过于迟缓,药师蹦跳着跑开了,没有留给他挽留的机会。麦什目送着他的身影蹒跚,直到黑幕再次将他吞噬。他回头凝望,屋门口的油灯还散发着它小小的模糊的微光,他不会找不到路。
雪连成线,扰乱了他的视野,冷风切磨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麦什将身子蜷得更紧,皮大袄的绒毛还能储存一丝的温度,他感到无端的愧疚,尼奥也是受了这样的寒袭吗,那个小小的孩子怎么抗的住这样的严寒呢。这份忽然壮大的情绪折磨着这个老人,是他同意尼奥搬出去住,他没有查看门窗是否牢靠,他没有即时发现尼奥的病情,甚至只当是孩子睡过了头。直到中午他感到了不安,才发现瘫软在床上的尼奥,他发着烧,皮肤火热的可怕,但他又是那么的冷,他紧紧蜷在兽皮毡子的包裹下,无助的战栗。
是我不好。
麦什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搅动了,它将其挤压,揉碎,拧成一团。
胸口绞痛,麦什只想快些回到屋里,他的孩子还在等着他照顾。积雪钻进了裤脚靴边,贴上他的羊绒长袜,贪婪的攫食着温度。麦什手脚冰凉,他踩着来时的脚印,它们连携的那么长,好似延绵到天际,好在那儿有盏盈盛的灯火摇曳。
雪夜无光,天地搅成浑浊的靛青色,余留有出门燃起的油灯引出一条光路。灯火凌乱,映出老者的形单影只,他如坠冰狱,双腿打颤,哆哆嗦嗦。
……
回到屋内,染白的斗篷被热流熏得濡湿,冰晶嵌入他的花白须发,融成水珠挂悬,折散着诡媚的色斑。他脱下长靴抖落黏附的碎屑,在积雪中行走已让他初显疲态。但他还不能歇息,尼奥服了药已睡下,额头鬓角还在不断渗出虚汗,伴随着喉腔时不时传出的咳喘。麦什想帮他擦汗,他的双手僵持在半空,尼奥现在受不了冷,而他两手冰凉。
麦什煮了壶热水,他往壁炉中又添了几块薪柴,炉火已经旺到了极限,麦什却总觉得屋内冷的不像话,尽管他的后背已被汗渍浸染。木盆中冒着白色的蒸汽,布巾是热的,麦什将他贴上自己的手背,直到温度适中。麦什小心地拭去尼奥头上的汗水,将手背对上他的额头,像火烧,他能清楚的感到尼奥温热的鼻息,烈焰正侵蚀着他的身体。麦什闭上眼,他不知为何颤抖,鼻尖一酸就落下几滴泪来。泪水滴到尼奥脸上,他连忙揩去,却不顾自己已经泪眼婆娑。
炉火噼啪跳跃,在漫长的守候中光影渐暗,麦什在摇椅上精神萎靡,他还在强撑着身躯。
去年有家孩子因风寒病逝,他曾看着他的父母哀嚎恸哭,而这声音又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他看见那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浮现,扭曲的面容呲牙舞爪要将他的孩子一并带走。
尼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那亡童的尖叫愈发响彻,麦什惊醒,冷汗直冒。
火焰明亮纯净,点亮他脸上的千沟万壑,藏匿于沟渠的阴郁隐然作动。尼奥在不安的翻动身体,火焰正灼着他的身。
麦什又想起了他的孩子,为什么神明总要折磨这些脆弱的花朵。
“尼奥是那么善良弱小的孩子,为何要给予他如此的责罚?罪人在此啊,罪人在此啊!”
麦什探出的手无力垂下,他口中呢喃着不清的话语,泪水布满他脸上的褶皱,分叉错节,流淌成长河。
尼奥在这明亮的焰色中又沉沉睡去。
麦什瘫倒在躺椅上,他太累了,火光与背景揉合成一片斑驳的色块,疲惫合上了他的双眼。
……
“爸爸,我要看冰花!”
中年男子伸出手掌,雾气弥漫,细小的冰核显现,宝石般剔透的万千切面折射虹光,冰棱凸起,冰晶凝结成凌厉的冰刃,无数细小的尖刺悉索的生长,如有生命一般推进扩张着自身的边界,结成一片簇状凝晶。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哎呀,是真正的花,那种花!”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一分嗔怒,模糊的影子在虚空中比划着。
中年男子愣了愣,将冰晶打散,碎冰散成一片七彩的宝石碎屑,凝滞于空中,他慌忙又拈出一株冰做的花朵,内层的花瓣羞涩卷曲粘结,外表的华服却又华美而铺张,带着凝结的露水,冰晶玫瑰通透明亮,熠熠生辉。耳后传来中年女声的轻笑,中年人慌忙回头,黑暗犹如稠黏的浆水蚕食着每一寸光影,率先一步将所有景物吞噬殆尽,漆黑的世界剩下中年男人自己,他听到冰晶坠地,啪塔啪塔,世界只余此响。
噌噌,黑暗中无端产生了光亮,幽兰的磷火四下浮动,他看见女儿正背着他。
他唤着女儿名字,少女转头,对他嗤嗤笑着,宝石般的双目擒着儿童独有的纯真透彻。
中年男子正欲上前,骇人的景象遏止了他的脚步。
他看见少女的血肉被虚空撕扯,尤似有无形的野兽正在啃食她的身躯,经脉联结着碎肉,沾染着脉脉涌动的鲜血,一块块地撕裂消失。
少女的眼睛还望向他,饱含着笑意,温润明亮。她的颌骨咔咔作响,残破的面颊维持笑颜。
她的肉体逐渐被饕鬄殆尽,余留黄白的骨骸。
不……
猎食者碾碎了残骨,断口是刺目的锐片。
不……
四周充斥着令人恶寒的咀嚼声与吸吮骨髓的“嗤”声。
不,丽萨……
他想挽回,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他的口腔空洞地张合,冰冷的黑暗让他失语。
他的身体却因惊恐不自觉地后退,每退一步,周围的空气就变得更阴冷粘稠,直到完全凝滞,他已无路可逃。
他跌坐在地上,那空洞的眼眶还望着他,残缺的下颚一张一合,发出破碎玻璃摩擦的尖锐刺耳声。
“爸爸……又逃了……”
磷火消散,伴着长久的叹息,光芒又一次从麦什的世界消失。陪伴他的只有一大一小两具碎骨,它们沉寂在土里,冰里,野兽的血肉里。
“对不起……”
麦什醒了,他只是平淡的盯着天花板出神,片刻后他眯上了眼,像是认命一般。麦什撑起身,尼奥还在熟睡着,他悄然行至书架旁,踮起脚拔出一本厚重的文物志,从中镂空的夹层里取出一本日记。日记的日期由紧凑到疏散,最近一次记录已是一年前了。他在桌旁静坐,提起笔,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于是他又将其放下。麦什摩挲着日记的每一页泛黄的纸张,那上面有他与孩子一起记录的趣事,也有被泪浸湿的弧弯。他曾不日不休地忏悔,直到日记被悔恨侵蚀过半,他才方然悔悟,这记载着过去时光的手记已是他与妻女最后的联结。尽管后来一再节省,日记终将是到了最后。
麦什终于还是执起了笔,他早已无路可退。
“我曾以为我从罪业中脱离,但它只是暂时的隐去,蛰伏在记忆的深处。
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搬到了曼斯,遇到了尼奥一家。沃伊德先生是个热情友好的邻居,在生前他和夫人对我多加照顾。
可是像这样一个好人,上天似乎并不眷恋他们。丈夫战死,沃伊德夫人一夜之间苍悴,害了心病。父亲死后,尼奥一度不再说话,他总是独自在院子里玩耍,有时看着爬虫,有时盯着树上的小鸟,也许雏鸟咿呀的求食会让他想起以前的日子。沃伊德夫人常杵在门口,守望着通往镇口的石径,但谁都知道她最心心念念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归来。
沃伊德夫人总是勉强自己,她时常会兀的出神,我们都知道她是在想丈夫了,她却摇头,淡然地微笑,他们夫妻俩的笑容犹如同一个模子雕琢。我在那一刻有种感觉,她的丈夫一直都在,她已将其刻印在心里。
可我呢,我从来不配作为一个
丈夫。
沃伊德夫人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她开始变得神志不清,有一段时间甚至连尼奥也不认得。可她依旧留着之前的习惯,她会打理院内的花草,会继续她的守候,会放好三人的餐具,会惯例的敲门问我是否一并享用晚餐。只是,她总是忘记,她并没有煮任何东西。这段时间一直由我来照顾尼奥,算是我对他们的报答。
尼奥很少玩闹,他总陪在母亲身旁,牵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发呆。沃伊德夫人很少对此作出反应,但每当她记起尼奥的名字,尼奥总会很开心,难得地露出微笑。那时我已立下志向,绝不会让拥有这样纯真笑颜的孩子孤身一人。
日子一久,我也成了这个残缺家庭的一份子,我有幸在暮年之时再感受到亲情的温馨。我着实配不上享有这份温情,但我不愿挪离,只想这种日子能持续久些,再久些。
沃伊德夫人偶尔会恢复神智,那几天便成了尼奥最开心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沃伊德夫人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那一天她似乎预示到了死亡,决定将孩子托付于我。可我不知道抛弃一次孩子的我是否还能承担这份责任。尼奥看着我,突然咧开嘴笑了,没有人愿意让那对灵动的双眸染上尘埃,他牵上了我的手,我再也难以放开。
那段时间我真觉得,神明原谅了我。像我这样的人竟能得如此恩惠,我不胜感激。
沃伊德夫人死后,镇上传起了流言蜚语。我不能忍受这些玷污尼奥母亲声名的谣言,可我的努力却总是泥牛入海,最后竟引火烧身。他们疯狂的诋毁我与沃伊德夫人的清白,好似这无聊的诽谤能让他们茶后谈资多不少乐趣。
尼奥开始被镇上的孩子骚扰,我跟在后面劝阻,只让那些恶童变本加厉。他们向我丢石子,吐唾沫,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再逃避,也不会再逃避。我用身体帮尼奥挡住那些袭击,石头在我身上砸出来几片淤青,我都不知道我竟已变得如此苍老,没挨几下就跌落到地上。尼奥挣脱了我的怀抱,哭着,吼着,胡乱挥舞拳头,他以伤换伤不要命的胡闹把那些孩子给吓跑了。他回过头,眼泪汪汪,和我说:“麦什,我们离开这好吗?我们离开这……”
我们在清晨坐上了离去的马车,尼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留恋,经过这些日子他也注定不会有什么留恋。路上尼奥一直盯着城市看,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着火了。”我这才发现黑色的烟柱在我们身后冉冉升起,尼奥只是在咯咯笑着。也许他不应该幸灾乐祸,但偶尔那么一次,放下是非观念只随着内心的想法来或许也不错,我又何尝不是暗中窃喜呢?
来到格洛斯特我一直担心尼奥会和曼斯一样一直沉默下去,但意外的他交到了几个朋友,他看起来也比在曼斯要更放的开。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最近尼奥突然疏远了我,他提出要和我分开,独自居住。尽管这可能只是青年孩子的小小叛逆,我总感到心里缺了一块,我害怕这是神明的惩罚,正如我当初一样,尼奥也要从我身边逃离了。可若是尼奥所要的,我都会尽量满足,尼奥很少给我添麻烦,这次也一定有所理由。
然则神明真的和我开了个玩笑,尼奥病了,在这样寒冻的日子里。
他额头滚热,寒病正攫食着他的身躯,他正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
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从修习魔法时就已背弃我的神明,我以为所有的神迹都可以用魔法解释,我探求着世界的奥秘,神明于我只不过是更高一层的强者罢了。
现在我才知道,神明早已将它的刻印烙在我心里。我的信仰造就了他,又害怕他,背弃他。
我渴望着救赎,又恐惧自身犯的错,我在逃避的路上渐行渐远。罪孽一直都在,他不曾因为善行而减轻,只会让我因衰老而不堪重负。
丽萨,奥莲娜,今天她们又回来找我了。我还能再逃到哪去,行将就木的我已无退路。只是我还有一丝的贪婪,欲求着不属于我的情感。我不能放下尼奥,请让我再陪些日子,直到他安安心心,快快乐乐的长大。
请原谅我,作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待我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亲人时,再来向你们赎罪。”
麦什搁下笔,长吁一口气,日记已到了它的尾页,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记录了。
“所以神明啊,你若听得到,请以我残缺老朽的生命以祭献,换我孩子远离病痛妖邪。”麦什依旧不知祈祷时的事宜,但他冥冥中感到,他的神听到了他的呼唤。
麦什向虚空中探出手,空气中的水汽缓慢的向掌心聚集,细小的冰核汇聚成一大块冰晶。
咔咔咔咔……
冰晶变得污浊黯淡,布满裂纹。
“时日不多了。”
麦什望向尼奥,他的呼吸似乎不再那么仓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雪小了,凛冬将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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