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也是春天。
那一年也是明月。
那一年也是江南。
……
世间上,江湖中,有这么一个人。
也该有这么一个人。
有了这么一个人,江湖才是完整的江湖。
有趣的江湖。
有味道的江湖。
有时候你以为他不会出现,他却出现了。
有时候你以为他会出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
有时候你以为他还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有时候你以为他真的已经死了,他却依然活的好好的。
有时候你以为他喝醉了,其实他清醒得很。
有时候你以为他还醒着,他却已经烂醉如泥了。
……
破旧不堪的破庙里,供着大半尊东倒西歪的菩萨。
三只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香正在燃着。
来许愿的人一定是刚离去不久。
奇怪的是菩萨顶上有一口棺材,一口崭新的大黑漆棺材。
这到底是来拜菩萨的,还是来拜先人的?
香快燃完的时候,毒辣的阳光便透过破旧的屋顶照了进来,恰好照在诡异的棺材上。
香燃完的最后一刻,太阳被月亮拖进了云彩背后躲了起来。
突然间!
菩萨仿佛在动,棺材仿佛也在动。
棺盖被打开的一刻,隐约有一只手伸了出来。
紧接着菩萨化为灰烬,再接着,棺材也不知去向。
……
梦,醒了。
酒,醒了。
云亦箫,醒了。
云亦箫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一口棺材里。
一口崭新的大黑漆棺材。
他笑了,他还活着。
人只有活着才能笑。
他想笑到最后。
前提是:他必须活到最后。
用云亦箫的话说:要是不好好活着,怎么能再见到风无羽那一把扇子。
一起喝一壶最好的酒。
赏全天下最美的月。
做平生最舒服的梦。
成一辈子的好朋友。
……
那一年,风无羽用一把蚕丝质扇子,把云亦箫从一口棺材里拉了回来。
一口崭新的大黑漆棺材。
那一年,他们喝光了江南最好的酒。
赏着江南最美的月。
做着平生最舒服的梦。
那一年,他们成为了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风无羽见过云亦箫最风光的时候。
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
见过他最快乐的时候。
而现在这个时候,风无羽第一次见。
甚至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云亦箫。
……
李莫寒仍在嘶喊着云少,云亦箫根本没有听见。
风无羽仿佛也从未听见。
篝火,是冰冷的。
冷冰冰的篝火就像人的心,却又在噼哩啪啦地燃烧着。
风无羽轻轻地扇着扇子,轻轻地笑了笑,轻轻地道:“云少。”
风无羽似乎不是在对着云亦箫说。
风无羽的眼眸半弯着,就像天上残缺的冰轮。
风无羽冷冷地凝视着李莫寒,那已布满血丝的绯红色眸子。
李莫寒的脸色已不再纯美,眼神已逐渐朦胧。
李莫寒仿佛从风无羽那冰冷的眸子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江南最好的美酒。
江南最美的明月。
平生最舒服的梦。
当然还有云亦箫神鬼莫测的影子。
李莫寒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晰。
透彻。
明了。
风无羽也是第一次看清女人的眸子里,竟会有这么简单而又复杂的感情。
风无羽的手慢慢的,很慢很慢地,摸向了李莫寒本该纯美的脸庞。
指尖冰冷,脸颊冰冷。
……
夜已深,月已冷。
风,更冷。
风自然不是扇子扇出来的风,是自然的风。
“云少。”
风无羽轻轻地扇着扇子,轻轻地念着,轻轻地抚摸着指尖下的冰冷。
“风少。”
李莫寒浅浅地咬着嘴唇,浅浅地念着,浅浅地厮磨着脸颊上的冰冷。
风无羽的手指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风无羽的眸子一下子就睁了开。
风无羽的嘴角一下子露出了笑。
几乎同时,李莫寒已撕破了脸。
足足十八层,十八层假脸。
瘦削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
一张隐约透露着病态的脸。
不!
绝不是。
这绝不是李莫寒的脸。
这本就是云亦箫的脸。
云亦箫只是把自己的脸易容成了李莫寒。
云亦箫从他脸上撕下来的薄如蝉翼的十八层假面,便是他神鬼莫测的最好见证。
而真正的女杀手李莫寒,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云亦箫笑了。
云亦箫笑得比风无羽见过他最快乐的时候,还要快乐。
风无羽也笑了。
“他呢!”
云亦箫指着那个血淋淋的人,笑得更得意了。
“他是我的影子。”
风无羽淡淡道:“料到了。”
云亦箫苦笑道:“不好玩。”
风无羽淡笑道:“真会玩。”
云亦箫点了点头。
“下次我一定会玩好。”
风无羽苦笑道:“幸好你是李慕寒。”
云亦箫忽的也笑了。
“不然你绝不会乖乖地躺在地上,等云忠的快刀抹过你的脖子。”
风无羽笑了笑。
“幸好你不是花若笑。”
云亦箫大笑。
“哈哈,我记住了。”
“哈哈!”风无羽也大笑:“我也记住了,下次若是见到花若笑,我一定多长个心眼。”
“有酒。”云亦箫似是在问,又充满了肯定。
……
美酒,明月,江南。
风无羽非但有酒,而且还是好酒。
风无羽把着云亦箫纤瘦的胳膊喝了一大口酒,云亦箫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
二人踏着雾。
踏着月色。
踏出了鬼市。
鬼市果然按时闭市。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却像风像月又像雾。
……
看山是山,看山又不是山。
猛地一看,不如仔细一看。
仔细一看,原来是凤凰山。
形如凤凰,栩栩如生。
没看过凤凰山的日出,就别说去过无间鬼城。
风无羽从腰间拔出玉箫,淡笑道:“云少,这是你的箫。”
云亦箫接过玉箫,从剑柄上取下箫坠挂了上去,再把剑递给了风无羽。
“风少,这也是你的箫。”
风无羽淡淡道:“云少的剑我先收下,你知道我不用剑。”
云亦箫笑了。
“交给你保管,我从来放心。”
风无羽也笑了。
“来一曲,很久没听你吹箫。”
云亦箫已不再说话。
此时他说不出风无羽任何想听的话。
风无羽只想听他吹箫。
于是他便吹了起来。
风无羽却在说话。
风无羽说出来的话,都是云亦箫想听的话。
风无羽把酒高歌,吟了起来。
“凤凰山上忆吹箫,江南月下,把酒逍遥,且把箫再叹,叹月皎皎,叹浮生共醉缥缈。”
风无羽飞舞在云亦箫大气磅礴的箫音里。
踏着江南最美的月色,手执逍遥扇,就着险峻的石壁写诗。
一气呵成。
云亦箫已不再吹箫,笑道:“风少的诗从来美不可言。”
风无羽笑了。
大笑。
狂笑。
忽的停止。
“云少的箫从来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的箫,美不可言的诗。
不可言不可言。
两道相互辉映的影子正缠绵。
书写狂草的石壁是最美妙的见证。
不!
绝不止。
岂止美妙,简直绝妙。
妙就妙在,影子之间的你推我就。
不待日出东方,山顶已摆满九十九坛女儿红。
天底下比日出东方红更美的,岂非正是这九十九个酒坛?
“你醉了。”
“我醉了。”
“一个人醉了,就会说心里话。”
“我心里有很多话。”
“你至少有一句话要说。”
“江南惨案是我找人在江湖客栈散布的。”
“不是这句。”
“我并没有下江南,一直在调查暗香楼。”
“也不是这句。”
“江南竟真的发生惨案,我混进了金算盘精心布置的埋伏圈。”
“这句倒真有点像心里话。”
“风少就没有心里话?”
风无羽躺在酒缸里,脚尖上顶着一坛酒,双手抱着一坛酒。
酒,自然已流进口中。
风无羽在大口喝酒,怎会说话。
“哐啷!”
酒坛飞快地撞在石壁上,发出脆生生的破碎声。
云亦箫竖起大拇指道:“以卵击石。”
风无羽狂笑道:“纵使以卵击石,只会越醉越狂。”
“够狂!”
“我知道你怕。”
云亦箫道:“我不必怕。”
风无羽道:“我知道你能干。”
云亦箫凝视着东方,喃喃道:“就如今晚一样,我们大干一场!”
风无羽只举起酒坛,不再说话。
云亦箫也不再说话。
却又同时喝道:“干!”
……
日出红似火。
火红的曦阳却来迟了。
它很是惋惜,错过了一场豪气干云。
风无羽和云亦箫确实已经离开。
二人当然不是从无间鬼城出来的。
云亦箫的路子从来很野。
“风少,我们这是不辞而别。”
“本就不请自来,正该不辞而别。”
“所以影子就是影子,永远出不了鬼市。”
“你鬼点子多,一定知道出口。”
“随我来。”
云亦箫率先来到一棵古老的梧桐树下,笑道:“就是这儿。”
风无羽扇着扇子道:“凤凰非梧桐不栖,云少越发高雅了。”
精致的玉鹤箫轻轻地插进了树根下的洞,树洞觉得舒服了,门自然就开了。
“啊呀!”
树门洞开,二人趁虚而入。
“够雅!”
云亦箫笑了。
纯洁。
自然。
风无羽道:“无间鬼城城主鬼无间会怎么想?”
云亦箫道:“鬼无间心里只想着用什么方法残虐无间鬼。”
风无羽道:“无间鬼的货源就是进入鬼市忘了闭市时间的人。”
云亦箫道:“只要鬼市的事物足够惊奇,表演足够惊艳,鬼无间就有源源不断的无间鬼。”
风无羽道:“树洞里的空间好闷,可我却宁愿待在这里。”
云亦箫笑道:“这至少是人待的地方。”
风无羽也笑了,道:“你确定这里面不会有鬼。”
云亦箫已不再笑。
“果然有鬼!”
风无羽道:“在你心里。”
云亦箫又笑了,“该死的鬼,该拉到断桥上去好好曝光。”
风无羽已不再说话,他推开了一道门。
门外正是西湖。
……
断桥上的风并不比树洞里清爽。
断桥上并没有人,只有两只鬼。
忽然间却连个鬼影子也没了。
许是藏了起来。
许是睡了。
许是正在做平生最舒服的梦。
鬼同样会做梦。
会梦到从未梦到过的梦。
把酒凭栏,二鬼同欢。
西湖并不圆,断桥雪已残。
从黑暗走向光明,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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