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四年的春日,在刘湘的印象中的春日是在尉迟白月为了将那金雕收下来熬了七天落下帷幕的。
金雕熬人,数天之后才将雕驯服,这时候养好伤加上训练,便又是近一个多月。
而刘湘不熟悉的元熙十四年,是在远离长安以外,这年南方的春汛格外漫长,因为雨水丰富水流流速大而丰富,而在长江支流处栏江决堤,随即多个干支流决堤,淹没了数百顷的良田,而就在这时,国库困顿,赈灾物资迟迟拿不出来。
这是少有的天灾。
而三舅这次回来述职,不单单是因为收复了失地请功,更是为了向朝廷要边关的粮草物资,那时候北边的契丹与大军交战已经有近十天没有粮草接济,为了坚守土地四叔实行了以战养战的方略,不得不割肉为食。
这对于蜀国来讲是外患。
而元熙十四年,刘湘更加深记的是鄂国公府牌匾上长长的白绫。
她的祖父尉迟公享年七十三岁。
而那个春季,刘湘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三叔,刘珩。母亲整日陪在外祖母的身边,而她被二娘管束的愈发严格。
刘湘十一岁前,虽为熟悉的就是二娘的手指,不涂丹蔻,那只手清瘦又带着力道,她用手指捏起一页书纸,那个手指可能搭在《荀子》上也可能是搭在《尚书》上,她最认可的就是孟子的话,“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刘湘并不懂三者的关系,只是问二娘:“父亲常说,士为四民之首,士就是人民吗?”
“不,民和士是毫无干系的。士是文人,是官僚,是被皇族聘用管理人民的人。”说道这时,二娘微微摇着头,似在思索,半晌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是按照比喻,士是驾车的人,而民就是被鞭打的马儿。”
“那皇族就是乘坐在车里的人了?”刘湘答的很是贴切又说:“那我就是乘车的人?”
这样的事情若是站在皇族利益上,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刘湘细细想来却感觉不对。
于是刘湘连摇头,答曰:“不对,不对。怎么可以拿人比作畜生呢?这太荒谬了!”
二娘神色欣慰的看向刘湘拍手道:“对,这就是问题。君、士、民这三条线是最为紧密的关系,马跑不动了可以换,车夫架不动了也可以换。但是江山社稷怎能如此比喻?
若是真要比喻,便如那李世民所述:民生便是水,士则是船,而君是乘船的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国姓更替,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而被管理的却始终是民。”
说到此处,二娘长叹:“可惜,蜀国那些公孙子爵、士禄大夫可曾明白这种道理?
大秦已死,韩非子那段理念是基于严刑峻法,是基于天子之下皆为任人宰割的刍狗为前提,但,即是人就会存变,否则怎会有秦末的陈胜、吴广的起义呢?”
这样的自私自利的想法,只是用得了一时,王朝不长久的原因便是严刑酷吏,上行下效,盘盘剥削,到了最后再有些天灾人祸的诱因,一个王朝的断送就此开始。
所以再聪明手段高明的君主,也比不上一个能清减仁德的君主。
前者是君法的极致,而后者是仁德良善的极致。
“蜀国,外儒内法。上行下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此,积弊之下,就是王朝更替的诱因了。”
刘湘很难理解,却有些明白,郑观应的高瞻远睹,张良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都无法完全阐述此时二娘口中的话语。
“天黑了,农人尚且会看三步走一步。何况驾驭一个国家呢?肉食者鄙啊!”
二娘说的肉食者,是春秋曹刿暗指鲁公,而二娘暗指的便只能是皇祖父了。
世人无不对头顶上的君父感恩戴德,诚惶诚恐,谁会敢挑圣人的错处呢?
所以天下积弊已久,富甲豪官数不胜数,百姓怨声载道,却无人敢于打破这一切。
只因为导致这一切的人,是
天下人的君父。
从二娘住处回去,刘湘迟迟不能回神。
刘湘与母亲是皇室,便不能为外祖父守孝,而二娘,头戴白巾,身穿细麻,她是在为外祖父守孝。
但是二娘只字未提外祖父的事情,尉迟家,都是些不将伤心之情挂在嘴边的人,可谁知道他们心中有几多伤心呢?
刘湘想到外祖父寿宴上曾问母亲:“那淑儿可来了没有?”
淑是二娘的名。
母亲含泪答:“她还是不肯来,说是不肯让父亲你丢脸。”
外祖父闻言长叹一声:“我可曾在乎那些!她只是倔着性子这种事情我是再明白不过了,我生了几个子女,唯有淑儿脾性最为似我。罢了罢了。”说罢微微低头,掩饰喝酒却湿了眼眶。
那时刘湘还想找个好日子将二娘哄来让父女相见,二娘不来为外祖父贺寿,眼中的落寞却是如何拭去不了的,之前的恩怨刘湘并不了解,但是一个让两人伤心的事情总不是好事情,见了面说开了,总会破涕为笑的。
可是,还未见到便是天人永隔。
外祖父与二娘,这对父女这下真真切切是无法相见了。
刘湘回去的路上,想到二娘憔悴的面容,又联想到儿时外祖父与她在龙首原玩闹的日子,终是忍不住哭泣,几次想忍却忍得不住,几番悲切,铃桃不得已背着刘湘,一步步向刘湘的闺阁而去。
回去的路上,刘湘含着泪在铃桃的肩上抬起头问:“人都会死的,那是怎么死?什么时候会死?”
刘湘看不清铃桃的表情,只听到她低声叹息。
“郡主啊,人命由天,天定的谁知道呢?”
刘湘哽咽着问:“即使我是郡主?”
“郡主是天家的人,最是福泽深厚的,怎么能轻谈死字呢?这话你和奴婢说就罢了,至此一次,莫要再说惹王妃伤心了。”
铃桃知道郡主不好受,便背着刘湘一边走一边劝慰:“郡主,哭吧,人生三苦,总得经受了才能慢慢长大,到了最后,泪流干了便也就是真真正正的成人了。”
刘湘双眼蓄满了泪水,她轻声问:“人都是这么苦的么?”
半晌,铃桃答道:“是啊,诸生皆苦。”
诸生皆苦,一语成谶。
那时候,刘湘还不知道命运的多舛,诸生皆苦,谁能例外呢?
皇族,百官,将士,商贾,平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天意之下,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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