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颖等得百无聊赖,便在相馆内看东看西。
休斯特先生是个英国人,十几年前便携妻带子来华传教,哪成想教没传成,倒是被帝都雍容精致、华丽典雅的士林风尚唬得一愣一愣的,愣是留在这里扎了根,开了个相馆,还起了个中文名,叫“周远康”,熟人多数叫他老周,她却不怎么习惯这种叫法,仍是以“休斯特”称之。
在她仍没有前世的记忆,仍是个调皮捣蛋的萝莉之时,家里偶然带她来照了一次相,隔了一世,她便再次接触到了相机。自此以后硬是厚着脸皮软磨硬泡天天蹲点才从休斯特先生手中诓过了相机,玩得飞起。
休斯特先生惊异于她对镜头天赋般精准敏锐的直觉,为此大加赞赏并起了惜才之意,渐渐地也就任她胡闹了。不过让林老爹发现了之后,痛斥一番“不务正业而沉溺于奇技淫巧”就被拎回去好好管教了。此后虽没再接触多少,但也和休斯特先生产生了深厚的革命情谊,读书闲暇之余还是会偷偷溜出来玩耍。
东想西想之际,休斯特已经忙完手中事物,摘下塑胶手套挂在了架子上便开始捣鼓饮料。
“大红袍,如果有松饼再来些。谢谢!”看到他的动作林嘉颖毫不客气道。
“窝字道你喜欢,两……两怪方……方糖!”
“omg求您了说英语!”
“howcanaladysaysuchthings!maygodblessyou.”休斯特先生十分不满地看着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卷卷的金毛及因发际线战略性撤退而露出的大脑门柔和了略显阴沉的鹰钩鼻。
林嘉颖眨了眨眼,她也十分无奈。休斯特绝逼是个骨灰级的中华文化爱好者,与某位先生所说的“只为腐蚀国人的思想,让我们以□□上国自居沉溺于雍容精致的虚荣之中”的那类“可恶”的外国人不同,他确实是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情感。可是这种真切情感在林嘉颖与他交谈的过程中就会显得十分让人痛苦,有时候她甚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一抬起头就能看到他一副“本宝宝好厉害快夸我夸我”的得意表情!
“废话少说!”林嘉颖不耐烦地摆摆手,“货怎么样了?回来了吗?”她的眼里踊跃着万般兴奋的光芒,完全不同于那浸淫了将近二十年的“沉稳端方”的教养。
“别着急!”休斯特摸了摸她的头,将茶放在桌子上,“玛丽去上海看朋友了,这几天都没有松饼吃。”
林嘉颖撇撇嘴,心里有些遗憾,没能吃上玛丽做的下午茶点心。
“所以怎么样了?”放开这些小事,她又显得迫不及待。
“都跟你说了别着急了!淑女要娴雅从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大惊小怪。”休斯特神秘一笑,走到角落旁,一把拉开盖在货物上面的红布。
百年轮回,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同窗、她爱过的人、她热爱的一切都在最辉煌的年华离她远去,她最引以为傲的事业、理想、追求戛然而止,在陌生的时空踽踽独行的彷徨谁人可倾诉?然而在看到红布下的摄影机时,这一切仿佛都穿越了时空,她最珍贵的一切悉数回归。
即便失去了最亲爱的人,只要她的手仍在,她手中的摄影机仍在,她心头那轮明月仍在,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如同会面一个老友一般,轻轻抚摸这些色泽尚好恍若新生的器材,眼中盈满了泪花。
“百代新式骆驼牌摄影机一架,放光机一架,底片若干呎及所有场内的电影器械,都在这儿了。”
休斯特没注意到她恍惚的神色,得意道:“这些器材都很新,美国佬没搞清情况就想来华捞一笔,却没料到一没技术二不懂行情赔了个底朝天。本来那个美国佬都已联系了到了接手的人,据说是个印书馆,不过中间被我截胡了。他向那边要价三千,不过得要留下一些器材,我就出四千给他全包了!还有大件没收到,估计得要过半个月……”
“休斯特先生,谢谢你!”林嘉颖转身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噢亲爱的!虽然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会对摄影如此执着,但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很有想法,并且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我相信你能在这方面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辉煌,放手去做吧!”休斯特露出了温和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等林嘉颖走出馆门,小李已在原地等候了。她向少年招了招手,“小李,进来帮我把我的小伙伴搬回去!”说着眼睛弯成了两道新月,显得极为得意。
少年露出茫然疑惑的神色,却还是随着她的指挥和休斯特一同把器材搬上了胶皮车。
“那,那你怎么办?放上这些,车子已经不能坐下人了……”小伙子面露难色,接着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我让另一个伙计来拉你吧!他就在附近,没跑远。”
林嘉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没事儿,今儿我和你走回去,你慢些走小心点。”
于是王府井大街上就出现了这等奇观,一个衣着体面的小姐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在一风尘仆仆的洋车夫旁,而车上不知拉了什么物件,惹得姑娘频频喊“小心点”。
步入初冬,北京的天气是越发冷了。林嘉颖内里一层层,外边再套上一件厚厚的大棉袄,将自己裹成一个臃肿的蚕茧。确保安全无误之后才慢吞吞挪出门去。一开门便看见自家老母在庭院里忙东忙西,张罗吃食。刘氏转身一见她那副熊样就立马笑出了声。
“瞧你这模样!这才十一月中旬就把自己裹成这副鬼样子,你看你出去不被人笑话!”
“我冷~”被刚开门时那股寒意吹得声音都在飘荡的某人。
“你一个年轻人,没事就窝在房里混吃等死,有一顿没一顿的又不动动,这身子骨还不如我一个糟老太婆。”越说越气,也不知脑补了多少从小到大她那罄竹难书的恶劣行径,直接放声大吼:“你明儿给我早起,吃好早餐就帮我把被子都拿出来晒晒。懒成这副德行!”
“万一明天下雨呢?”懒鬼林嘉颖十分嘴硬。
“哼!下雨你就给我刷锅碗瓢盆!”
啊自己在这个家里可算是人弃鬼厌了,没有半点地位可言。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挪了出去。
“不吃早餐了?”身后传来刘氏的声音。
“不了!外边吃。”
林宅在西城的一条小胡同里,据说清时祖上发奋图强,老当益壮,以七十五岁的高龄考了进士。本来进士这一年一茬的生物也不稀罕,但皇帝老爷稀罕这七十五岁的高龄,于是赐了个闲职京官和这个宅子。传到现在已经有六代了,家里人口凋零,如今她这一代只剩她一个女儿。胡同里七老八老左邻右舍基本都是清时遗老,多年世交,感情自然深厚。
这不,迎面来了笑眯眯的何二婶。林嘉颖一见她就怕。
“哎呀小颖啊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早餐吃了吗饿不饿?”何二婶笑着掀开了环胸抱着的木盆上的白布,一股十分奇妙的味道瞬间漫延开来,惊得林嘉颖的困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边连连后退并七手八脚比划着。
“二婶啊我都长大了你就不要捉弄我了!”她苦着脸,倒不是这个邻居不地道,嘴蜜腹剑看不得别人好。这门里门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情十分温暖。要怪只怪仍是小萝莉时期的她太鬼见愁,上房揭瓦什么都干过,天不怕地不怕,唯怕这古里古怪的豆汁儿,大人也乐得以此捉弄她。
“唉!你们也都大了,是时候找个婆家了,姑娘早晚不都得嫁么……”噼里啪啦硬是拉着她的手扯了一大堆。
林嘉颖头如捣蒜,任她说啥嘴里只管发出“唔唔”的声音,贯彻“长辈说什么都是对的”的家教原则,找了个借口赶紧溜出了胡同,顿时舒了口气。
今儿正逢星期六,民国实行礼拜政策,在报社工作时就可以休息两天,所以小李这两天都不会来。她裹着厚棉袄,走在以显得忙碌的街道上。街头小贩、各色铺子早已立好了招牌旗帜,打扫好周边卫生,正在张罗着招呼赶早的客人。蒸汽上涌,色味俱全的早餐一一出炉,驱散了一身的寒意。
今天她约了两个人,都是学生时代的挚友。她大学上的是最新式的学堂,那里最早开始实施男女同校的教育模式,好是被人议论了好久。不过没办几年迫于舆论压力就倒闭了,他们几人倒是占了先机。
学生时代,邹明凯喜欢脖子上挂着个相机满京城跑,一副细框眼镜的斯文儒雅模样,任谁一看都以为是个风度翩翩博闻强识的学者,哪知是个不学无术的斯文败类。而付曼贞则喜欢打扮得妖妖娆娆,也幸得家里有些钱,各种时兴装备也是一一俱全,国内国外的摩登物件无一不晓。然到底是于时下审美不符,这般作为无异于别人眼中的异类,很是引起了校内不少古板正经的老师和同学的不满。然而她依旧我行我素,坚定地走在时代的前沿,踩着一双细细的高跟鞋,傲慢得好似站在金字塔顶端俯视脚下这些愚蠢的人类。偶然发现她这个看似颇为谦和平庸实则各种古怪的土包子居然还能对“摩登”有些独到的见解之后,女神便屈尊降贵和她做朋友了。
三人因为不学无术却斗鸡走狗样样精通走到了一起,在当时的校园里也算是一番另类的风景,关于他们的故事还被传得挺玄乎,什么两女相争一男说、三角恋情说各种离奇古怪的八卦都出现了,不得不让人佩服劳动人民的脑洞。
想到多时不见的昔日老友和惬意悠然的学生时代,林嘉颖摇着头笑了笑,寒冷的身体仿佛也得到了熨贴。
走过热闹喧嚣的平民街,再行一小段路,一拐角便进入了消费较高的“小资”街。目力所及尽是一派西洋建筑,雕花的街灯、街头的木制椅子,路边摆放的盆景,无一不是仿照西洋而建,时不时走过几位伴着金发碧眼的摩登女郎的西装革履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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