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转眼间已是晚上八点,费了两天的时间却没有很大收获的林嘉颖打了个哈欠,提起包推开了门走了出去。而旁边那扇门也刚好打开,面容疲倦却神采奕奕的邹明凯走了出来。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他舒了个懒腰,边走边问。
“没什么收获,确定了几个边缘角色,没有找到适合的男女主角。”林嘉颖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随即想到唐谨吾,便有些喜色道:“但找到了一个重要的配角,演技不错,有值得栽培的地方。”
“我这边这几天招了几个人,都是年轻人,底子都很好,有干劲有想法。”他看着林嘉颖笑了笑,“而且都是《影评人》的读者。看来我这几天卖力的宣传都没比上你书信一封的力量。”
两人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便分头而去。林嘉颖站在长廊边上四处张望,又举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已是过了约定时间而小李却还没个影子,不禁蹙了蹙眉。一般他都是提前过来的,过了那么久也不知遇着什么事。
冬季北平的日头黑得快,兼天气正冷,刚还走过三三两两人的街道已是人影稀疏,只余下一两盏昏黄的路灯在寂静的街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提起放在地上的包,打算赶紧步行回去。却不防漆黑的走廊里突然窜出个黑影。最近北京城有些不太平,已经销声匿迹了好久的义和团余党重现江湖,杀人放火的事儿没少干,得民不聊生。
她赶紧摸了摸口袋,发现今天出门太早没有带着那把枪,愣了愣,毫不犹豫抬起脚就狂跑。
“林小姐,是我,小李。”带着喘息的压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嘉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只见昏黄的路灯下青年高挑而瘦削的身影在冷风中微微摇动,脸上是满面裹着汗水的风尘,一双漆黑如鹿的眼在夜里绽放着纯净的光芒。
“今儿你怎么这么晚,出了什么事吗?”她眉头一皱,走上前问道。
“我……”青年猛地低下了头,眼角用余光瞥了她几眼,手在粗糙的帆布衣角上使劲抓了抓,才支支吾吾道:“警察说我犯了事儿,可我没有……他们要抓我,我就跑了……”
林嘉颖对这路数是很熟悉的,此时由于多种复杂的因素,暗里经常发生各种民事纠纷。她点了点头以示理解,接着问道:“他们说你犯了啥事?”
“他们诬陷我……诬陷我杀了人……”少年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看见林嘉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才惊慌失措解释道:“我没有!我在路上看见一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就想背他上车去医馆,没想到没走几步那帮人就立马跑过来了。他们……他们持着枪说我杀了人,任我如何解释,都非要拿我回去审讯,并且要带我回家拿什么什么费……”
林嘉颖猛地闭上眼睛,再次睁眼已是一片宁静,她严肃地注视青年的眼睛,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青年在她如火如炬的目光之中惭愧地低下了头,而目光虽有不知所措,也有坦然。
“听着!”
她伸手放在青年瘦弱的臂膀上,明明没有动用丝毫力气,青年却感觉恍若泰山压顶般沉重。
“你这是被人下套了。”她的语气沉着,冷静而迅速地给他分析目前的状况。
“那个人应该是早已死了的,他们故意放在街上,就像个鱼饵,愿者上钩。你现在有两条路,去警所报案并申诉,交出钱,并请求他们放了你。这条路的优点是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缺点是你的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化成泡影,并且无法保证自由及人身安全。”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另一条路是远走他乡海阔天空,你可以带着自己的财产,但却不能在这里继续混下去。天涯路远自行珍重。还有一条,你选择在这里苟且偷安,祈祷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你或是忘了你……”
“我……我选择第二条……”青年沮丧地望着她,无力地垂下手臂。
林嘉颖从包里翻出了所有财物一股脑儿塞到了他的怀里,“这些你拿着,没有多少但好歹是个照应。以后好好找个营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是切记,莫要做违背良心道德之事。你年纪轻轻,尚有前途,即便这世界对你稍有不公,也不能怨天尤人,自甘堕落,更不能加诸于他人身上。需要知道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你是什么人,就会遇到什么人。”
青年没有拒绝,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珍重而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里,又看了看她一眼,郑重鞠了个躬,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林嘉颖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一种萧瑟与索然弥漫心间。这个混乱的时代啊,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裹紧大衣快步向漆黑一片的尽头走去。
回到家已是月满西楼,今儿天气不错,虽寒气逼人,却是晴空万里,一轮冷月挂在灰鸦鸦的屋檐上。她却没有心情去看这优美宁静的夜色,步履匆匆跑了回去。
这年头,一女人独自在夜间出行无异于立于危墙之下。
紧张感却在跨进门看见那个人的那瞬间荡然无存。
一片明朗澄澈的夜空中挂着数点寒星,清冷的月色洒落满庭院,室内几缕微薄渺茫的灯光穿透糊着薄薄的窗纸的茜纱窗,轻柔地落在青年轮廓线分明的侧脸上,晕染出如沟壑丘陵的壮阔原野之美,一种刚毅中的柔情悄然流出。
她一时间愣了愣,青年却在听见门响动的那瞬间转过脸。
“好久不见,你回来了。”他正处于少年向青年转变的成长期,嗓音有些沙哑。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依稀可见那双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恍若明灯一般。不待她回答,青年直接跳下栏杆抬腿朝她走来。
“这么冷的天在这坐着干什么?这才多久没见就忘了住哪儿了?”她回过神就是一顿数落。
果不其然看见靠近的青年脸上别扭的神色,似恼羞成怒般,“我当然是在看星星看月亮!”说完迅速地瞥了她一眼,补充道:“你别自作多情!我不是在等你!”
他向来是个不怎么在意他人眼光的人,孤僻傲慢,独来独往,却在女人开口的那瞬间顿感委屈。收到那封信,知道这人将要离开一年半载之后,也没在家过个年,匆匆高价买了张火车票赶了回来,这人却丝毫不领情。
那一瞬间的温柔果然是错觉……林嘉颖轻轻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这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行行行胡大少爷,行了吧!这大冷天的看月亮看星星也不见得是比等我更值得炫耀的事儿。赶紧进来喝口茶吧。今晚要不你别回去了,就在这儿歇下吧,天那么冷又不是没房间……”女人絮絮叨叨,直接打开自己的房门,请他进去。
青年脸色微微一变,似有踌躇之意,不敢迈步向前。
这半新不旧的年代,女孩子的闺房还是个很神秘保守的地方。他的性格虽狂放不羁,然而,面对这个人,不知此举是否有轻慢之意。
走进房的林嘉颖从门后探出头,满脸无奈,“胡大爷,厢房的灯坏了好几天,你想摸黑去那里喝茶?”
胡寅成狠狠地瞪了眼她的背影。
他们报社人来人往,总是往这里递送文稿,也不知这不拘小节的人到底放了多少人进去,而那些人又该回如何看待她这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
她虽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却防不得小人心思难猜。
想到这里心中顿感不舒服,仿佛是一根刺卡在胸口,吞吐不得。
其实他真是想太多了,不说她是个极度重视隐私保护的人,不熟的人根本无法进来院子,就说她母亲刘氏,任性的老闺女不嫁人已经突破底线了,再有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之类的流言传出,她俩估计得断绝关系。
然而年轻人,心里藏着事儿,想太多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当事人都没发觉而已。
“怎么不在家过年就匆匆跑回来了?你母亲的身体可还好?”
她走到角落里,点上无烟炭。青年的目光不留痕迹地随着她转移。
“学业上有些事儿还没完成,赶紧回来看看。”事实上他早就忙完了所有事,就连毕业需要的成绩也都搞定了。他为人清高,不屑也不善于说谎,一两句就带过了这个话题,“我母亲没事了,要不我也不会回来。”
林嘉颖闻言点了点头,从壁橱里拿出一罐茶叶,放在茶壶中,却发现热水壶不见了,想来是母亲拿到厨房接热水却没拿回来。
“我先出去拿水壶,你先坐着。”
胡寅成刚想告诉她别慌,他不想喝,只想过来和她道个平安,女人却一溜烟跑了出去。
留在室内的青年目不斜视,端坐着,不久便开始浑身不自在,昏黄的灯光仿佛能掩盖住潜藏的欲望一般,模糊而暧昧的思绪在夜幕下滋长,直视前方的目光也开始不自觉乱转起来。
女人的房间不似一般话本小说里头写的,脂粉香气扑面,绮罗轻纱漫天,瑞脑消金兽,静日玉生烟,整个布局都充满一种冷寂空漠的味道。搁在角落里有台梳妆镜,镜面已有了些许灰尘,上边零零散散堆着几盒首饰盒化妆品,看得出是不常用,靠近门口一个壁橱,放置着雨伞雨靴毛巾之类的常用物件,靠墙有一个衣架,挂着的衣服颜色淡掉,款式单一。而唯有那个书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就是他的房间也要比她丰富许多。
青年想到这里,心口处微微有些闷疼,一种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他不了解女孩子的喜好,然而《红楼梦》里,蘅芜君宝钗便是同她这般,屋子清冷空寂。
而薛宝钗有批语:任是无情也动人。
想到这里不愿再深思,又趁机继续打量起来。壁橱上放置着一瓶花随即入眼,仔细一看,是一瓶法国香水上插着一根绢花。房里本来没什么明显的气味,却在看到这瓶花的瞬间,青年迅速想起女人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不是时下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带着梦幻色彩的甜香,而是清新冷冽的木质香,恍若冬日刮过的冰雪寒梅的北风拂进鼻里。
而今,这种似有若无的气味就弥漫在他周身,仿佛被这个人包围着……
一种不知名的燥热顿时袭上心头,青年登时如同喝醉了酒般,呼吸急促,脸色通红,抓着椅子的手愈发紧张。
许是温度太高了,稳定下来后,他看着角落里静静燃烧的煤炭。
松开手,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提着热水壶回来的林嘉颖自然不知道这个插曲,也不知道,这个今夜睡在她的对面的厢房里的青年,做了个平生第一个绮丽难言的梦。以至于第二天一早青年目光闪躲,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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