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闻长老为予言:“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称也。……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废内藏库,四方所上物,悉归之有司。广寿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雘,喟然叹曰:“天以火戒我,岂宜增以侈邪!”岁尝旱,已而雪,暴出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得扫雪,曰:“此天所以赐我也。”——欧阳修
洛阳城北的一座官邸里,李嗣源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那里。偌大的空间,一片沉寂。就在半个月前,他带兵回到京城,放眼望去,昔日繁华变成断壁残垣,无数的百姓沿街乞讨,大量的伤兵聚在一起,不住地咒骂哭号。他早已不想杀人,可手中的刀已不由自主。他不想多杀一人,可很多人却因为他的到来而自缢或投河。曾几何时,在弥天的血色中,他帮助李存勖打下了江山,如今,又在遍地的血污中,见到了同光帝的几片骨殖。短短四年,是老天在捉弄命运,还是自己在游戏人生?他对着李存勖的骨骸放声大哭,是谁将自己逼到一个不忠不义的位置上?武力可以征服一切,改变一切,摧毁一切,也包括自己在内。李存勖的结局是个悲剧,难道自己就不是?刀一旦架在你的脖颈之上,你就不是你自己了。眼前,劝进的奏章堆满了了案头,这不是胜利的奖赏,他很清楚,这是一杯毒酒。可就这样的酒,多少英雄为之折腰?又为之丧命?李嗣源独坐独思,他在为李存勖反思,也在考虑为自己的将来。
同样有人在考虑他的未来,那就是租庸调使孔谦和大奸臣景进。此时这二人正躲藏在密室中窃窃私语呢!
烛光照映下,左边这位,肤色白皙,相貌不错的就是孔谦。别看他脸白,可心却比碳还黑。孔谦是庄宗的得力助手,其人狠毒残酷。当李存勖恣意挥霍时,是他源源不断地将各地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献上,因此,他得到了庄宗的信任,是庄宗的大红人。那么,他又有什么手段呢?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瞒、骗、抢。当朝廷对某地实行减税或免税时,他一定要扣留朝廷公文,照常纳收。这样,比其他人来说,他就收的多。骗,是指当某地丰收时,他经常是提前征收两至三年的税。而到了第二年,又找各种理由,照收不误。如果这两手还不行,他就撕下伪装面孔,强抢百姓之仅有的几粒粮食,包括牛羊鸡猪等。中原一带的百姓,一提到他,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右边这位,眼珠透亮,里面跳跃着两段小火苗。他脖子乱转,还不时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唯恐有人偷听,这就是以精明过人著称的景进。杯弓蛇影,神经兮兮,他这举动,弄得孔谦也有几分忐忑。孔谦再三强调,这是密室,有话直说,除了神仙,谁也不知道。景进冷笑说,这年头神仙也靠不住,还是加小心点儿好,身逢乱世,隔墙有耳,不得不防。他语重心长,孔谦也不住点头称是。
景进的担心并非多余,许多的开国功臣,皆死于自己的谗言,没有办法,适者生存,这是他的人生哲学。如今,李存勖已死,他急于寻求新的保护。可他也知道,李嗣源对他们的印象并不好,现在时局初定,没有对付他们。一旦控制了局面,以李嗣源在部队中的威信,收拾他们易如反掌。这两天,二人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最终还是依照景进的主意,先礼后兵。景进早就计划好了,他从宫内选了50名美女,犹未满意,又特派手下得力助手叫郭维的,到民间征选300美女。英雄难过美人关,难道你李嗣源不食人间烟火?难道你就不爱美人?不过,刚刚回来的郭维,却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令孔景二人十分惶恐。当他们押解六车民女回京时,意外地遭到了一个头戴铁皮面具的人的劫持。尽管郭维采用了声东击西之策,确保了民女顺利运回,可有三分之一的人马被杀,要知道,这可是自己的亲兵卫队,谁和自己有仇呢?他加强了防范,唯恐那人袭杀自己。
不过,郭维也带来一个令其振奋的消息。他报告景进,他抓来了一位超凡脱俗的秀丽女子。这女子十七八的年龄,不哭不闹,镇定从容,言语与众不同。不仅如此,短短的一路,她竟然和士兵处得很好,得到士兵的钦佩。一些士兵私下里还向她请教一些问题,而她回答得也无不在理,神人一般。最令人吃惊的是,对于宫廷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她也了如子掌,并且还力荐自己进宫侍奉李嗣源。景进闻之大喜,恭恭敬敬地接见了静儿,果然与众不同。景进隐约感到自己不仅性命无忧,甚至能够升官发财。有了这一手,他又和孔谦研究下一步。如今,景进孔谦二人计议已定,满心欢喜地走出密室。景进乔装打扮一番后,从角门悄悄回府。
夜凉如水,星光闪烁。野猪肉和红薯酒让郑毅兴奋之外更添几分豪情。中午,虽然他们没有找回被抢之民女,却也收获颇丰,十几匹骏马被带回村,还有宝贵的六辆牛车。车子不重要,金贵的是牛,这可是庄稼人的宝贝。连年战乱,男人人大都从军,耕种就靠它了。当刘熊把这些马牛带到村里是,整个村子沸腾了,仿佛过了年。不过当听说刘家大嫂被抢走,大家都感到悲愤。三妹安慰大家,并向村民介绍了郑毅和新磨。新磨信誓旦旦向大家表示,救回大嫂的任务包在他的身上。郑毅低声逗他,准备用什么招数对付李铁枪。新磨装作没听见。此村距京城六十余里,因四面环山,呈盆地状,像个大钵盂,故称钵盂村。村主就是猎户出身的刘熊,此时他听从郑毅的建议,正组织着村中的精壮男子,拿起各色武器,时刻准备官军来袭,并积极筹划进京救回大嫂。
三妹与郑毅已是形影不离,见郑毅穿得少,她连忙拿出哥哥的衣服,稍微改动,塞到郑毅手中。郑毅推辞不得,竟然十分合体。郑毅见三妹心灵手巧,有静儿的影子,不禁也添了几分爱慕。
这天傍晚,郑毅和三妹来到山间一块巨石旁。郑毅一跃而上,极目远眺。好壮丽的火烧云!暗绿色的山顶上,横亘着一道绵延数里的锦缎。这锦缎从中泾渭分明地分为两部分。上面如翻卷着的海浪,披开的马鬃;下面像燃烧的火炬,沸腾的岩浆。天宇,七彩交错,变化多端。看,西北方突然伸出一只巨大的蟹爪。它越来越长,愈探愈红,成了杨戬的三尖两刃刀。郑毅十分兴奋,指着,叫着,低下头来,却见一双大眼睛正深情地注视着自己。
草屋里,敬新麿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他自小就跟着庄宗,南征北战。他忠于庄宗,如同忠于自己的父亲,如果他有父亲的话。事实上他是一个孤儿。在那动乱的年代,同他一样不幸的孤儿有千千万,可和他一样幸运的却寥寥无几。他记忆中的第一眼,便是烽烟滚滚,铁蹄铮铮。是李存勖将他从死去的母亲怀中抱起,又是李存勖把他送至皇宫,抚养成人。他知道李存勖是个戏迷,就苦练唱戏,杂技这等绝活儿,想方设法,为主人排解征战的苦痛与疲劳。他目睹了庄宗亲自披挂上阵,冒着矢箭冲锋陷战,也见证了庄宗意气风发地登临帝座的场景。庄宗报了先皇的仇,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可哪料短短几年,战乱又起?从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皇帝却变得无比消沉,仓皇流涕,最终中矢而亡,尸骨无存。这是为什么呢?他百思不解,泪流满面。
门吱地一声开了,是郑毅吧!他不想让郑毅看到他的样子,扭过头。脚步声起,又骤然停下。他想,这真是一个少年英雄,他能完成张承业的重托吗?这是多么宏伟的事业啊!那些困顿于战争中的百姓,挣扎在死亡边缘的老人与孩子,会是多么企盼这一天啊!
咦?小兄弟停在那里作甚?他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他猛地一翻身,人影也没有。难道是幻觉?可自己一直很清醒啊!他下床推开房门,一个高大的身形赫然丫在他眼前。他呀地一声,却是郑毅。
“新磨哥,一个人想什么呢?喝酒去啊!”郑毅问道。
“是啊,一起出去散散心吧?”三妹笑道。
新磨嘴里咕嘟了一声,回头又倒在床上。他在想,这李嗣源此时在干什么呢?
北山宫邸里,李嗣源端坐在虎皮靠椅上,显得格外威武。这当然符合他的身份。如今,他的眼中全是凶光,恰如饥饿的猛虎,让人不寒而栗。两旁的将领个个神情凝重,偶而有目光相遇,也是立刻分开,低头不语。不一会儿,殿下武士高喊一声:元行钦带到!紧跟着,四名武士将一个被打得浑身是血,头发散乱的人拖了进来。咕通一声,这人跌倒在地。李嗣源的手颤抖起来,他几次去抓案上的茶杯。杯没抓到,却碰洒了水。水杯从案上滚落,啪地一声,碎成数片。桌上的水,先是水流下淌,接着开始滴滴下落。若在平常,抹布一擦便了事,可今天,这个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的大厅里,却显得格外响亮,它强烈地撞击着地面,也猛烈地撞击着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的心。
“元行钦,你可记得杨刘那场大战吗?”李嗣源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卑职当然记得,令公与卑职对射。令公射中我七箭,我射中令公一箭。令公弓法娴熟,小人甘拜下风。”元行钦挣扎着坐起来,零乱的头发和着血污,已看不见他的眼睛。旁边武士想踢他被李嗣源目光止住。
“好,那你记得你跪在我面前请降的事儿吗?”嗣源又问。
“卑职当然记得,令公抚着卑职的背,称赞我为壮士。”行钦昂首回答,“又依旧让卑职带兵打仗,丝毫没有歧视卑职。令公对卑职有再生之恩。”
“这一切你都记得,可你为何杀死从暻,他和你有什么仇怨?他又哪点对不住你?”李嗣源猛地站起,铁拳重重地敲打在几案上。
“请问令公,先皇对你不薄,你又为何造反?”元行钦慨然应答,声音中夹杂着悲与愤。
李嗣源慢慢坐下,他先是无比恼怒地盯着元行钦,接着颓然低下头,伏在案上,放声痛哭,斑白的头发不住地颤动着。他这一哭,阶下的将军也跟着大哭起来。整个厅堂沉浸在悲痛之中。这哭声中充满着无奈,充满着悔恨,也充满着困惑。一同征战天下,情如手足,最终兵戎相见,这都是为什么呢?只能同难,不可同福?
这时,只见元行钦霍地站起,又忽地倒下,他忘了双脚已被斩断,冲着李嗣源喊到:“令公我对不住你,今生恩德,卑职来生再报!”接着他梆梆磕下三个响头,仰天大喊道:“先皇慢行,臣随你去也!”随即爬向旁边的柱子,奋力一撞,顿时脑浆迸裂,鲜血四溅,一命呜呼。
这一过程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就已经结束了。
李嗣源一病不起,这可愁怀了手下亲信心急如焚。他们请了十几个名医,汤药是喝了不少,效果却丝毫没有,反而有加重的迹象。李嗣源时而清醒时而沉睡。醒罢即哭,口中吐血;睡后即梦,常呼庄宗之名。几天下来,已经是形容枯槁,状如死尸。他的妃子王贵妃一筹莫展,整日以泪洗面,甚至要为嗣源准备后事。李嗣源的几个儿子闻讯赶来,也是团团直转。他们清楚,一旦李嗣源病死,天下将复遭大乱,而他们将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关键时刻,景进孔谦哥俩粉墨登场了。
这哥俩犹豫了几番,倘若不是李嗣源病重,他们早就来了。他们一直暗中窥探李嗣源的病情。怎么办?孔谦说他这银子不会打水漂吧?倘若李嗣源坚持不住,驾鹤西去,他这千辛万苦积攒的白花花的银子不就白拿了吗?景进眼珠一转,心说白拿不白拿与自己有何关系,嘴上却说:“兄弟言之差矣,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你想李嗣源现在缺什么,不就是钱吗?有了钱他就可以组织部队,就可以君临天下,坐稳江山。也就是说,现在钱是最好的药剂。到那时,再有美人侍内,替我们哥俩吹吹枕头风,那我们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不要因小失大。孔谦哪里玩的过景进?他心想也是,伸大拇指恭维景进深谋远虑。
景孔二人向王贵妃说明来意,愿意用白银一万两,绢五千匹,美女五百名来献给明宗,祝明宗早日康复。值得一提的是,有位名叫静儿的姑娘,天生丽质,超凡脱俗,愿意入侍皇上。
王淑妃素来对这二人没有好感,一个能贪,贪得无厌:一个能玩,玩物丧志。庄宗失政,有一半的祸患出于这二人。她不冷不热地向二人表示谢意,心说李嗣源现在患了心病,心魔不除,病症难解。
遭到王妃淑如此冷遇,孔谦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全完了,咱们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景进内心也是一阵紧张。二人面面相觑,正进退两难之际。李嗣源的二儿子李从容接过话茬道:“感谢二位叔叔美意,盛情实在难以推却,待父皇康复,小侄替您一定转告忠心。”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暗想,这两个东西,前来讨好了。不要白不要,金钱美女,这两样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是好东西,统统收下。景孔二人一听大喜,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忙招呼手下将东西奉上。虽然差强人意,但也基本上完成了预期的任务。
李从容又问,美女何在。景进心里骂道,你爹都这个德行了,你还有心思要美女。又一想,谁用都一样,连忙将精选的十女子带上来。这些女子,站成一行,个个儿姿色十足。不过眉宇之间,多有愁容。都是良家女子,谁愿意踏入这虎狼之窝?可也有例外,有一姑娘,一抿嘴冲着李从容笑。这一笑,有如三月桃花,七月海棠。那李从容顿时骨酥肉麻,魂不守舍,两眼发直。景进看在眼里,悄悄拉了孔谦的衣襟,一递眼色,那意思是说,看看,未来的皇子喜欢了,咱们有救了。
这个女孩儿正是静儿,几天前,同刘熊的媳妇张氏一起被抓进洛阳城。
在高中,静儿学的是文科。自小,她就受到教历史科目的父亲的影响,喜欢中国古代史。她立志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在高考成绩出来前一周,她同郑毅、徐文一块儿爬山。熟料路过天然大佛时,突然来了一阵旋风,将她和郑毅卷到大佛的巨手之上。她惊恐之中站立不稳,跌落下去。千钧一发之际,郑毅拉住了她随身所背的皮包带子。可是佛手多年风化,上有浮沙,郑毅也随之滑到。情急之下,他用口咬住了包带,双手紧扣石壁。徐文吓得发呆,坐在地上。好一会他才爬起来去叫人。可哪里来得及?郑毅的牙齿难以支撑静儿的体重,坚持下去,二人将同时掉下深谷。静儿毅然松开双手,上演了一个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
静儿没有死,她穿越了时空,同郑毅一样,来到了五代十国的后唐,被一群浣洗衣裳的山村女子所救。静儿自幼冰雪聪明,人又秀美大方,自然得到大家的喜爱。不料,赶上郭维的官兵闯进钵盂村,将她同刘熊的媳妇一起被抢走。一问时事,静儿得知自己来到后唐。静儿知道李嗣源当主政七载,实现五代时期的小康。可如今,他却陷于逆境,故向郭维自荐入宫,以上便是静儿的前后经过。
李从容见到静儿,垂涎三尺,正欲动手,恰巧李嗣源苏醒过来。王贵妃大喜,忙唤侍女送上水来。明宗却不饮水,只是上下打量着静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问讯静儿是何人。
静儿微笑施礼道:“我是来救你之人!”
明宗一愣道:“你可知老朽何病?”
“心病。”静儿胸有成竹。
“什么心病?”明宗从床上坐起。
静儿环视众人道:“请陛下辞退众人,小女子要单独进言。”
“混账!何方奸人,妖言惑众,大言不惭?来人,将她拿下!”李从容抽出宝剑道。
明宗打量了静儿一番,一摆手道:“不得惊吓贵人,你们暂且下去吧!”
众人下去,静儿按照古礼,屈膝下跪,深深一拜,然后请明宗准备纸笔。王淑妃忙命人准备好,并亲自研磨。静儿略一思索,唰唰几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大字——
君正民匡,永泽天胤。
别看明宗不大懂汉文,可淑妃从小便识文断字,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她默念着这一行字,不住点头。她郑重地将这字捧起,然后举过头顶,恭恭敬敬跪在明宗榻前,请明宗看,并解释。
“陛下,这位姑娘告诉您,作为一位君主,只要能坚守正道,匡扶正义,那么您的子民便会得到上天的佑护,福运长久,陛下自然就无愧于上天所赐予您的使命。”
淑妃说罢,目光转向静儿。静儿含笑颔首。
“是吗?君正民匡,永泽天胤。”明宗默念着这句话,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精神,疾病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无影无踪。最后,他竟然从床上翻身下来,准备磕头致谢。静儿赶忙侧身将其扶起。
静儿道:“久慕陛下大名,常听将军轶事,我愿做陛下义女,伴你膝下,不知可否?”明宗一听,欢喜的像个孩子,手舞足蹈。李嗣源是沙陀人,从小随李克用东征西讨,血流成斛,百病缠身。如今在暮年,得到这样一个识大局懂大体的宝贝女儿,怎不高兴?他冲着门外大喊:“快摆酒宴,我要一醉方休!”
静儿心中默默说道:“毅哥,快来接我吧,我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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