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回味栓柱憋屈的苦瓜脸,一路以此为乐。将要走出村口,一个老汉从后叫住了他。老汉喊道:“力,又去镇上串门啊。”青年心下得意,转身笑道:“去镇上拿红薯,我二叔给俺家留的口粮。”
老汉蹒跚上前,道:“你吃饱了,是不是也该办点正事儿了?”青年不高兴道:“谁说我不办正事儿了。”老汉微笑问道:“那天你答应我什么来着,是不是都忘了?”青年盯着他浑浊发黄的老眼,忽然回忆起来,笑道:“想起来了,不就是锯子嘛,明早我一块儿捎回来。”老汉笑容加深,拍了拍他后背,道:“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青年离村,老汉回到自家院中,向里屋道:“老伴,知识青年啥时过来?”一位老妇拧着毛巾出屋,望了望天,道:“队上早就派人去镇上了,这时该到村书记家了吧。”老汉望向远处荒山,自言自语:“城里来的孩子,能抡动锄头吗?”妇人拿起半个葫芦,到水缸里舀了一瓢,倒水在脸盆里。老汉道:“垦荒,垦荒,没干过活的手,能垦出耕田嘛?”妇人淘好毛巾,给老伴抹了把脸,道:“你管呢。”
栓柱被青年气哭后,心中不安,不想再惹诽议,将橡皮收回裤兜,伸手在兜里摆弄,时不时闻闻手上的香味。项义和安生从门前经过,见栓柱坐在草垛上,不断闻手,还以为他拉裤子了。项义假作不见,问道:“柱儿,你爹呢?”栓柱道:“在地里干活呢。”项义道:“帮叔叔喊你爹回来,我们找他有事。”栓柱笑着答应,跳下草垛,跑去田里喊爹。
安生盯着栓柱的屁股,没看出异常,稍感宽心,待栓柱跑远,喃喃道:“真是个苦孩子,谁逮着谁欺负。”项义道:“他一家都太老实了。”安生回头笑道:“咱们也是老实人啊,不是么?”项义道:“一老本实的种地,不老实还能怎样。”安生听出好友话里有话,道:“又不安分了,如今吃饱穿暖,这么好的生活,还不知足吗?”
项义眉宇间现出隐忧,道:“生,以咱们村现有的条件,很难发展起来,你知道吗?”安生不以为然,笑道:“又在替古人担忧了,你没听广播说吗,让咱们把心揣在肚子里,将来保准日子过得越过越好。”项义道:“其他村子我不知道,咱们村的前景可没你想的那么乐观。”安生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村书记说的,他的话你总能信吧。他说未来咱们村会引进自动化设备,到时咱们谁都不用干活,让机器干就行了。”
项义沉吟道:“会繁荣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只是咱们能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想想就叫人心里打鼓。”安生劝慰道:“别胡猜了,咱们还会饿死不成?”项义沉思不答。安生又道:“咱们村土质差,种不出好粮食,这是远近都闻名的。连国家也知道咱们穷,所以一直救济,你想国家都这么重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项义道:“咱们有手有脚,不给国家做贡献已经很自私了,怎还好意思给国家添麻烦。”安生急道:“我没说要给国家添麻烦啊,谁让咱们生在这穷乡僻壤,自己种不出好粮食呢。你的意思是,饿死也不向国家伸手吗?”项义道:“所以得自己想办法啊。”
安生道:“种好你的地吧,国家大事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操心的。义,不是我批评你,你那几亩地的产量可真不怎么样。”项义道:“我心思根本没在种地上。”安生道:“农民不种地,你还想造宇宙飞船啊?”项义道:“安逸使人堕落,现在还不到安逸的时候。”安生奇道:“咱们这么辛苦种地,你居然认为安逸?哪里安逸了?”项义道:“不思进取就是安逸。”
安生说不过他,烦躁起来,道:“全村就你怪主意多,从古自今农民全是这么干的,照你的意思,所有人都做错了?”项义道:“时代在变化,过去和现在已经不同了。难道你忘了吗,因为安逸,咱们差点就成为亡国奴的后代。”安生不耐烦道:“什么亡国奴啊,现在不是好好的?”项义道:“国家需要人民支持,而不是人民依赖国家。我们自己必须快速强大起来,推动国家发展,否则历史必定重演。”
安生心中有气,瞪了项义几秒,随即想起往事,怒气渐渐平复,笑问:“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项义道:“想办法让村民先富起来。”安生问道:“怎么富?”项义道:“需要一个机会。”安生又问:“什么机会?”项义道:“现在我也说不清。”安生早猜到他说不出,微笑道:“那就等着吧。”项义点点头。
安生眼珠一转,问道:“你的这些想法对嫂子提过吗?”项义道:“提了,她支持我。”安生噗嗤一笑,道:“当初要不是你娶了她,没准她这时还在挨饿呢,居然还支持你。她忘了挨饿的滋味了?”语重心长道:“义,咱们是农民,不管你信不信命,这都是注定的。嫂子是读书人,你也读过书,你们都是文化人,可是你们生错年代了,文化现在能当饭吃吗?别再胡思乱想了,你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将来都没人给你养老。听我的话,老老实实种地吧,广播不是也说了,咱们得务实啊。”
项义沉默两秒,道:“我不是单纯为了自己。”安生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想全村人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咱俩从小玩到大,我还能不懂你的心思?”项义低声道:“好心又有什么用啊。”安生道:“怎么没用,我就很领你的情啊。”项义道:“我现在不需要安慰,我只需要一次机会,哪怕一次也好。”
正说着,栓柱爹挑着两大捆湿稻草回来。见项义站在自家门前,快步迎上,道:“义哥,找俺啥事儿?”不等项义回答,转对儿子道:“咋不请你叔进去喝点水,你妈呢?”栓柱道:“我没有钥匙,妈也没在家。”项义摆摆手,道:“不用客气了,把东西放下,咱仨去村书记家走一趟。”
三人走向村书记家,远远望见一辆拖拉机停在院外。项义走上近前,看到车把上挂着红布条编成的大花,道:“知青已经到了。”说完,推门进院。
村书记看到项义进来,扫了三人一眼,继续对面前女知青道:“小白同志,很高兴见到你,欢迎你的到来。”小白听到铁门响动,回头看到项义,礼貌一笑,转过头来,见村书记正在向自己敬礼,赶忙还礼。
村书记依次向知情们问好,表达欢迎之意,并当众宣读镇上发下来的演讲公文,最后安排知情住所。项义三人在旁听着,等知青们被带去住处休息,院子里只剩下四人,项义才走到村书记面前,问道:“书记,您找我们?”
村书记刚才全程微笑,这时忽然拉下脸来,道:“义啊,你先进来帮我算算,知青的口粮到底能吃多长时间。”项义答应,随村书记进屋。安生和栓柱爹站在院子里等候。
大约一顿饭时间,项义出来,招呼二人进屋。村书记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对安生二人道:“从明天开始,你俩别种地了,带领知青们去垦荒。”栓柱爹面有难色,仍是点头答应。安生却火了,怒道:“什么意思,当我老实人好欺负吗?”
项义忙解释道:“生,开荒也是计工分的,这是个好差事啊。书记照顾咱们,你可别不领情。”安生听好朋友这样说,怒气顿减,问道:“我的地怎么办?”项义道:“咱们村马上要成立互助组了,以后互换人工畜力,常年互助,你的地会有人帮种。”安生看向村书记,问道:“真是这样吗?”他并非不信朋友,只是要村书记亲口承诺,方能安心。
村书记点点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道:“义说的没错,明天就实施。”安生转忧为喜,道:“谢谢书记。”项义拿起两页手抄文件,递给安生和栓柱爹,道:“拿回家看吧,别对外人说起。”安生二人接过,不住口向村书记道谢。栓柱爹尤为高兴,小心翼翼将文件叠好,揣进怀里。
项义将二人送出院子,站在门内对安生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吧。”安生方才扫过一眼文件内容,大致猜到村书记派的是份优差,他想若非项义暗中帮忙,这种好事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当下冲项义眨眨眼,心照不宣表达谢意。项义点点头,淡淡地回应他,转身回入屋内。
村书记见项义回来,遣开老伴,单独问道:“你预测的那件事,大概多久后会发生?”项义道:“照眼前的情形,最多不出一年。”村书记端起茶缸,喝了一小口水,连眼也顾不得眨,全神贯注思索着。他沉思良久,将缸子放回原处,道:“该来的躲不掉,听天由命吧。”说这话时,语气甚为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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