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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义胜》第七章 回首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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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过后,垦荒热潮再起,又有一批知青被送到项义家乡插队。荒地原本不易开辟,项义家居住在山区,地表坚硬密实,土壤贫瘠干燥,垦殖难度更远胜平原。

未普及现代化工程机械的当年,挖掘机抽水机山区一概没有,牲口拉犁只能翻动表层土块,凿挖深处岩层,仍须依靠山民使用落后的原始农具,两手抡圆锄头铲子日积月累。这般开垦固然辛苦,却是事倍功半,进程尤为缓慢。因此一旦垦出耕地,必将举村欢庆,连日敲锣打鼓,如同迎接新生儿那般激动不已。

然而每次激情过后,村民们都会失望地发现,因山高路远,水资源匮乏,想要长久引渠灌溉,根本无从实现。一筹莫展之下,大家不肯就此放弃,将艰难开垦的田地闲置,唯有设法就近打井,轮流挑水浇灌。

如此一来,人数不变的情状下,工作量等于提高了一倍,原本披星戴月,尚且自顾不暇,现今分耕兼顾,更是强人所难。最令人们绝望的是,一番疲累折腾下来,全年产量往往不增反降。

村民心下清楚,若能兴修水利,丰富水资源,或是采购工程设备,以机械代替人力,提高生产力,再或是增加劳动者,分担挑水重担,解脱部分人出来,全心全意种地,产量下降问题均可迎刃而解。只是这些想法全凭一厢情愿,大家囊中羞涩,莫说开展水利工程这样耗巨资的大项目,连采购一台拖拉机的钱都凑不上。于是些微抱怨几句,又集体回归现实,保留心中所想,继续按部就班。

条件虽然苛刻,未来并非全无盼头,至少当时鼓励多生。在创造劳动者方面,人民向来能够独立完成任务,甚至超额完成。于是可见从农村到城镇,所有家庭都积极响应号召,努力生娃,为未来积蓄力量。

项云出生之前,张俪阑已诞育两女。第三次怀孕时,她内心热切企盼这一胎生下儿子。并非她偏爱男孩胜过女孩,而是农民靠种地为生,凡事须得亲力亲为,从翻地、耕种、挑水、收割种种农活,到修葺土屋、砍柴伐木、赶车送货等寻常力气活,男人通常更宜胜任。

男耕女织,各自分工不同,缺了谁都不妥,按理不该区分尊卑。只因自然条件恶劣,生存艰辛,劳力常年紧缺,反正男女都得吃饭,更能干的自然更受待见了,这也是当地重男轻女观念深入人心的主要原因。

张俪阑原本生在富裕家庭,后来战争打响,她才不得已跟随家人逃荒,在外躲避战祸。从抗日持续流亡到内战,硝烟弥漫了她整个童年。她素来懂事,尤其父母中途罹难后,独自乞食,越发体会到生存不易。推己及人,不忍再博取同情,增添旁人困扰。她从不似寻常乞儿那般,一味啼饥嚎寒,告求缠扯,不顾人家死活。

战争年代,亡子丧女者大有人在,人家见她小小年纪,晃荡两腿,勉强撑着身子,打从身旁飘过,只觉再走出几步,便要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流亡者见她年幼,难得安分明理,于是对她加倍照拂。穷人可怜穷人,何况还有丧子之痛在,有人甚至不怕累赘,带她一同逃难。

幸蒙善者施以援手,尽力回护,张俪阑才侥幸挺过战乱,未在饥荒中饿死冻死,香消玉殒。

当她到了桃李年华,和平终于姗姗来迟,当时神州满目疮痍,百业荒废,局部饥荒尚存。但她至少不会再被炮火声惊醒,不用仓惶逃窜。对她而言,免于诸般恐惧,睡一个安稳觉,已是极大恩惠。然而命运之神是个极端主义者,尤其钟爱否极泰来、福过灾生这类字眼,此前迫不及待,降下全部灾祸,夺走她在乎的一切,待她从痛不欲生中抽离,甘心认命,不存奢念,反将好运一并奉上。

张俪阑曾受过良好教育,谈吐不俗,气质出众。项义慧眼识人,对她一见钟情。仅仅一次邂逅,二人便感情投意合,很快共结连理。新婚那晚,张俪阑坐在铺着红布的破木床上,看到红烛辉映,回想到亡故的亲人,以及少年时的惨痛经历,不由得悲喜交集。

二人婚后不久,人民公社化开始实施,全家吃上了大锅饭,一度困扰张俪阑的温饱问题,竟然一朝解决。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时光,尽管偶尔还会从梦中惊醒,当看到枕边安睡的丈夫时,心中便觉无比平安喜乐。

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一切美好的开端,只是噩梦的序曲,香喷喷的大锅饭,其实是临刑前的断头餐。忽然有一天,村民躁动起来,涌向山里,破坏性地采摘山货野果,涌向河边,疯狂捕捉河鱼青蛙,田鼠草蛇也成了珍馐美味。一夜之间,人类向大自然发起挑战,发挥食物链顶端优势,将所有看得见、吃得下的东西统统下肚,成为全体动植物界的唯一天敌。

几天过后,食物链系统彻底崩溃,同时崩溃的还有人心。

村民红着眼睛,到处游荡觅食,便似孤魂野鬼一般。全村的榆树仿佛进了澡堂子,一夜之间被尽数扒皮,因为有人发现,榆树皮可以熬粥。接下来有人发挥想象力,开始吃榆树叶果腹。可惜消化力不及想象力强大,大量吞食树叶,纤维阻塞肠道,最后活活胀死。有人试图喝蓖麻油通便,不想一拉再拉,失控脱水,就此殒命。

到得后来,人类的瞳孔由红转绿,草根和木屑都成了宝贝,好多人实在挨不住,吃土充饥。待得数九寒天,大批人被冻死,漫山遍野,饿殍遍地,随处可见被人扒光衣服的僵硬尸身。

项义的预言终于成为现实,但他没有丁点闲情沾沾自喜。他不是没努力过,那晚他与甘裕的计划,三日后便顺利进行了。甘裕站在台上读稿子时,里面大多数的字他都不认识,全靠死记硬背,可他凭借毅力,居然一字不错背下来了。

此后没过几天,项义看到甘裕被游街示众,村长亲自在旁监督。当甘裕走过项义身边时,看了项义一眼,没有任何表情,连嘴唇也没动一下。当晚项义以送饭之名,到看守所看望甘裕。由于旁边有人监听,甘裕从头到尾只说了六个字:“我不傻。别来了。”项义终于明白了,村书记口中的单纯,原来是这层含义。

饥荒开始的第一天,村书记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在自家房梁上吊自杀。池塘边上那位流浪诗人为了保留全尸,几乎在同一时间投河自尽。项义本还打算给二人送粮食,乍闻二人死讯,不由得悲愤交集。正是从那时起,长期萦绕在他心中的想法,变得坚不可摧。

甘裕被释放后,与项义付诸行动,饥荒到来之前,二人冒着极大风险,私挖深窖,断断续续藏入粮食。等到饥荒全面爆发,很多人尚觉难以置信,兀自心存侥幸,二人已经私藏下五百多斤红薯和两大缸蜂蜜。

饥民抢夺粮食阶段,项义一家不得不伪装成饥民,再将食物偷偷发放亲人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救活了许多条性命,自己全家也顺利挨过饥荒。甘裕家也是如此,甘大嫂从此对项义彻底转念。

这次饥荒事件,除了让项义坚定信念外,也让心有余悸的张俪阑有所领悟。她终于明白了,无论女人多么精明,危难之际,必须依靠男人才能渡过难关。可是无论她多么迷信男性力量,多么期待生出儿子,最后依然无法扭转命运,产下了第三个女儿——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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