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已是暮春,因宫中多栽垂柳,那飞絮纷纷扬扬,洒了御花园大半角落。晴樱在宫里待了大半年,总也有些习惯了。这日惠妃叫人晾晒冬日里的大毛衣裳,日头明晃晃地打在殿前的黑砖上,柳絮伴着那雪白的飞绒渐渐起了,惠妃望了片刻,便有些怔怔地出身。
她忽然唤过晴樱:“偏宫那位章佳氏,原同我那拉府邸上有些渊源。如今春日将尽,她身子却总不见好,仿佛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你索性替本宫去瞧一瞧她。”
晴樱素来不爱多事,并未问过长春宫章佳娘娘与那拉氏族的缘由,只接过流云递来的药材与安枕如意,道了句:“娘娘心善。”方携了墨竹去长春宫。
长春宫地处偏僻,原是静谧无人扰的好住处。现下适逢春日,只觉竹柏青翠,绿荫涎涎,千树环抱,倒令人生了几分宁静之感。且宫中嫔妃多喜繁花似锦,长春宫却遍地翠竹芭蕉,倒与别宫不同。
晴樱行了一半,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长春宫那位独居一隅的娘娘,仿佛是十三阿哥与八公主的生母。但胤祥生性洒脱,豪迈不羁,八公主却生得温柔婉约,平素亦沉默寡言,晴樱心底暗自生奇,只不知章佳氏却该是怎样的人物。
她方领着墨竹进了正殿,见几个旗装宫女正侍洒扫,墨竹先问道:“请问几位姑娘,章佳娘娘玉驾何处?”
领头的一个宫女穿着寻常青衣服制,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仍有些怯生,见晴樱一袭樱子色江绸旗装与旁人不同,只以为是哪宫的大宫女,便福了一福道:“我家娘娘正在东配殿暖阁里头,不知二位姑娘是哪位宫里的?”
晴樱颔首道:“多谢姑娘,延禧宫惠主子差我来探望章佳娘娘。”
正殿后头的暖阁里恰巧出来一个年长些的姑姑,面容生得素净,穿杏色长褂,听闻晴樱所言,面上神色竟无比郑重。她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晴樱跟前,恳切道:“有劳惠主子关怀,我这便领二位姑娘前去。”
东暖阁日头正盛,被帘外芭蕉一挡,却显日光疏落。那姑姑轻声对晴樱与墨竹道:“烦劳二位姑娘在此稍后。”方在那暖阁的雕花菱木门上轻叩了两声,道:“主子,惠主子宫里的晴樱姑娘来了。”
槅门被里头伺候的宫女轻轻打开,道:“请姑娘快些进来。”
晴樱温和道了句:“有劳姑姑。”方携了墨竹进去,先闻着阁中悠悠一阵药草香,倒不刺鼻,又见那榻上怏怏地歪着一个身影。她心知眼前人便是缠绵病榻的庶妃章佳氏,便取了肋下系着的锦帕,正欲行下礼去,却听得极轻微的一声呼唤。
“冬郎?”
因晴樱所来之处乃是逆光处,章佳氏视物不清,只见得朦胧一个光晕,那双眼却仿佛忽然见光一般,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来。
墨竹骇了一跳,晴樱反应倒快些,忙快步上前,正欲伸手扶她。章佳氏病重已久,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却颤抖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极力想要去探晴樱的腰间。那缠枝莲花的一对银镯子晃荡在腕上,平添了几分憔悴与蜡黄,愈显惊心触目。
“章佳娘娘。”晴樱唤了一声,忙顺势半跪在榻边,轻轻搀住了章佳氏单薄的身子。
“姑娘,这玉佩——”章佳氏的目光未曾落在晴樱面上,只直勾勾地盯着她腰间的青玉环珮。
“娘娘……”晴樱犹疑片刻,言简意赅道:“这玉佩,是奴婢幼时的恩师纳兰大人所赠。”
章佳氏的身子猛然一颤,苍白的面上泛着奇异的潮红色,却如春日里开败的碧桃花一般,艳丽不再。
“纳兰大人?”她的声音发颤起来,有犹疑之意丛生。纤长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上青玉环珮,目色惆怅离情,百般缠绵。
晴樱静默出神,又听得章佳氏问:“是……哪一位纳兰大人?”
她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只觉如芒刺在背,低声道:“回娘娘的话,是明珠大人的长公子,已故的纳兰容若大人。”
“冬郎——”章佳氏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晴樱却将那名讳听得真切,终于忍不住问道:“奴婢斗胆,敢问娘娘闺名。”
“雪梅。”章佳氏收回那恋恋不舍的神色,终于抬头望了晴樱一眼,那一双杏眼露出清亮的光芒,极是澄澈,仿佛望的是她,却又不是她。
“便是腊月里的梅花。”
晴樱只觉得面如火烧,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却强撑着如常神色,又听得章佳氏呓语般的一句:“说来,他也是出生在那样的冬日里。”
惠妃所言虽是寻常,此刻却犹如惊雷,在耳畔轰然炸响:“偏宫那位,倒与我那拉府邸上有些渊源。”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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