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3，大业九年秋。

八月十五，高士廉高府。

秋阳杲杲，庭院深深，鸟鸣声声。

一炉檀香袅袅，一枰黑白子纵横，四个少年男女分散着或坐或立于一棵硕硕榕树下。

棋子落枰的啪啪之声渐急，忽尔哗啦啦一声响，长孙无忌伸手拂了满枰棋子，并冷声道：“不下了——心不在焉下什么下？手掷石子过家家吗？”

“我觉得还好啊，”对面，与他相对弈棋却被他拂了满枰的李世民剑眉微扬，笑的轻松又恣意：“毕竟，跟无忌你下棋的话，我从来都只当闲掷石子过家家的啊。”

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忍了忍，没忍住手痒，直接几颗棋子闪电般直朝对面少年阳光灿烂的俊脸上疾弹：“滚！你家过家家那么认真？你家过家家每次都磨刀霍霍寸子不让的一定要争胜？！”

“哎哎，”李世民伸手，轻松接下几枚飞来棋子：“别歧视过家家嘛，过家家那也算游戏，也有胜负——而只要有胜负，刚好我又参与了，那就自然一定是要奔着胜利去了！”

“得瑟！”长孙无忌一声鄙夷，然后转目不再看他，改而望向自家妹妹——那个身处他和李世民中间，年仅十三岁却已身姿亭亭，此刻正悠然跪坐着笑看两人的长孙安然：“妹妹，你说舅舅今日一定会平安归来，确定是真的吗？”

“安心啦哥哥，如果安然的话都不能信，这天底下你还要再去信谁？”李世民一边说，一边手下动作，将棋枰上所有棋子收回棋盒，然后抽了棋台当中的一页绢帛纸铺展开来。

挥毫泼墨、点点画画，转眼，他竟是作就一幅清晰缜密的大兴内外地势布防图：“而且，嘛嘛，就算真有意外又怎样？小爷我这里还有一万个对应之策，确保我们所有人都会万无一失的好吗？！”

一米薄绢，

数百里山河脉络，

城防守备，乃至具体到城内排沟暗河、城外丘陵沟壑，和详细门阀势力、土匪流氓的确切分布与行事风格……

“什么鬼？”长孙无忌皱着眉将李世民信手而做的那副地图随便睨了一眼，然后，就直了眼。

不自觉，他将之双手捧起，良久端详后倒吸一口冷气：“世民……无论如何，这也忒、忒细致详密了……

这当中，那些堪称极度机要的东西，你又究竟是从何得来？”

李世民耸肩：“看，听，尤其发觉斛斯政有问题后，防患于未燃，我便又稍稍跟身边的小伙伴们一起，多用了些心。”

“什么伙伴？你身边的那群纨绔子弟和三教九流？

怎么用的心？就你们那、那天天日日的斗鹰遛狗、宴饮百戏的……就用心了？”

“哥哥啊哥哥，”对着长孙无忌的不可思议，李世民也是不能理解：“你说你吧，愤世嫉俗目下无尘的，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主。但你又偏偏怀抱迂腐思维僵化——

三教九流，在在有风流，纨绔和流氓就必定不知世事而一无是处么？

我们斗鹰、我们遛狗，但我们荼余饭后随便聊聊，这朝中人事也一样就可以洞若观火的好不好？”

的确，

洞若观火，

这个年方十五、身躯尤在成长发育中的少年郎，他比自己那唇枪舌箭更快更利的，是他偶尔沉静时有如星辰大海的眼光——凡他目光所及且留心处，皆可管中窥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这一点，

从前到现在，

他们相处已有四五年时光，他所领教的，也已是足够多……

但，再怎样吧，就凭——

“三教九流，在在有风流。”长孙安然却是不自禁的重复了李世民言语，然后一边眼中熠熠、满是赞叹的看着李世民，一边对着自家兄长轻轻的叹：“哥哥，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你的话，有足够的聪明，却是太过傲岸，而少了海纳百川的度量。”

海纳百川，

有容乃大！

长孙无忌怔了怔，用心思索一阵，然后慎重的对妹妹点点头。

只嘴上犹自不甘：“再殊途同归，那阳光大道也比羊肠小路好走，他能一直不错，仗的也不是他的三教九流，而是他的手明眼利脑筋快罢了。

嗯，形势算你看的清，地图也属你画的好，那么你又是都有些什么办法，来确保我们所有人的万无一失呢？”话到最后，脸色冷冷朝着李世民，貌似诘问，实则却已是真的极有兴趣，并突然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首先最危险、最无奈时的最下下策，如陛下一定要当庭就治舅舅到死罪，并即刻可能累及所有高府家人……”

长孙无忌既然诚心正意的问了，

李世民也就兴致勃勃的娓娓道来了……

这当中，桩桩件件，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环环相扣而算无遗策，在足够的思维理论之上，更兼有一侧长孙安然近侍朱颜、和李世民自身那无双的武功……

到最后，竟连长孙无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大惊小怪的杞人忧天起来。

而李世民本人，更是假设解说到后来，就预想起自个伪病假死，然后带着长孙安然等杀出大兴城后，从此浪迹天涯的自由美好。

说到兴起，他还跟长孙安然细细商量起来：“安然，你知道么？昔年，咱们当今的陛下，他甚至带着皇后、带着无数群臣，而东临碣石、西出玉门，并最终去到了遥远的金山之上——那么高、那么冷的金山，在它耸入云中高连天上的最顶端，却有一口足足千百亩的硕大瑶池如雪中蓝钻静静安立，永不结冰、永不干涸！”

“嗯，真好，真的也很想去看看呢。”长孙安然微笑相应，眼中的向往真切又明亮。

“是啊，就是应该去看看啊。还有巍巍的泰山、清峻的华山、飘逸的黄山、悠悠的终南山，还有神秘莫测满是蝴蝶云雾的天南交趾，还有我们的先祖曾经一路行来的大漠和草原——天下那么大，风景那么多，我是真的哪里、都想着要带你去看一看呢！”

“是啊，天下这么大，风景这么多……”长孙安然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渐渐璀灿如星斗，她是真的、真的真真切切、心心念念的想往起来。

咚咚，长孙无忌先是敲了下桌……但没用。

“咳咳！”于是他只得狠狠咳了两声，然后冷睨李世民：“就你脑洞大，舅舅到现在家都还没回呢，你倒天南地北的神游起来了？！”

李世民怒：“什么神游？我们这叫计划，计划了就早晚会付诸行动的计划！

而且，怎么就不是正事？我跟安然，我们现在和未来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正事！！”

长孙无忌：“……”

尼玛，好气！

为什么明明感觉他毫无道理，

但又偏偏全然无法反驳？！

“差不多舅舅也该要回来了，”长孙安然眼看哥哥又要被怼到炸毛。忙起身，抬头看一眼西斜的红日：“虽然大家无心饮食，但一年一度的仲秋月圆，总该有一顿丰盛晚餐才是正理。”

“哎呀安然，你要亲自做饭吗？”李世民一下子兴奋起来，他疾行几步赶至长孙安然身前，为她先行打开院门：“好久没吃你亲手做的饭菜了，走走走，我去为你打下手，我要乌鱼蛋汤、红烧裙边、佛跳墙……”

晚风习习，

而红日煦煦，

平复了心情的长孙无忌，静看着身前一对‘民以食为天’的小儿女，静看着他们明了一切局势，却仍仿若不知世间忧愁的模样……

“嗯，今天的天气，很好啊。”

暖暖的，

又透着沁人心脾的活力和生机，

不愧一年一度的，仲秋月圆之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