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当华灯初上，长孙安然最后一道菜做完，并被放好到膳厅的餐桌，遥遥的府门外，一声喜报，高士廉全须全尾的回了家。

虽是已被长孙兄妹和李世民安抚过太多遍，但终是大感劫后余生而喜出望外的高府众人们，以年已花甲的高母为首，全都鱼跃而出，将高士廉这高府的主人簇拥着迎进家中，迎入膳厅。

高士廉惊心动魄了一天，也足足疲困饥饿了一天，所以虽然听了太多关于生食人肉（尤其主题还是关于自个昔日挚交生肉……）的讨论、虽然胸中还有着无数的心事，但既身入了膳厅，又见着那一道道精致妥贴的美酒佳肴，却仍是扎扎实实的食指大动并心情上扬起来。

“这香味，隔老远，就知是我家安然亲手做的菜啊，真好！”他先朴实又恳切的赞美了自家外甥女，然后就招呼众人净手上桌，其它一概不论，先痛快的饱餐了一顿。

再然后，餐毕活泛过来的高府众人，由高士廉妻子鲜于氏开始，在饭后茶余之际，想细听下丈夫的朝堂历险相关，却在话头一开的同时，就被丈夫温柔却不容置疑的打断：“夫人，你和孩子们现在也算缓过些神了，一个大仲秋的，该有的祭祀咱们总是得有——先扶母亲下去歇着，并好好办下祭祀相关吧。”

“诶，好好好，要好好祭祀，一定要好好祭祀！”鲜于氏闻言，立刻先是双手合十道了几声‘佛祖慈悲，菩萨保佑’，然后就利落的一边扶起自家婆母去休息，一边煞是行云流水的吩咐起了自家儿子儿媳和仆人们相关祭祀事宜——

她是个那么娇小，又那么美丽的妇人；但她行事时，却又永远如此的雷厉风行，且绝无毫丝置疑的完美配合着她的丈夫。

正是因为有她这样一个全心信赖并听从着自己丈夫的主母，年幼失怙的长孙兄妹才会在他们所寄身的这舅家高府里，成长的自由茁壮有如高府最天经地义的一员！

“世民，”李世民正对着鲜于氏一行钦佩感叹，高士廉却已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对他正色道：“天色已晚，唐公的仲秋夜宴还在等着你，你且先回吧。”

李世民：“？？”

高舅舅的话没毛病，他李家的仲秋夜宴确实人很多事特杂，他这家主二郎的脸也是必须要露一露，但为什么一向甚是欣赏喜爱他，待他亲如子侄又高于子侄的舅舅今天……貌似……对他……果然是——全不同以往的——冷淡呢？

他没即刻应高士廉的声，而是微眯一眯眼，轻蹙了眉头直视高士廉，然后在高士廉稍稍调转开的、不那么自然的眼色里剑眉扬起：“舅舅，家宴我会回，但现在，没什么比您的事更重要——今天朝堂上，是有什么斛斯政案外的糟心事发生？是——还顺便关系到我们李家，或者我的么？”

高士廉：“……”

高士廉领教过他太多次这野兽般的直觉与推理，但每次都还是很受惊且招架不住。

但，再招架不住，诸如‘皇帝陛下发神经，要让你的未婚妻进宫给他做贵妃’，或者‘你爹唐国公是个懦夫，他眼看我高家险难，却装聋做哑，直接沉默否认了你跟我家安然曾经定下的亲事’……这种话，却又无论如何，也是无法直接对着个十五岁的孩子说出口的。

“好了，世民你先回吧。”长孙安然看着舅舅刹青刹白的脸，知他心中为难而倍感心疼，便直接伸手向门外示意，并叮嘱：“难得你们今年能在京中过这一回团圆节，宴上跟兄弟叔伯们都好好聚聚玩玩。这边真有什么需要你的，会第一时间去找你。”

“好，成！”百炼钢眨眼绕指柔，上一秒还对着高士廉虽微笑扬眉其意拳拳、却又实在气势逼人的李世民，下一秒对着长孙安然便是柔情似水百依百顺：“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一定让小白（白鹘鸟)传信给我啊——嗯，我明天一早就再过来？”

这疑问语气满满到、简直仿佛是在请示的——肯定陈述句式！

长孙安然不自禁的唇角微勾，长孙无忌则是毫不客气的一声冷哼：“赶紧的，你滚吧！”

李世民没理他那别扭傲娇而自以为高冷的小舅子，只眼巴巴看着心上人对他含笑点一点头，方心满意足又阳光灿烂的定了神，然后跟高士廉恭敬告辞，打马回府。

这边，他一走，门一关，高士廉人前硬撑了许久的、高家家主的儒雅风流范儿，便即刻就对着外甥和外甥女彻底卸了去，细细讲述并坦露了今日朝堂种种、和他心中所有愤懑与忧惶。

“安然，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咱们陛下今儿这一出，到底是因着斛斯政而迁怒我、为难我，还是确实对你……嗯，有想法……

但是安然，真的难办，太难办了。从前，我只当你们还小，我只当唐公行事确实低调，我只想着李家二郎那是必然的非你不可，而这天底下能让李家二郎改其心志的，除你之外绝无他人……

但今天，到今天，眼看舅舅这里恐是再不能照应你甚至还可能拖累你，李家那边的态度却是眨眼间竟暧昧到绝情——趋利避害，这或者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该怎么办？你跟李家二郎，你们该怎么办？”

……

“李渊的话，确实优柔寡断且肝胆不足，但他的夫人窦氏却实在人中龙凤、女中豪杰，当年的世民她说生就也自个给生了，被了然大师卜示当名‘世民’，便就果决利落的给自家孩子命名世民了。

至于世民和安然的亲事，更是她在安然未出生前就向我母亲提出并恳求的，还在母亲说明一切前因后果的可能后，仍手书来信，白纸黑字的承诺会将安然视如己出。

更不必说，这当中还有个天地都无畏的李二郎。”听罢前因后果，一向自负高冷却实则暴躁的长孙无忌倒是真切微笑起来：“舅舅，您觉得世民如何？您觉得安然又如何？

对于他们，我们是真的、实在不必太担心——嗯，安然你说呢？”

长孙安然：“……”

长孙安然看着哥哥径直投来的、真真切切‘无忧又无虑’般要她一起去安抚舅舅的眼色，不禁微微垂了眼睑不语。

但仅片刻，

片刻后，却终是抬首，同样真切的微笑着，对高士廉道：“是的舅舅，不必担心——有我，有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