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林海要去京城，扬州各地官员自然要来相送，林海以时间紧迫，又有水溶做盾牌，全都推了。只请了几个好友，闲叙离别。

也算是天公作美，这一路天气很冷，却有一样好处，雪落地成冰，却好在没有化开，车马行进，虽慢些，却不至于泥泞难行。

黛玉这些时候，每日里就是在车里睡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就没有清醒的时候。这一日醒来，见雪雁正歪在一旁，头随着车子的起伏一点一点的，手里还犹自拿着撑子和绣花针。叹了口气，起身趴到她身边，很小心地去取雪雁手里的针，却还是惊醒了她。看见黛玉，忙坐了起来，“姑娘，可是要喝水？啊……”起得急了点，手正碰上黛玉拿针的手。黛玉躲不急，正扎上。

黛玉一手把东西都扔到桌上，一手拿起雪雁的手。葱白的指尖上，滚着一粒血珠，美得叫人心颤。此时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一面执帕拭过，一面嗔道：“都和你说了，不要做这些活计了，车上又颠，一则仔细抠坏了眼睛，二则也危险。”

见黛玉去开装药的匣子，雪雁忙拦住了，“姑娘，雪雁省得。唉……你还总说我，不过针扎了一下，不必用药的，哪里就那般娇贵了？”又说，“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姑娘睡了这么半天，也该饿了？”一面说着一面揭开小桌下面的柜门，拿了两只月牙儿一般的瓷盒出来，“这些天赶路，姑娘也没好生吃什么，早起三儿回家报信时，我还特地交待了一声，吩咐厨下做几样老爷姑娘爱吃的菜。这会子，姑娘还是将就将就，用几块点心，垫垫肚子。这红豆糕，糯米糕，千层糕和五香芋头糕，都是姑娘前些时爱吃的，我方才一直放在炉子旁，热热的正好。”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没停下。

竟不是盒子，也不是盘子，不知改叫什么名儿。揭了盖子，是一个浅口的碟子样儿，几个摞在一起，倒也精巧，正好围在炉子周边。

闻着糕点散发出来的甜香味儿，黛玉只觉着腻。耐不住腹内空空，拣了一块咸口的五香芋头糕，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也不知到哪里了。你问问秦伯，还有多久能进城。”不过吃了一口，就实在吃不下了。

天实在太冷，路上又难行，略快一些，又怕黛玉和墨玉受不住，中饭一般也只能以点心代替，有时也熬点粥，或是煮个简单的汤。吃久了，也絮烦。因今儿进城，黛玉便不让雪雁煮了，又麻烦，自己也不耐烦吃。

趁着雪雁问话的当口，掀了窗帘子，揭了窗屉，推了玻璃窗，冷风迎头灌了进来，黛玉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身上却更觉舒坦了。

“姑娘……”雪雁方转身，便看见黛玉正坐在窗口吹风，忙上前拉了黛玉到一旁，黛玉一句话还未说出来，雪雁便把窗关好了，正哀怨地看着自个儿，反对的话便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叹了一声，挪动了下身子，又拿了一个软枕放到脖子下，伸手拿了方才放下的那块芋头糕，汹汹地啃着。

看见黛玉这个样子，雪雁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踌躇会子，方说话，“姑娘，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我只是担心……”

黛玉皱了皱眉头，咽下那口糕，摇了摇手，打断了雪雁的话，“我知你的心，只是这一个多月来，每日就在这一虚地儿，真有些烦闷了。”顿了一下，方又想起刚才交待雪雁的事，便问：“你方才问秦伯，是怎么说的。”

“刚才就是要和姑娘说这话呢，都混忘了，就要……”

一语未完，马车“轱辘”几声，停了下来，黛玉正要问话，外面秦伯的声音传了进来，“姑娘，城里有人来接了。”

黛玉便问：“不是吩咐了叫他们不必来了么？天这般冷，要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秦伯笑道：“遇上姑娘这样好的主子，这般体贴下人，是奴才们的福气。姑娘爱惜，奴才们也不能不懂规矩。再则说，这京里的老东西们，也想着早些见到主子们不是？”

雪雁也在一旁起哄，“可不就是这样说，难道等姑娘到了门前，他们才出来？”

黛玉忍不住伸出白嫩的手指狠狠地点了一下雪雁的额头，恨恨地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倒编排起我来。”

笑闹一阵子，马车依旧停着，黛玉等得有些不耐烦，道：“秦伯，喊个小子去爹爹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走？”

此时风有些大，吹得窗外的流苏打在玻璃上“砰砰”直响，见秦伯没有立刻回话，雪雁忙掀了帘子一角重复黛玉的话。

不一会子，一个小子便过来回话，却是贾府来人相迎，要林海一家去荣国府。那小厮似乎不知是受谁的影响，似乎对荣国府极其不满，末尾嘟嚷了几句：“……就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老爷都说京里有宅子，都收拾好了，那琏二爷愣是说‘家里下人难免有偷奸耍滑的’，还说什么‘也是亲戚的情谊’，又说‘家里已备下席面，要给姑老爷接风’，那一年咱们进京也没这排场。说得倒是好听，谁知道内里有些什么腌喳心思？”

还未等他说完，外边儿秦伯已是叱道：“噤声，老爷带你出来，是叫你乱嚼舌根的？在姑娘面前，满嘴喷粪。再说，主子们怎么样，也是你能议论的？规矩都忘了吧，回头禀过老爷，打发你到庄子上去。”

黛玉倒是没生气，只是想着，是不是自个儿平常表现得太激愤，竟是连二门外的小厮也知道了。听见秦伯的呵斥声，外面那小子的咕哝声，有些好笑，这分明还是个孩子，道：“秦伯，罢了，回头您老好生管教一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分清便可。今儿这话，只到我这便罢了，只不叫人传出去。我看他也还是个孩子，回话也清楚明白，倒有些难得之处。给他一个机会，就罚半个月的例银，回去自个儿去和管家说。”

这小厮本是秦伯的侄儿，今年不过九岁，一直在庄上，性子还保持着庄稼人的纯真。这次林海进京，他老子娘便求了林管家，这才带了来，一直也放在秦伯身边，也是照应的意思。因不喜贾琏的话，便心口开河，什么话都说，也不管他那一年根本没来过京里。

听言，秦伯道：“还不谢过姑娘。”

又是一阵北风，黛玉听着外面之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本来听说就要进城，心内很是欢喜，如今只觉着头大，这么快么？雪雁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姑娘，信儿虽不懂规矩，说的倒是实话呢。只怕也是知道咱们这次进京，有北静郡王亲自护送，才派了表少爷来迎。”

水溶？倒真是个好主意呢。伸手推了雪雁一下，“别说了，快叫秦伯去请北静郡王过去，说不得还有点用。”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又是一阵说话声，接着秦伯在外面喊了一声：“姑娘，坐好了，这就进城了。”

雪雁忙问：“老爷可有说去哪里？”

“自然是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