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吹拂着青色的酒幌,空气中弥漫着梨花酒的芬芳。我坐在孙家老店临街的窗前,向外眺望着。
象往常一样,我的“青汀柳”横放在膝头。细长的剑鞘如一根挺秀的绿竹,青翠欲滴。和煦的阳光照在窗外的一大片空地上,将地面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一大群鸽子在地面上“咕咕”的叫着,啄食着地上的米粒,将小小的头忙碌个不停。
几个孩子围在一个灰衣老者的周围,轻声的笑着,看他把手中的稻米一把把的撒到地上。看着那老者的背影,竟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我刚刚举起杯子,就听一个孩子用嫩生生的童音道:“对啦,老爷爷,上次你不是说要给我们讲‘无名’的故事么?现在你就讲吧!”其余的孩子都纷纷附和着,脸上闪动着快活的光芒。
我的手微微的一顿,凝神倾听。
就听那老者慈祥的道:“好吧,今天就讲给你们听。”
孩子们一阵欢笑,聚拢过来,将鸽子们惊得纷纷飞起。
老人抬起头,望着那些鸽子,用缅怀的声音缓缓的道:“那天,也有许多许多的鸽子……”
是啊,那天的确有许多许多的鸽子,我的心也猛的陷入回忆的漩涡……
…………
千百只洁白色的鸽子尽情的空中飞舞着,每一只鸽子的脖颈处都用红色的锦缎系着一枚小小的金哨。随着鸽子的舞动,上千枚金哨发出辉煌的鸣响。
头扎红巾的老人大喝一声,手中红旗再变蓝旗,连舞几下。
空中的鸽子竟收拢了翅膀,纷纷落了下来。
我和大家一样迷惑不解时,几个眼尖的年轻人早已大声叫到:“寿比南山!寿比南山!”
我把目光向那群落在地上的鸽子望去,果然,那近千只的鸽子落在地上后,竟形成了“寿比南山”这四个大字。所有的人都大声欢呼起来:“寿比南山!寿比南山!!!”
我扭头望去。只见身在主席的华如云端坐在紫檀木制成的高背福禄纹大椅上,面露微笑。
今天,刚好是他的五十大寿。虽然他这些年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了,但显然他并没有把功夫搁下,目光中原来那种闪动的精光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珠玉般的光华。原来黝黑的肌肤由于近年来的养尊处优已经变得白润,只有那两道斜插鬓角的凌厉双眉能够让人依稀辨认出当年那个白衣怒马的“铁侠”。
就是因为他,我才有了成为一个侠士的梦想。不过,到了今天,我开始感觉到这梦想的遥远。
虽然隔的很远,我依然听到站在他右侧的英俊少年兴奋的声音:“看来这鸽子李还真的有两下子,孩儿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个江湖混混呢!”
然后是华如云那威严的声音:“你知道些什么,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你爹当年在江湖中行侠时,全仗着大家的捧场,才能有今天的这一点名声,你将来行道时,决不可轻待任何一个朋友,知道么?”
他的声音温和多了,以前他说话,总有那种凌厉天下的气势,我向往的回忆着。
那少年恭敬的道:“骏儿知道了。”
他就是华如云的儿子吧,有这样的一个老爹,也不知他是幸还是不幸。
我看到华如云撵须微笑,和坐在他身边的妻子陆小清交换了一个幸福的眼神。
我将“青汀柳”横搁在膝上,举起眼前的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香醇的美酒被我的真气在喉咙间托住了片刻,滚了又滚,方才咽了下去,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的叹息。如果最钟爱我的师叔看到我用他传给我的绝学喝酒,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大侠并不是那么好做的,我已经出道了两年多,还是没有混出任何的名头。唯一的收获,便是发现在江湖上许多事都不是武功能够解决的。你要知道人情世故,要防备着无意中得罪人。那些名门大派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每个人都生活在由情面和恩义织成的大网中。说不定你要管教的哪一个混蛋便是某个掌门的小舅子。
那老人鸽子李又是一声呼哨,地上的鸽子纷纷飞起,鸽子李手中红旗连摆,鸽子立刻便落了下来。
“铁侠如云!铁侠如云!”大家的喝彩声直入云霄。
我抬眼望去,果然,那些鸽子这一次在地上组成的四个大字正是“铁侠如云!”
我又望向华如云,只见他脸上闪过一阵红潮,双目炯炯,显然心中也十分的激动。
他那独生儿子华骏一脸的兴奋,正拼命的鼓掌,把手心都拍得红了。
我没有随着大家喝彩,而是又将一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灌到了肚子里。
突然间,我发现周围的喝彩声静了起来,代之的是一片低声的议论。
我举目望去,只见大门口一阵骚乱,几个守门的家人踉跄着后退开来,露出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是个身材消瘦的黑衣少年,他的个子不高,脸色有些苍白,似乎长年不见阳光的样子。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显得有些紧张,那双黑白分明眼睛向四周飞快的扫了一圈,便望向了地面,象不敢见人似的。他的左手提着一把连鞘的长刀。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少女。那少女容色憔悴,眉目清秀,倒也可人。不过毕竟掩不住农家女的气息。
我看到华如云眉头微皱,显然心中揣摩对方的来头。这是当然的,既然敢在他寿筵时上门生事,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不过这里的高手这么多,对方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去,应该不用他这个寿星出手吧。忽然间我发现华骏那原本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片苍白之色,心道:“毕竟是公子哥儿啊,这么沉不住气,连他老子半分的风采都没有。”
那少年的头仍不抬起,只是低声道:“敢问在座的哪一位是华如云华大侠?”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却极是清晰,在座之人均听的一清二楚。
我听见他语出恭敬,不由得心中微微惊讶。华如云尚未来得及出言答话,席间便有一个闷雷也似的声音道:“你有什么资格和华老爷子说话,他老人家的五十大寿你小子竟来捣乱,敢是活的不耐烦了么?”话音未落,幻影般的疾风从数十席间穿过,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已轻飘飘的拦在了那少年的身前。他人已落定,带起的劲风方自将那一幅幅大红的桌布纷纷拂起。
这里在场的人都是好手,登时大声喝彩。
更有人失声惊呼:“金剽虎!昆仑金剽虎!”
金剽虎,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昆仑派首屈一指的年轻高手,在去年九大门派的少年英雄会上更是夺得武魁之号,一时声名显赫之极。一般来说,凡是身材魁梧之人,修炼的功夫大都以稳为主,可这家伙天生禀赋,不仅将他本门至高无上的碎玉神功练到了第九重的境界,更是将昆仑派最引为自豪的轻功“昆仑大九式”修至化境。所以虽然比我大不了多少,便已闯下了极大的名头。
那个少年抬头望了金剽虎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来捣乱的!”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时候说这句话还有什么用?
果然,金剽虎怒目圆睁,“打了人还说不是?!”他大吼一声,身形一晃便到了少年身前,探爪而出,一把揪住那少年的衣襟,用力一甩,长笑道:“给我滚吧!”
我看得出来,他这一爪用的是昆仑绝技“擒龙手”,随后发动的是第九重的碎玉功,配合他的神力,拟将这少年直甩出大门。这家伙,心里想的肯定是要在大家面前大大的出一次风头。
那少年人在空中,就在金剽虎出手的一刻,突然探手攥住他的手腕一拉,金剽虎那股大力顿时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再加上那少年的劲道,饶是他功力深厚,也拿不住桩,“腾腾腾”冲出数丈之远。人未站定,一张脸已涨的通红,于是竟不停步,借着势子,“轰”的一声直冲出大门去了,原来慌张之下,竟将大门撞倒了半扇,一时间尘土飞扬,气势倒是比他出场还要雄壮。
这家伙到也知道羞惭,我微微一笑,又将酒杯斟满。
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金剽虎竟然一招落败,虽然这少年取的是巧劲,也足以惊世骇俗了。
席间一时无人再敢出来问罪。
那少年环视群雄,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华如云身上。
华如云不愧是华如云,他在那少年的目光中长身而起,一声长笑道:“如云老矣,竟不知武林中出了如此一位少年英雄,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少年的目光和他一触,便将头又重新低了下去,轻声道:“我只是武林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就叫我无名吧!”
他是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吧?我想到。毕竟,得罪了眼前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华如云晒然一笑:“既然少侠不肯见告,那也罢了,却不知少侠找老夫所为何事?”
大家听了这句话,都屏息静音,看那少年如何回答。
要知道华如云在武林一向极受尊崇,乃是江湖人心目中的泰山北斗。如果说当世只许选一人为大侠的话,恐怕包括我在内,江湖上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毫不犹豫的选华如云!他就是这样一个神一般的人物!神一般的武功,神一般的传奇!
在这样的一个人物五十大寿上打上门来,那也必然应该有着惊天动地的缘故。
那自称无名的少年仍旧用他那很低的声音道:“我来见华大侠,是因为这位姑娘的缘故。”
我心中微感惊诧,又向那少女望去,只见那张清秀的少女脸庞上满是泪痕,显然不久前还痛哭过一场。
就听华如云道:“这位姑娘是叫喜凤吧,她是我佃户的女儿,不知如云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么?”
无名低声道:“今天早上,我从一片树林路过时,见到这位姑娘正在上吊自尽,便将她救了下来。”
我心中一凛,望向那少女喜凤的颈间,果然是一道深深的红印。
无名又续道:“一问之下,竟发现她是聋哑之人,又不识字,幸好我自幼家里便有个哑仆,几番询问,终于知道了她要上吊的缘故。原来几天前,有人从她家路过,见她美貌又不会说话,竟强行侮辱了她。这姑娘悲痛之极,却不敢声张,生怕连累了爹爹,竟想到了自尽这条绝路,幸好被我救了。”
原来是这样,难道是华如云手下的什么人做的?我奇怪的想。
果然,华如云也沉声道:“莫非侮辱这位姑娘的乃是我华府中人么?”
无名点了点头。
华如云大声怒道:“是谁?”
无名突然将头抬起,平静的道:“便是华大侠的公子华骏!”
很明显的,华如云那魁伟的身躯猛的一震,双目如电,转头向华骏望去。
华骏大声吼道:“你胡说!”他那张英俊的面孔青筋毕露,显得十分可怖。
原来竟是这小子做的,我不禁哑然失笑,谁说虎父无犬子?
“骏儿,这可都是真的么?”华如云轻声的问道,神色间却一片肃杀。
“根…根本,绝无此事,我,我什么都没做过……”华骏结结巴巴的道。
什么都没有做过?我夹了一个四喜丸子送到嘴里,仔细的咀嚼着。看他那个德性,一定是他做的!
“这位小兄弟说华公子侮辱了这位姑娘,可有什么证据么?”我扭头望去,发话的是一位灰衣老者,一边说着,一边从席间踱了出来,他步子虽慢,却几步便到了场中,步履间从容之极,用的竟是“缩地成寸”的绝顶轻功。
大家刚才在金剽虎出场时大声喝彩,此刻却只是低声议论起来。
“是点苍派掌门卓明海啊,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听说他是华大侠的生死之交呀!”
“可不,九大门派掌门中的武功他排名仅次于少林的千慧和武当的苦茶,号称掌剑双绝呢!”
原来是这个老家伙,他的武功到也不错,当然不能和华如云比,不过这种场面倒也还能镇的住。
无名望了卓明海一眼,点了点头道:“有的。这位姑娘说过,华公子的左胸有一颗黑痣,还有,当时她还在他的左肩深深的咬了一口,其时未久,痕印应该尚在。”
嘿嘿,认证物证具全,我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这回还有什么好说的?
华如云深吸一了一口气,将双手背到身后。他一定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因为我清楚的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
卓明海眉头微皱,旋即笑道:“这就是了,老朽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一起和华公子到内间验过,以证华公子的清白,阁下看可好?”
我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这老家伙的打算。今日来的都是华如云的至交好友,大部分都曾受过他的恩惠。卓明海自是想请大家帮着将这一桩丑事压下,免得葬送了华如云的一世威名。
这样的情况我也遇到过,许多的事情就这样在那些所谓的前辈建议下不了了之。
“不行。”无名低着头道,“如果要验的话,就在这里验吧。”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却令我心中一动。他居然说“不行”呢!这个少年倒挺倔强的。
卓明海心中大为恚怒,不由愠声道。“莫非阁下可是信不过老朽么?”
无名低着头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卓明海又怒道:“若是并非这女子所言,那华公子岂不是白受这等屈辱!”
无名仍旧不肯抬头,只是用那很独特的低微的声音道:“如果没有,我甘愿自戕于此。”
群雄中登时哗声大作。
我心头一震,放下了酒杯,凝望着他。
卓明海气的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华如云面沉如水,缓步走向华骏。华骏看着自己的父亲,面色苍白如纸。
“骏儿,把衣服脱下来!”华如云一字一顿道。
“如云!”喊出声的是他的妻子陆小清。
“脱!”华如云猛的大吼。
“爹……”华骏用颤抖的声音道。
“你……脱……”他颤声道,最后声音竟然凝噎。
想不到威震江湖的“铁侠”居然被逼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心中一阵茫然。
侠?到底为的是什么?
在座的人面色各异,但神情都紧张之极。那是当然的,人人都知此事定是华骏所为,一旦证实了无名所说是真,那华骏只有死路一跳。武林十戒,首戒为淫!若犯淫戒,人皆可杀!而这武林十戒,正是华如云亲手所创!只是想不到,今日竟要用到他亲生儿子的身上。
华骏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衣襟。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触到自己衣服的一瞬间,一个轻柔和蔼的声音道:“且慢!”
我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文士从旁边的一席离座而起,向着场中缓步而来。他没用任何的轻功,白衣飘飘,十分的悠闲自在。
“方叔叔!”华骏惊喜的叫道。
原来是他啊,这人我也曾经听说过,华如云的另一位好友,一向以智计称名于武林的“笑儒”方智远。
无名抬起头望了方智远一眼,又低了下去。
方智远来到场中,向着华如云微微一笑,用目光安慰了一下自己的这位老友。然后和声道:“这位小兄弟,方才卓掌门的提议你不肯接受,大概是信不过他。可他老人家在武林中一向是主持公道,并无偏私之意。你这等猜忌于他,实在是大大的不恭。”这个方智远,真不愧为善于用智之人,轻描淡写,将话头一下引向了无名和卓明海之间。
无名沉默了一阵,方才低声道:“一向公道并不等于永远公道。”
哈!一向公道不等于永远公道!我真是越看这个无名越顺眼了,不过也开始隐隐的为他担心。他太年轻了。
方智远打了个哈哈,笑道:“既然小兄弟如此说,就由你来挑选几个人陪华公子到内间验过如何?在场的千一位英雄,阁下总不能说一个公道之人都没有吧?”
这一番话真是厉害之极,如果无名仍旧坚持,那就是和所有在场之人作对了。我有点紧张的望着无名,看他怎么回答。
无名抬起头来,看着笑吟吟的方智远,平静的道:“就是因为信得过大家,才应该由大家一起来验。”
说的好!我差点出声喝彩!
方智远笑意一窒,旋即又笑道:“其实卓掌门也是为了小兄弟着想,如果华公子的身上没有小兄弟所说的伤痕,那小兄弟岂不是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即使是有,华大侠多年来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为江湖朋友们做了多少事?这在座的朋友,哪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恩惠?你难道忍心让他绝后么?今日是他的大寿之时,小兄弟难道希望看到一个父子相残的场面?恐怕在座的江湖朋友们都不愿如此吧?难道你不希望他在为江湖朋友尽了这许多年的力后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方智远的口才果然不错。恐怕无名也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吧?
无名沉默了一阵,转过头去望了望那个叫喜凤的姑娘。
她正茫然的看着他们,因为她是天生的聋哑,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她呢?”无名轻声的道,“她的幸福呢?她一生的欢乐与希望在那短短的一刻便被人毁了,我们唯一能够给她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公道而已。如果连这个权利都要从她身上拿走的话,那么,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然后他用那双明澈的眼睛望着方智远,认真的道:“难道说华大侠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为的不是让这样善良而平凡的人而是能让自己儿子可以任意的为恶么?”
我将目光投向华如云,只见他的身子神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唉,无名的话太不留情面啦。
方智远面色一沉:“看来小兄弟无论如何是不肯依卓老之议了,既然如此,就请小兄弟和卓老用武功来分胜负,谁胜了,就依谁的意见验过如何?”
这就是要威之以胁了,文的不行来武的,这就是江湖前辈的嘴脸。
无名眼光烁烁,坚定的道:“一言为定!”
他的信心满足的呢!不过看来他没有意识到,已经中了这方智远的圈套了,卓明海和在座的许多高手交情都颇深,他身为掌门,和其他的门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打了他一个,就会蹦出来一大窝!
方智远沉声道:“不过刀剑无眼,瞬息之间,生死难测。小兄弟既然敢只身来闯华大侠的寿筵,又一招击败金剽虎,天下间只怕少有敌手,卓掌门年岁已高,还望小兄弟刀下留情才是!”
咦?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心猛的一动,突然明白了!他要激华如云出手!
他暗中点出卓明海大有可能不是无名的对手,为的就是让大家知道,如果卓明海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因为华如云的缘故,这样华如云出手的话,也大可以说是为了尽兄弟之情,武林之义,好一个堂皇的借口!
可是,华如云会出手吗?
不,他不会的,只要他还是华如云,我所知道的“铁侠”华如云!
无名清澈的双眼望了华如云一眼,没有回答。
卓明海哼了一声,便伸手拔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威严声音突然道:“明海兄,这一场就让给我吧!”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华如云!“铁侠”华如云!!!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尊崇的“铁侠”,竟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出手了!
华如云身形微动,便已站在场中。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样过来的。
“只要这位少侠能接下华某的三刀,犬子就任少侠处置!”华如云冷冷道。
听起来蛮公平的,可谁不知道华如云的“沧浪三斩”天下尚没有人接的下来?答应的话就和赴死没什么两样啊,千万不能答应啊,无名,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无名没有看华如云,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地面。那里,几百只鸽子仍旧“咕咕”的响着,不安的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无名呆呆的望着“铁侠如云”那四个大字,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用一种茫然的眼光看着华如云,轻声道:“你知道么?我曾经……非常非常的……尊敬你。”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中竟有泪花在闪动着。
然后他“呛”的一声,拔出了手中的长刀。
傻……傻瓜!为什么?明明赢不了的!真是一个傻瓜!一种温热的痛楚在我的心中蔓延开来,恍惚中,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童音在问我:“大师兄,你老是说要当大侠,什么是大侠啊?”
我听到自己少年时的口音憧憬地回答:“大侠啊!就是为了为弱小鸣不平,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牺牲的人。”
突然间,我热泪盈眶。
我静静的坐在那里,任眼泪流淌着,很清晰的感到,好象一些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东西正在自己的身体中一点点,一点点的重新活了过来……
“第一招!”方智远的声音将我的思绪重新拉回到场中。
抬起眼来,刚刚看到华如云的身体刚刚退回原位,那速度之快,仿佛就如同未曾动过。
无名的刀横在胸前,他的左胸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只是割破了衣服而已。
同时,我惊喜的发现华如云的袖子也被切掉了小小的一截。
无名和华如云平分秋色!
华如云一声低啸,宝刀在手中极为缓慢的移动,奇怪的是,那刀的光芒逐渐的模糊,刀的形态逐渐的消失,只余一条淡淡的影像。然后冰冷的刀气猛的在空气中爆裂开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无名攒射!
我知道,这是“沧浪三斩”的第二招,“大潮东来”。
无名动了,他的刀绕着他的身体旋转腾绕,匹练般的刀芒在身体周围布下山岳般的峰垒!
刀与刀的交击声如除夕的烟火,灿烂而绵密,纵然在华如云如此狂猛的刀势下,无名仍然是一步未退!
人影分错,无名和华如云分落两边。
“第二招!”方智远的声音开始有些紧张了。
他们的出手好快,如今只余一招了!
华如云的左手微引,右手的宝刀斜斜上举,这是他“沧浪三斩”最后一招的起手势,“暴湍倾覆”!
华如云在江湖上纵横三十于年,从没有人能在这一招下生还!
无名的刀静静的指向地面。他的眼睛温柔的望着那些惊慌的鸽子,似乎,在用目光抚慰着它们。
场中静得可以听到风的声音。
不,那是气流在流转,强大的真气令人窒息。方智远和卓明海都已退到三丈之外!坐在前席的人抵挡不住,纷纷后退,桌子上的碗碟轻轻的颤动着,一个无形的气场在波动,压迫,扩散。
最后的一招,分生死!
突然,千百只鸽子在一瞬间振翅而起,锐利的金铃声和鸽子翅膀的拍打声充斥着天地,雪白的羽翼旋错成白色的风暴将两人围在当中。
说不出是谁先动的,雪亮的刀锋幻化成无穷的光与影,交错!闪灭!飞旋!
没有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
两人分开,静止,任满天的鸽子飞散开来。
他们就那么一眨不眨的对视着。
突然,华如云那魁伟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手中的宝刀无力的跌落。
鲜血沿着他的右臂蜿蜒而下,滴滴嗒嗒落到地上,如此的触目惊心。
华如云伤了!“铁侠”华如云被一个名字从不见经传的无名少年伤了!
我的心在雀跃!
激情化入热血搏动在全身的血脉中,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可我知道它们是明亮的,在被江湖的尘埃迷蒙了这许多年之后,重新的明亮如昔。
无名站在那里,站在阳光中。
金色的阳光轻纱般的披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尘世间的气息。
他鬓角的头发随着轻风舞动着,整个的人却象凝固在阳光里。
久久,他缓缓的转过头来,望着站在一边的喜凤,向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十分的灿烂。
“对不起……”他轻声的说。
然后,那颗年轻的头就那样的掉了下来,滚落到地上。
无头的身体微微的一晃,摔到。
我的意识在刹那间破碎了,它们的碎片围绕在那颗滚动的头颅周围,随他一起观看着这个颠倒的世界。
“第三招!华大侠胜!”方智远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狂喜之意。
没有人喝彩。
只有风声在呜咽。
喜凤“啊!”的大叫了一声,扑了过去,捧起无名的那颗头颅。
她呜哇的哭叫着,泪水滚滚而下。
无名的脸上,仍然挂着那抹笑容,很温和的灿烂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笑呢?在失去生命的那一瞬间,他为什么要笑呢?
他在想些什么?
他从什么地方来?
在很远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他归去?
这一切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们只是知道,他是无名。
喜凤颤抖着放下无名的头,拾起了地上的长刀。
用那双含着泪水的双眸悲愤扫视着在座的众人。
人们和她的目光一触,都不由得垂下头去。
她的目光落在华如云身上,华如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将目光移开。她又望向方智远,方智远的眼中闪过不屑与厌恶。
她举起手中的刀,向脖颈抹去……
…………
“啊,那喜凤死了吗?”稚嫩的童音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青汀柳”仍旧静静的躺在我的膝上,杯中的梨花酒散发着香醇的气息。窗外,鸽子在时起时落。
“别急啊,喜凤没有死,就在她要死的时候啊,就被人救了。你们猜,是谁?”老人有些神秘的问道。
孩子们纷纷摇头。
“嘿,那时啊,大家都以为她死定了,谁知道突然飞出来一只酒杯,一下子就把她的刀打飞了。那个方智远吃了一惊,大声问‘什么人?’然后,一个个子很高的小伙子慢慢的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一直走到喜凤的面前,他看着华如云,华如云却不知为什么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老爷爷,那华如云不是很厉害么?他为什么害怕啊?”
“他呀,做了坏事,自然心虚啦。”老人停顿了一下,又道:“那方智远有些怕了,又问道,‘阁下何人?’”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将“青汀柳”夹在肋下,随手将一角银子仍在桌上。
“那个高个子的青年很慢很慢的拔出了他的剑,那只剑是青色的,配着碧绿的剑鞘,非常的好看。他抬起头,看着方智远,微笑着说:‘我只是武林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就叫我……”
“就叫我……无名吧!”我用很低的声音和道,然后微笑着将斗笠扣在头上,走出了店门。
我背向着那老人,沿着大路徐徐前行。身后的声音仍一句一句的传来。
“那……那个坏人受到惩罚了么?”一个孩子问道。
“坏人么,总是要受到惩罚的啊,你们啊,将来一定要做好人,不做坏人,知道么?”
“嗯!我们要做无名那样的人!”
“对了,老爷爷,那后来呢?”
“后来啊,几个月后,突然间一伙谁也奈何不了的水贼让人一夜间被人挑了,有人说是一个自称无名的少年做的。不过他用的是托天叉。还有一个年轻的道士在闹市中击毙了作恶武昌多年的高霸天,他也说自己叫无名。保定知府贪赃枉法,身边请了无数的高手卫护,可仍然被人半夜将头割了去。墙上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杀人者无名也!’那几个字十分的秀丽,竟然是女子的笔迹。那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关于无名的传说…………”
“老爷爷,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名么?”
老人没有回话。
我不禁停住脚步,转过头去。
只见他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两面小小的彩旗,向空中舞动了几下。
鸽子呼啦啦的从空中落了下来,一只又一只,在大地上组成了两个巨大的字。这两个字映着火红的夕阳,仿佛天地间一团燃烧的火。
“无名!无名!!!”孩子们欢呼着,向鸽子冲去。
鸽子们受了惊吓,纷纷飞起,从我的头上飞过,向着远方飞去。
我抬起头,目送它们远去。
然后,我继续前行。
大地在我的脚下延续开来,轻风拂动着我的衣襟。
我的步履从容,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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