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放声高歌。
一个人在难过的时候,总是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江恨水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想要哭还是想要笑了。
一个人若是意外闯入了一场葬礼,不管是哭还是笑,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江恨水就觉得不自在极了,他只好看着眼前的棺材发愣。
棺材自然是吴锦添的,就安放在吴家大宅的中堂里。整个棺材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做成的,看得出是城西张驼子的手笔。
这副棺材看上去约有五寸厚,两端用手工精细打磨成翘头的式样,看上去活像一个大大的元宝,元宝里足可以躺进去三个人,想来里面的陪葬也一定相当丰厚。很多像吴锦添这样的有钱人,往往纵然是死了,也希望可以把金银宝贝都一并带走。
江恨水叹了口气,他向来是不相信这类鬼神之说的,就算生前富可敌国,一旦阳寿终了阴阳相隔,巨大的财富也变成了井中月水中花。不管是欠别人钱的,还是别人欠他钱的,到这时也都是同一抔黄土。
江恨水来到襄平前,心里还在盘算该如何向吴锦添解释代为保管的青玉飞狐在他手中遗失一事,如今,他倒是不用为这件事烦恼了,托管青玉飞狐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也用不着再向谁解释了。
可是他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吴锦添一死,知道青玉飞狐来路的人就只剩下了送给他这个宝物的故人。可偏偏这故人是谁,从来没人听他提起过。现如今,这秘密也和那堆珠宝一样被一股脑带进了棺材里去。青玉飞狐的来路是目前仅剩的线索,现在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江恨水不禁想要去相信那传说中鬼神的存在,这样的话或许今晚吴锦添还会托梦告诉他青玉飞狐的来历,不过即便吴锦添真的会托梦相告,自己今晚又是否还能入睡呢?
“少侠在想些什么?”身穿绛紫色粗布麻衣的妇人在一旁问道。这是吴家目前剩下为数不多的仆人之一。
“我在想,今天最好会下雨,这些日子以来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情。”江恨水苦笑着摇了摇头。
“下雨居然还能是好事情?少侠真是和老婆子说笑了。”
“原本下雨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现在我的头估计有两个大,这样我便用不着撑伞了,岂不是就有了一件好事情。”江恨水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为什么没看见大少爷和小姐?”
“福佑大少爷身子骨弱,这次重伤本来就仍在休养,听到老爷的死讯,更是身心俱创已经是药石难治,而秀云小姐自打从贼人手中脱逃,神智一直不太清醒,闻此噩耗已经是彻底疯癫了,这好好的一家子现在却----欸。”妇人叹了口气惋惜道。
“请问能带我去看看嘛?”江恨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
大少爷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微弱,一双几乎变得死灰色的眼睛像是燃尽了生命的余烬,谁也想不到之前在襄平城百姓眼中有些飞扬跋扈的大少爷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却好像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灰烬一般。露出床褥的那双手,其中一只包扎着夹板和层层的布条,隐约可见其下那只肿胀的紫红色的手,似乎有平常人的两倍大。另外一只手却显得极其瘦削,比常人小了大约一倍,手指纤细,骨节细小,指甲也被修剪的很好,无疑是一只向来养尊处优的手,若是平时,这只手或许要再大上一些,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后,则已经变得苍白而干枯,青紫色的静脉凸显出来,仿佛显示着生命流逝的轨迹。
这双手说是一双死人的手怕是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但正是这双生机尽失的手此刻却忽然像是活了过来,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那只苍白的手向上竭力伸出,像是在划拉着什么,又像是在抓住什么。江恨水有些吃惊,原本凉了一截的心似乎又跳动了起来。绛紫色布衣的妇人也吃了一惊,之前奄奄一息的大少爷现在却恨不得要从床上坐起来一般,妇人扑上去跪在床边,握着少爷的手:“福佑少爷,福佑少爷,你可算是醒了,你还记得之前提起的那位少侠嘛?他人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江恨水看着床榻上的少爷嘴巴一张一合,大口吸着空气,终究还是眼神涣散,魂归天外,一只擎着的手也跌落下来,把江恨水的心也跌了个粉碎。
“小姐在何处?”江恨水像是闭上了眼问道。
“在东面的厢房。”
妇人话音未落,江恨水已经施展身形奔了过去。府中东北角上是一处院落,大约有十几间屋子连在一处,是府内家眷和负责服侍的下人所住的地方。此刻大多数屋子已经是房门空掩,屋子内仅剩的几件大小物什也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江恨水找到一间看上去还有人打扫的屋子,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狼藉,椅子和梳妆台翻倒在地上,红木的柜子仅剩下的一边柜门半开着,柜子里散落的几件衣服可以看出住在这屋里的是一名女子,往前走,是杂乱的床铺,床帘肆意垂落下来,上面粉红色的珍珠已残缺了几串,地上可以寻到打翻的饭菜的残渣。一个头发凌乱的人蜷缩在床边,一双满是污垢的手不停地在地上抠着。
“吴小姐?”江恨水忍不住出声道。
“江——江——”那人闻声抬起头来,呆滞的眼神隐隐有泪光闪动,因干燥而龟裂的嘴唇却只是不断重复单调的音节。
“她似乎还认得你一些,少侠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刚才绛紫色布衣的老妇人姗姗来迟。
“吴小姐,你知不知道令尊大人的青玉飞狐是何人所赠?当中可有什么秘密?”江恨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江——江——江——”吴家小姐仍只是不断重复着翕动嘴唇,一双眼也最终涣散了下去。
“小姐她自从上次回来就一直神神叨叨的,现在老爷一走,她便彻底疯了,这上午才整理好的屋子,连饭菜一起弄得一塌糊涂。”老妇人惋惜道。
江恨水看着地上的女子,哪里还有之前见面的半点样子。那时候她被贼人所掳,绑在十里坡的一棵树上,尽管嘴里被粗暴地塞进了布团,哭得梨花带雨,但那张清丽的面容和大家闺秀的气质依然无法被掩盖。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头发凌乱,玉簪和金钗都已经不见,蓬头垢面,呆滞的眼神凝视前方,半张的嘴唇淌着口水,水蓝色的衣衫随意地套在身上,一根细长的衣带拖在地面,若非从衣衫里露出的半抹香肩还依然是洁白如玉,不然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个叫花子一样的人居然就是吴员外那璧人一般的小女儿吴秀云。
良久无言,吴秀云又跌落在地上,低着头,一双手不停地在地上抠着。江恨水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转身走向门外。“为她梳洗一下吧,我出去走走。”说完江恨水便掠出了屋子。
襄平城的街道还是半个多月前的样子,除了熙来攘往的客商,这里似乎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江恨水没有去他之前很喜欢的那家茶楼,仅仅是在大街小巷信步走动,从街坊四邻的谈论当中,他就基本了解了这些日子来吴家的变故。襄平城虽然不小,却向来很平静,当年吴锦添选择把大宅建在这里多半也是看中这里平静悠闲的生活氛围,吴家的事件在这样的城里难免成为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吴锦添原来是个沿海打渔的渔夫,十几年前带着本钱来襄平做起了生意,勤俭刻苦,白手起家。吴家虽然是大户,但是口碑向来不错,因为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吴锦添每年也会在米铺设粥摊救济穷苦人家。家中的几个少爷虽然也有些纨绔习性,倒是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有时砸坏了谁家的摊子或是欠了哪家的帐,吴锦添第二天都会派人上门合计损失加倍偿还。比起吴家的几位少爷,大家伙对吴家的几位小姐都是赞不绝口,知书达理大家闺秀,早在施粥时就有不少城里的少年郎排上半个时辰的队就为了看看几位小姐和她们说说话。谁知,在两个月前吴家竟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大少爷伤重,秀云小姐被掳,虽得高人相助保小姐无恙归来,但小姐自打被救回之后据说一直精神恍惚,吴锦添为此求医问佛,岂料小姐的病还没看好自己却先倒下了,在病榻上躺了五天就撒手人寰。吴家虽然家大业大,基本都是靠吴锦添一人撑起来的,树倒猢狲散,手下的人纷纷开始瓜分门下产业,吴锦添的正室一早便已亡故,剩下的妻妾子女各成派系,或是卷钱远走,或是另立门户,不到半个月,偌大的吴家宅邸只剩下了卧床不起的大少爷和疯疯癫癫的小姐,剩下的仆人多半也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吴锦添用十年时间成为襄平首富,可大厦倾覆只不过月余,让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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